八月初二,容华孙妙清诞下玄凌第六女,晋位为从三品婕妤,赐居秋来宫正殿和煦堂。阖宫上下都知道,孙婕妤离贵嫔之位不远了,改口称娘娘也只是眼前的事儿。远在苏州的孙妙清娘家众人得知这一消息,多少为孙妙清生下的不是皇子而感到遗憾,只有孙妙清的祖父孙梓暗暗松了一口气。孙梓知道,皇后娘娘膝下三子一女,太子已立,地位稳如磐石,不管她是真能容还是假贤惠,生个帝姬是肯定不会碍到她的眼的。皇上厉行节俭,几次下旨斥责甚至贬黜奢靡浪费的官员,只怕未来几年间,有些人家就得尝一尝抄家的滋味了。苏州孙家也因为早就暗中站好了队伍,提供了不少有力情报给玄凌,才得以一直保着孙长合的苏州织造。即使这样,孙梓也已经想清楚了,人活一世图得就是平安二字,苏州织造的位子也不可能永远属于孙家人。好在孙长合的二儿子孙亘已然过了府试,正在为明岁的童试做准备,孙梓早已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了孙亘身上。
到了八月下旬,辅国将军玄济的夫人贺氏诞下一子,玄凌为侄儿赐名予渡。贺氏素来体弱,上次她生育还是乾元十年的事儿,如今膝下两子一女,算不得有多繁盛,到底儿女双全,心里也舒坦。只是贺氏终究年过三十,这次生产难免有些凶险,太后亲自派了葛霁去玄济府上坐镇,才保了母子平安。葛霁跟玄济府上的人处久了,彼此也有三分信任,老老实实告诉玄济,贺氏的身体很有可能无法再有生养,劝玄济如果还想要更多的子嗣,可以考虑纳小。玄济闻言心里不能说不伤感,最后苦笑几声道: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何况子嗣,该有的上天自然会给,没有的强求也求不来。葛太医的劝告我记下了,只是我已有二子一女,此生足矣。”
于是玄济竟真的没有再纳妾,日后选秀太后和玄凌想要给他指侧室,也都被玄济婉言谢绝了,只是回家守着妻儿安安安静过了一世,这是后话。
这日玄清和尤静娴夫妻俩从宫里请安回来,玄清见天色尚早,便想去城外跑一圈,尤静娴推说身子不爽,想要直接回府,玄清也没有挽留,嘱了司小锅送尤静娴回府,自带着阿晋出了城。尤静娴的马车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在城里转了两圈,去了三家有名的医馆。
回到府中,尤静娴一直黑着脸,连枝连叶自不敢寻她的晦气,都乖乖眼观鼻鼻观心垂手侍立。尤静娴没有说话,心里苦的很,三位郎中都说了自己的身体健康得很,体质也温厚健壮,虽然人家没有说出来,但尤静娴也看出来人家的意思,自己的身体健康简直就是生娃的模范标准了,只能说,问题出在玄清身上。想到这里,尤静娴有些烦躁,一开始还害怕是自己有问题,等到发现自己没问题的时候,好像问题反而越发棘手了。如果是自己不能生,至少自己还能够为玄清纳妾,哪怕将来去母留子总是个办法。可如果是玄清有问题,那孩子根本就是不能想的事儿,自己还没有寡廉鲜耻到能偷个人把野种挂在玄清名下的地步……
“叫连琐过来,说我得了些好料子,赏给她裁衣裳。”
半个月后的一天,尤静娴身子不爽,玄清夜里歇在连琐屋子里。连琐亲自奉了两盘点心给玄清,
“奴婢闲来无事,便亲手做了这点点心,爷赏脸尝尝吧。”
连琐开了脸之后一直在玄清跟前很得脸,她的点心,玄清哪里有不吃的。只是他并不知那点心本是加了料的,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玄清便趴在了桌子上呼呼大睡。连琐轻声唤了两句爷,不见玄清搭理,起身三步两步开了门,门外正站着打扮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尤静娴,身后跟着连枝连叶和一对夫妻俩,正是温实初和怀抱一个小婴儿的萧玉婵。尤静娴做了个请的姿势,“有劳温太医了,温太太请随我来,咱们说说话儿。”
萧玉婵怀里抱着的正是去年腊月为温实初添的二儿子琦哥儿,琦哥儿现在还不满周岁,长得却白胖俊俏,很是可人。尤静娴越看越眼馋,满口称赞温公子长得可爱有福相,喜欢恨不得把一把孩子抢过来在脸上使劲蹭,只能硬是用十来年的家教修养来克制自己,才保持着端庄的笑意和姿态。萧玉婵不是傻子,尤静娴的目光灼热得快把地板烫出个大洞来,萧玉婵半是同情半是存了抱宗亲大腿的心思,鼓起勇气站起来说:
“不知道琦哥儿有没有这个福气,得夫人玉手抱一抱。”
尤静娴激动地都快哭出来,几乎是跳起来走向萧玉婵,小心翼翼地接过琦哥儿,嘴里不住地问萧玉婵自己的姿势有没有问题会不会弄疼孩子。萧玉婵忍住笑,一手托住琦哥儿的大胖屁股,一手帮尤静娴调整手臂的姿势。琦哥儿倒也乖巧,冲着尤静娴咧嘴一笑,尤静娴便激动地叫了起来,“快看快看,他笑了他笑了!他冲着我笑了!!”
话一说完尤静娴自己便红了脸,萧玉婵也笑道:“这小子平日里可是乖张得很,今天见了夫人,倒是有样儿起来了。”
“许是有缘吧。”尤静娴脱口而出,正说话间,连枝进来说:
“夫人,温太医过来了。”
尤静娴脸一僵,把琦哥儿递还到萧玉婵手中,“我叫人备下了些点心,温太太先过去坐着,我随后便到。”
说着,尤静娴又扬声对连叶道:“好生招呼温太太和温小公子。”
连叶闻声上前招呼萧玉婵抱着儿子去了前厅,温实初待众人皆退下后,方吞吞吐吐把玄清的身体状况说了一下。尤静娴顿时觉得如同数九寒天里被人兜头兜脑泼了一身冰水一般,过度的震惊让她的膝盖有些发软,她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半晌方喑哑了声音道:
“我身子不爽,不能招呼温太太了,温太医且请回吧,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温实初充满同情地看了尤静娴一眼,拱手告退。
回温府的马车上,萧玉婵忍不住问温实初究竟发生了什么,温实初叹了口气,
“镇国中尉他……恐怕在子息上艰难些,不光这个……他还……”
“还怎么?”萧玉婵好奇追问。
温实初有些尴尬,“反正就男人嘛……床笫之间……不太管用……”
萧玉婵脸一红,本能地在温实初手臂上轻轻擂了一拳,“你们男人最最爱这些混话!”
说着又叹了口气,“不过这可苦了他夫人了,方才夫人抱着咱们琦哥儿,我看她很是喜欢孩子的样子。”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怎么说?”萧玉婵眼前一亮,温实初看着她眼睛放光,便知道她动了心思,随手为她理了理被琦哥儿抓得发皱的衣领,
“用药,也许能够有几分希望,只是这样孕育的孩子,胎里本就弱,很容易有闪失。纵是养了下来,也得精心护持着才能保一世平安。”温实初的声音里充满了犹豫,
“妇人生产,本来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的事,中尉夫人未必愿意呢。”
“那可不一定,”萧玉婵轻声道:“我是身子骨结实,可如果是为了实初哥哥生孩子,我死了也是心甘情……”
萧玉婵话没说完,已经被温实初捂住了嘴,“呸呸呸,好好儿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你会长命百岁,咱们宝哥儿、珍姐儿、琦哥儿,咱们一家人都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还等老了你扯着我的胡子骂我老头子呢!”
“嗯。”萧玉婵抱着孩子,没法扑进温实初的怀里,只好偎依在他肩上。琦哥儿不知道被温实初突然提高音量吓到了,直接一巴掌就糊在了亲爹的脸上。
接下来连着三天,尤静娴都推说身子不爽,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见人,一应事务都推给了连枝和连心先对付着,自己只是闷在屋子里默默哭泣。玄清过来看了一回,隔着门跟尤静娴说了几句话便去了连琐屋子里,接下来他又去留欢阁待了两日,在那里寻找哪怕只有一丝跟刘令娴长相类似的女子。
尤静娴推开门的时候,整个人憔悴地几乎要脱了形,连叶一见,心疼得眼泪珠子大颗大颗滚落下来,连枝也红了眼圈,
“小姐……这又是何苦……”
尤静娴扶住连叶连枝的手,声音平静中透着嘶哑,“吩咐厨房烧水,我要洗澡。”
梳洗打扮完之后,尤静娴揽镜自照,从容指挥,“这个玉簪太素净,换那个点翠嵌宝的。”
连枝依言为她插戴好,尤静娴又拿着靶镜细细看了一遍,方道:“这样倒也罢了。”
厨房里早就准备好清粥酱菜并几样精致点心,秋莲秋榆服侍着尤静娴用了一些,尤静娴方道:
“连枝连叶留下,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告退,尤静娴手指轻轻滑过茶盏,声音波澜不惊,
“昨儿,温太医的意思是,咱们爷恐怕难有子嗣了。”
连叶脸色一白,脱口而出,“那夫人可怎么办?”
连枝比较淡定,想了想,道:
“可是,在夫人进门之前,月姨娘似乎有过身孕……”
尤静娴目光阴冷,“据温太医所说,应当是用过药物所致,所以小产之后身子损毁至此。苏氏那个老虔婆,为了扶植程氏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也给她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连叶一脸担忧,“夫人不会也要……”
“当然要,丈夫指望不上,怎么说得有个孩子,要是等着以后过继,只怕日后我老来的下场不会比老太太好多少。”尤静娴一脸决绝。
“可是夫人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子啊。”连枝也劝道。
尤静娴冷笑一声,“我当然不会不顾我的身子,只是我尤静娴就算是要趟冷水,也得有个人先去试试深浅啊。”
连枝连叶对看一眼,都怕是连琐,却又不敢说出来。尤静娴扫了她们一眼,轻嗤一声,
“放心吧你们两个,连琐是我的人,只要她不生异心,我自然会保她周全。别忘了,咱们府里可还有个老积年呢!她虽年纪不小了,可素日看着身子也健壮,就赏了她这个脸面吧。”
汤静言是乾元六年进的玄清府里,那年她才十七岁,家世虽然一般可也没差到哪里去,被选为郡王侧妃全家人自然是喜欢的,可这喜欢也有限,侧妃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个高级小老婆罢了。即使这样汤静言还是如同所有的十七岁少女一样,对夫君充满了憧憬,然而命运摆在她面前的是玄清。
汤静言和吕盈风是同一天入的王府,因为侧妃只是妾媵之身,故而两个人都是一抬小轿从侧门抬进的王府。汤静言温和敦厚,吕盈风爽利明快,两个女人恰如夏花秋月,各有各的特点。彼时府中尚无正妃,两个人的家世也相差无几,可是从玄清先宿在吕盈风房里开始,两个女人之间的平衡就被打破了。也许性格老实的人和机敏圆滑的人一起相处久了,就会很容易吃亏吧。玄清对两个侧妃并无男女之间的情爱,而是很直接地在每一个不愿意打□□的日子里,把两个女人当小老婆使唤,这一点汤静言从最初就深深地记在心里。没有关系,王爷不爱我,可他也不爱你,日子这样平静地在轨道中运行就好。
可是渐渐地,汤静言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和自己想得一样,至少吕盈风不是,她的手在不知不觉间伸得那么长那么长。
吕盈风炖了极好的燕窝,王爷不去尝尝?吕盈风新学了小曲儿,王爷不去听听?吕盈风害怕打雷,王爷不去陪陪?
这些都也罢了,某一天,吕盈风身上来了月事,痛得伏在床上不能起来,王爷不去瞧瞧?
汤静言愤怒了,平日你见我好欺负,屡次来把人截走,我忍了!如今你身子没法服侍爷,你也要跟我抢?你真是欺人太甚!
有生以来汤静言头一次看到自己心灵深处,竟然也可以氤氲蔓延这么多这么黑暗的东西。汤静言是个懦弱的人,可懦弱的人一旦被逼急了,迸发出的力量根本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不过汤静言用的方法很没有技术含量,她派了小丫头去买了绝育药,然后一直咬牙等了几个月。后来,玄清卷入紫陌阁案,被皇帝削去了王爵,王府一应规格仪制皆要降格,一片混乱中,汤静言颤抖着手指,把药放进了茶水里。
“汤姐姐,老太太又在拿爷出气,咱们快过去劝劝吧!”
汤静言狠狠吞了一口口水,“瞧你,还没用过早膳吧,正好我这儿还有些茶水点心,你先吃一点吧,饿着肚子没力气,怎么帮爷说话?”
“还是姐姐想得周全!”
……
“吕妹妹见红了!”
……
那一声惊叫中,藏着几分窃喜几分快意,还有几分恐惧?
紧接着,玄清再次被削爵圈禁,汤静言也要跟着陪圈,吕盈风反而可以借着“产后调养”这样的名头躲回娘家。汤静言知道,她们两个,都输了。
再往后,玄清始终对汤静言不温不火,而汤静言自己也从皇帝亲自册封的郡王侧妃,一步步变成寻常宗室的二房。随着沈眉庄和尤静娴的相继出现,不管汤静言有多么不甘,她还是淡出了玄清的视线。而吕盈风裙子上的血迹,更是时常在午夜梦回时分,提醒着汤静言,她曾经做过怎样的事。不管念多少经文,烧多少香,汤静言总是能从自己指尖闻到血腥气,她知道,这是她自己造的孽。
“夫人来了。”
汤静言凄然一笑,该来的还是要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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