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的是坐在自己下首静静绣花的朱宜修。玄凌迷迷糊糊伸了个懒腰,又揉了揉眉心,“你来了?”
“是。”朱宜修笑着从宫女手里接过温热的帕子,亲自递给了玄凌。玄凌擦了把脸,随口问道:
“母后怎么样了?”
“今儿个精神倒是好了许多,听孙姑姑说,午膳母后还多用了半碗粥。”朱宜修笑道。
“唔,那就好。待朕批完这些折子,你和朕一起去给母后请安。不过几日没陪老太太,朕也怪想的。”
玄凌批完折子,外头已是暮色四合。乘着辇车去颐宁宫的路上,玄凌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忧虑,如今已经是乾元三十一年的秋天了,太后比前生多活了六年有余。然而,这半个月来她一直缠绵病榻,让玄凌悬心不已,一得空便亲自去床前侍奉,只是政务繁忙,担子大半还是压在了朱宜修身上。
进了颐宁宫,玄凌示意宫女太监们噤声,自己笑呵呵就往正殿走。还没进慈懿殿,玄凌便听见太后的声音,“予淅媳妇自然也是好的,只是哀家看茜葳也不错的,皇帝不偏疼朱家,偏把茜葳许给了予泊。”
“八小姐模样性情自然是好的,只是到底年纪大了五王几岁,倒是和镇国将军同岁……”这是孙竹息的声音。
“哼,你休要哄我。哀家岂不知皇帝的心思?他是不愿朱家坐大……”说到这里,太后并没有继续继续下去,而是重重地叹息了几声。孙竹息似乎也是不敢劝,屋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玄凌面无表情,朱宜修有些心疼地伸手抚着他的背,低声道:
“母后年纪大了,偶尔……犯糊涂了也是有的。”
玄凌扭过头看着朱宜修,目光灼灼中带着一丝期盼,“你呢?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朱宜修轻轻握住玄凌的手,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不会。”
过了片刻,玄凌方阔步踏进了慈懿殿,仿佛并没有听见方才太后和孙竹息的对话一般,高高兴兴给太后见礼,又亲自服侍太后喝了药,讲了几个笑话儿逗母亲开心。太后心里高兴,忍不住开口道:
“哀家知道我儿天性纯孝,只是哀家还是希望皇帝能够答应哀家一件事。”
玄凌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依旧和颜悦色,“母后请说。”
“小六……泓儿的婚事,皇帝怎么想?”
“予泓还小,才十三岁,再过几年再说吧。”玄凌搪塞道。
太后皱着眉头咳嗽了两声,“十三岁哪里小了?哀家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开始服侍先帝了。再过几年,还不知道母后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一听这话,玄凌忙道:“母后乃大周福泽至深之人,定会长命百岁,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呢。”
太后睨了玄凌一眼,“皇帝休要这样打哈哈,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知道。皇帝只给哀家一句准话吧,泓儿的正妃能不能从朱家选?”
玄凌深吸了一口气,并不回答。朱宜修忙在一边陪着笑脸打圆场,
“后年又是选秀之年,焉知那时会不会有新的贤德女子,泓儿也还小,早早近了女色只怕会淘澄坏了身子……”
“哀家没问皇后。”太后淡淡道,“不过皇后这么些年,也太过贤惠了些,只怕都忘了提携母家父兄了。”
这话一出,朱宜修二话没说双膝已经砸在冰凉的地板上,“儿臣不敢。”
“敢不敢的你都已经做过了。”太后长长叹气一声,继续道:“皇帝莫要忘记,你母亲妻子都是朱氏,你身上也留着朱氏的血!哀家快七十岁的人了,黄土都埋到了下巴颌,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看着朱家平安顺遂。”
“唯一的希望么?”玄凌嘴角一抽,冷笑了起来,“那儿子呢?予泽呢?予湉予浩呢?母后十三岁服侍父皇,现在都五十多年了,这五十多年了母后的希望都还寄托在朱氏么?就算当年父皇偏宠阮氏,可三十多年过去了,阮氏母子早就烟消云散,儿子还是不能成为母后心中最坚实的依靠吗?!还是说……”
玄凌顿了顿,眼里多了几分愤怒,“还是说,母后最想依靠的另有他人。”
“皇上!”朱宜修心口突突地跳了起来,有些流言蜚语,她不是没有听过,本能地伸手牵住了玄凌的衣袖。
太后嘴唇颤抖,孙竹息吓得忙上前为她顺胸抚背。玄凌自知失言,两肩有些脱力,伸手捂住了脸,声音充满了疲惫,
“是儿子失仪了,母后恕罪。仪元殿还有些事要处理,儿子先告退……”
“皇帝且留步。”太后抚着胸口微咳了两声,缓缓起身道:“阿宜、竹息,你们都下去吧,有些话该是时候跟皇帝说了。”
朱宜修有些担心地看着玄凌,直到玄凌冲她点了点头,朱宜修方退了出去。
见殿内空无一人,太后方朝玄凌招了招手,“凌儿,到母亲这儿来。”
玄凌顺从地过去坐在了太后身边。太后淡淡一笑,儿子到底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她轻声问道:
“你也……信了那些传言么?”
玄凌低头沉默许久,方道:“那个雷雨天,儿子躲在帐帷之后,都看见了。”
“你看到了什么?”
“王叔……抱着母后。”玄凌的语气平添了几分屈辱。
“然后呢?”太后并不生气,继续问道。
玄凌一愣,二十多年前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喃喃道:“然后,母后手刃了王叔……可是……可是……王叔死后好些日子里,母后梦里……”
“曾经喊过他的名字是么?”太后讽刺一笑,旋即神情凄然,“怎么能不喊呢?母后在紫奥城待了五十年,经历了多少风刀霜剑。可用自己的双手那样结结实实杀人,可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啊……何止是他死后那几天,这么些年来,梦中他满身血污向我索命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玄凌有些难以置信瞪大了双眼,“那母后怎么看他呢?”
“你还是以为母后和那乱臣贼子有私么?”太后神情有些受伤,复又笑道:“不过,也是母后的错,总想着不堪回首的事情揭过去便是,不曾顾虑你的感受。你且想想,那日,你为何会躲在帐帷后,又是躲在什么地方?”
“那日……那时儿子刚刚出孝,王叔在前朝定了改元乾元的事儿……儿子遇到了老六,儿子送他回宫。他哭着求儿子陪他捉迷藏,儿子就躲在了侧殿的帐帷之后……是舒贵妃的鸳鸯殿!”玄凌一脸不可思议,“难道……”
“你忘了那日摄政王口中喊的名字么?是移光。”
玄凌顿时觉得口中发干,那日的雷雨让自己没有听清王叔说了些什么,但如今回想起来,无论如何喊得都不会是太后的闺名成璧!更让玄凌难以接受的是,父皇竟然被最爱的女人戴了绿帽子么!太后看见儿子几乎石化,有些心疼地抚了抚他的肩膀,继续道:
“凌儿,你说句良心话。当年母后对阮氏如何?”
玄凌的声音还是有些发软,“自然是情同姐妹……”
“是啊,我是真心待她的。废后夏氏和玉厄夫人每每要置她们母子于死地,哪次不是我冒着得罪昭宪太后的风险,不顾一切出手相救!可她一面享受着先帝的宠爱,一面却和摄政王勾勾搭搭!彼时移宫在即,如果她身居宁寿宫还要继续和摄政王不清不楚,整个紫奥城里的先帝妃嫔都要跟着名誉受损!我满以为用我们姐妹情深,只要我晓之大义,她必定能斩断情丝,回头是岸。”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太后眼中还是有些冒火,几乎要咬碎牙齿,
“谁知……谁知进殿之后,殿内却只有摄政王!一旦生米煮成熟饭,我就跟她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就不得不任由她和摄政王宰割!为了拉我入彀,她竟然不惜出此下策!何等愚蠢!何等不知廉耻!”
玄凌心口一跳,想起前世甄嬛气死自己成了太后之后,竟然不顾言论,追封了阮嫣然为昭舒太后。如今想想,甄嬛入宫时舒贵妃早已出宫多年,她们相识只有可能是甄嬛甘露寺修行、而舒贵妃又安置在凌云峰的时候。好个阮氏,竟然在那个时候还没有死心么!
只听太后抿了抿茶水,继续道:“只可惜,我朱成璧还没有到了要和他们一同败坏人伦丧心病狂的时候!我是先帝遗孀,一国太后,胆敢冒犯于我,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大概没有想到,我年幼的时候跟着哥哥还是学过一些拳脚的吧!阮嫣然见摄政王已死,便闹着要出宫修行。如今想想,还是皇帝想得周到,把她困在了永寿宫一直到死。”
玄凌叹了口气,握住了母亲的手,“这么些年,母后为什么不告诉儿子呢?”
“你要母后怎么说呢?”太后苦笑道:“这么些年来,母后以为的好姐妹竟然是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母后怎么张得开嘴……不过,也难怪皇帝你会轻信谣言。这么说似乎很是僭越,但多少年来,先帝他……确实伤了我的心。只是,我是朱家的女儿,一门生死荣辱系在我身上,我怎么能因为一点子男女情爱,就不顾父兄一门的性命,做出那样的悖德丑事来!所以,我瞧不起阮嫣然,但为先帝声名计,只能将此事压下。”
“母后,他……玄清,是父皇的么?”玄凌禁不住心中狐疑,还是问了出来。
太后缓缓摇了摇头,“母后并不知道,他们虽有私,却也没有证据能证明玄清的生父就不是先帝,母后也不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不过,有时母后回想,如果玄清真的是摄政王的血脉,也许他不会顾忌玄清的眼睛、不会顾忌阮氏的出身,也会拼尽全力让玄清登上帝位……谁知道呢?”
说道这里,太后自嘲地笑了笑,“也许就是皇帝你说的,先帝在我心中并非值得依靠的良人,所以我也对玄清的血脉没有兴趣。”
“都过去了。”说着,玄凌起身跪在了太后的面前,“儿子不知道这么些年来,母后独自背负这样过往,是儿子不孝。但是请母后相信儿子,依靠儿子,朱家是母后的母家,也是儿子的外家,儿子定然不会亏待朱家!可是,舅父……承恩公并非能约束住朱氏的人,儿子不愿朱家富贵过了头,努力遮遮掩掩,也是一片保全之意!如果因此伤了母后的心,儿子也只能求母后原谅了。”
“皇帝,你……”太后敏锐地捕捉到了玄凌语中的漏洞,“你可还有瞒着哀家的事儿?”
玄凌皱起了眉头,还是把十年前天香散魄的事儿和盘托出。太后神情震动,很久方哑声道:
“皇帝说得对。朱陶氏这样罪孽深重……皇帝没有追夺她正一品国夫人的品级已经很是给朱家面子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太后的病时好时坏,却再也不提朱家的事了。玄凌和朱宜修用心侍奉,冬天匆匆过去,转眼又是一年春。
正月里,太子妃钟璇又为予泽添了他的第四子,算上予湉、予浩等人的子息,这个孩子正好是太后的第二十个重孙。孩子满月的时候,玄凌也久违地在宫里大摆筵席,以示庆祝。太后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又着了些风寒,当天夜里便嚷嚷着头疼,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玄凌心急如焚,把国事一股脑儿丢给予泽,自己直接搬到了颐宁宫,衣不解带地照顾母亲。如此约莫十日不到,太后方才醒了过来。玄凌喜极而泣,立马下旨大赦天下,为太后祈福。太后人虽醒了过来,身子却更是大不如前,每天只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剩下的时间总是犯困。玄凌隐隐觉出老太太大限将至,面上自然不流露,只是夜深人静之时,难免为了这事儿长吁短叹。
二月二,龙抬头。紫奥城各宫里的杏花提前开了不少,太后的生命便在这灿烂的漫天杏花走到了尽头。临终前,她握着玄凌的手,艰难道:
“皇帝,天香散魄是哀家在当年你接管天听处的时候截留下的,哀家存了一份私心,把天香散魄交给了你舅舅保管,因为他胆小,就只告诉他那是寻常毒药。不想他终究是个禁不起拿捏的,那药还是到了陶氏手里。陶氏作恶多端,但她人也不在了。你舅舅虽然平庸无能,却绝无半点坏心……”
“母后请放心!”玄凌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儿子在一天,就一定会护着舅舅平安富贵。”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是母后的好儿子。”她目光落在朱宜修身上,微微点了点头,“宜修很好。你们两个帝后和谐,母后很是放心。”
朱宜修眼睛红肿,只是默默流泪。太后喘了口气,又道:
“淑妃是哀家自幼抚养长大的,她也是皇帝最早的嫔妃,莫要怠慢于她。”
一听到这话,齐月宾的眼泪便唰唰淌了下来,在朱宜修身后重重叩下头去。
不知不觉间,太后的目光开始涣散,话也不成句,只是凌乱地呓语着,
“予泽……宛宛……”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太后的眼里的光也渐渐散去。浑浑噩噩之间,玄凌知道,他又一次失去了至亲。
太后的丧仪自然是极尽隆重,玄凌如前世为母亲上谥号为“昭成孝肃和睿徽仁裕圣皇后”,辍朝一月。接下来,玄凌结结实实为母亲守了二十七个月的孝,一晃两年多又这么过去,乾元三十四年的夏天也匆匆来到,前朝后宫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除了玄凌追封了一位郡夫人之外,一切都如过去一般有条不紊。
只是这样的平静没有持续多久,到了中秋,玄凌突然宣布禅位太子予泽,来年改元永兴,正月初一举行传位大典。
予泽当即赶往仪元殿求见父亲,而见到玄凌之后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愣愣行了礼。玄凌看着儿子因快速奔走而有些泛红的面颊,心里柔软了许多,含笑虚扶了一把,“起来起来,这是怎么了?这样急着跑过来,该不会像你小时候一样,只是想父皇了吧。”
予泽抬头,眼中满是不解,“……儿臣……不明白……父皇春秋鼎盛……”
“予泽,你多大了?”玄凌平静地打断了予泽,淡淡问道。
予泽愣了愣,“回父皇话,到了下个月,儿臣就满三十二岁了。”
“是啊,你膝下都有四子三女了。朕看着你总觉得你昨儿还只有这么高,”玄凌边说边用手比划着高度,“追在朕后头问东问西,一转眼,你都是七个孩子的父亲了。儿子,父皇是还能干几年,可是你已过而立之年,有些风浪该是时候让你来面对了。大周,也需要一个锐意进取的年轻君主。朕也是真的累了,想要和你母后歇歇,好儿子,你该不会不肯让父皇喘口气吧。”
予泽直勾勾看着父亲,突然跪在玄凌面前,抱住了父亲的腿,
“儿子绝对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儿子会好好当好这个家!”
永兴元年正月初一,玄凌传位于太子予泽,玄凌自己则在当日退居太极宫。予泽即位后,尊母亲皇后朱氏为太上皇后,其余玄凌后宫嫔妃依照位份,各有尊封。朱宜修迁至颐宁宫,齐月宾等太妃则分别迁居寿康、宁寿、永寿等宫。次日,予泽封太子妃钟氏为皇后,位正中宫。承徽唐氏为恭妃,居玉照宫。昭训王氏为谦贵嫔,居永和宫。奉仪柳氏为婉仪,居咸安宫。奉仪程氏为程嫔,居昭信宫。
新帝即位,正是安抚人心的时候,在前朝予泽暂时并没有大的变动,只是将五位弟弟的爵位全部升为亲王,予湉为陈王,予浩为魏王,予洋为唐王,予淅为韩王,予泓为晋王。
不过这些玄凌已经不是很关心了,总是在孩子背后扶着他,他永远也学不会奔跑。玄凌现在只等到了三月天气暖和了,就跟朱宜修去外面走一走,其余的,就交给孩子们吧。这么些年忙忙碌碌,终于能松快下来,玄凌的心情也雀跃不已。
三月快点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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