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建群钓了个通宵，鱼获是十来条小翘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差生文具多。晚上熬夜，白天补觉。他不去床上睡，偏偏躺到沙发上，打着震天响的呼噜。
李青芳把炖的稀碎的小鱼端给儿子，“吃了吧，你爸钓的，纯野生的，营养好着呢，他心里有你，自己都舍不得吃。”
她从不说丈夫坏话，并处处维护他的权威，当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志高每次跟她讨论老爸的问题，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我明白，劝他少去烦我姐。”
“唉，我知道。”李青芳讨好的点点头。
在这个生他养他的家里，志高越来越觉得喘不过气，就像即将干枯的河塘，鱼儿迫不及待的想逃到另一片水域。
要回学校了，李青芳摘了一些梨让他带走。看着门前的梨树，志高恍然间想起了陶淘。
车上人不多，志高坐在后排角落里，默默背单词。
“嘿！”有人坐到他旁边，拍了他的肩膀。志高抬起头，看到一位不认识的女生。
“怪不得考那么高的分，原来这么刻苦。”一番恭维后，她开始自我介绍，“我叫徐家丽，和马月是好朋友，也在六中读高三，六班的，和谭大叔也挺熟。”
“哦，你好。”志高淡淡的回应，他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社交上，而且徐家丽一口气说这么多交集，套近乎的浓度太高了，他有些反感。
徐家丽的热情被浇的透透的，按说碰到同路人，就算不激动万分，至少应以礼相待吧！亏的马月一直惦记他，合着怀春少女都喜欢这种冷漠孤傲款？
不对，细想一下，这个评价不成立，那天中午在食堂，她亲眼看见他殷勤的请女生吃饭，又和气又小心。
嗯，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面孔。徐家丽讨了个没趣，自觉没面子，她要把场子找回来。
“我们班的陶奇你认识吧，总是考第一那个，大家称他为小天才。”
志高点点头，怎么会不认识，估计全校的学生都认识他，不仅考试第一，各种竞赛也拿奖拿到手软，叫小天才不算过分。
“他要走下神坛了，因为你出头了。”
看着徐家丽笃定的眼神，志高有些惶恐，“运气好而已。”
“这么谦虚干嘛，你县中出来的，是我们的骄傲，自信点，不要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又不是打不败的神话，我高二转过去的时候，就有人抢了他的第一，当时他脸色可难看了。”
志高没有搭腔，他了解不多，不作评价。
徐家丽没有得到回应，她继续说：“他好像有个双胞胎妹妹，在新的第一名出现后没几天，他妹妹就老是去找人家，想方设法套近乎，问问题啦，一起出去玩啦，反正就是纠缠。”
在她讲述停顿的间歇，志高纠正道：“是姐姐。”
上钩了，徐家丽心里一阵小得意，她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后来人家被烦得不行就转走了，这算是前车之鉴吧。你小心点，因为你成了第一名，又和他姐姐同班。”
“嗯。”志高轻轻点头，以示谢意。在六中里，县中的学生没多少，她是同乡，应该是好意。尽管这事听起来有些荒唐，她的意思是陶淘通过去捣乱来维护陶奇的第一名？不应该啊，陶奇确实自大，但也不至于那么小心眼儿，况且姐弟俩之间也有矛盾。
他没有表态，也没有表示出惊讶和八卦兴趣。无所谓，疑问的种子埋下就够了。徐家丽畅快极了，给我难堪，你也别想好过！当然，还有另外一层，替好朋友出了一口气。
志高回到学校，看到教室里有人打扫卫生，戴着口罩和手套，还穿了一件长罩衫。
“来这么早啊，先到走廊等一会儿，很快就干完了。”陶淘把他推出去，又随手递了本英语书。
志高没有看书，他想起了来到这儿从未值日，同桌仇行知说班上的卫生包给了勤快的女同学，那这位同学就是陶淘吧！干活挺麻利的，扫地拖地倒垃圾，行云流水。这还不算，连玻璃也擦得干干净净。
“完毕，进来吧！”陶淘调皮的在门口作了个“请”的手势。
“给你五星好评。”
陶淘双手抱拳，“多谢大侠夸奖！”
志高笑了，他有了聊天的欲望，“干嘛抢着打扫卫生，给其他同学留点劳动的机会不好吗？”
陶淘摇摇头，“不好，这是我唯一能为班级做贡献的机会了，老是拉低平均分，挺对不住老于的，我就是想弥补一下对他的愧疚。”
“曲线救国，不如提高分数来的直接。”
“算了吧，那比登天还难。”陶淘摆摆手。
“那天你真的回去杀鱼了？”志高很想知道于老师说的对不对。
“老于说的吧，真是个大嘴巴！”陶淘话锋一转，嗔怒变成了欣喜，“我帮谭大叔杀鱼，他开了私房菜馆，招牌酸菜鱼味道棒极了，有时间我带你去尝尝吧，老于也是哪儿的常客。”
夕阳的余晖透进来，撒在她身上，毛绒绒的碎发因出汗没有规则的粘在额头上，像被冰封的某种细小生物，待危机解除，它们又自由摆动。鼻尖上细密的汗珠如随机排列的透明小水晶，在快要消失之前尽情绽放耀眼光芒。一切都刚刚好，一切似乎又来不及，金辉中的少女让他心底有种莫名的躁动。
“发什么呆呀？”
“我在想，果然是劳动人民最可爱！”这是真心的夸奖，他后悔把梨放在了宿舍，因为此时它应该被当成奖励送给陶淘。
“嘴巴这么甜，吃蜂蜜了？”陶淘凑过来调皮地说。
志高艰难地撇过头，避开她戏谑的眼神，避开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教室的后墙上，醒目的高考倒计时占据了大半个黑板，时钟无声滴答，秒针从不停下脚步，像挥舞着利剑的魔法师，劈开了没有时间维度的虚幻结界。他不再说话，开始埋头做题。陶淘识趣的走开了，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买哪种呢？面对货架上琳琅满目的水杯，陶淘陷入了纠结。送礼物这事不仅花钱，更花心思，得挑对方需要，又是对方喜欢的。他需要一个水杯，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秋高气燥，他嘴巴都起皮了，但他喜欢那一款，她无法确定。好在人有耳朵，平时主动或被动的听了不少妈妈的投资分析，学到了一点皮毛。把各方的优缺点列出来，然后两两比较，再结合实际情况与偏好，挑选出最适合的。一番头脑风暴后，选定了保温的、大容量、吸管型、明黄色、哆啦a梦图案的水杯。这还没完，还有最后一步，再买瓶蜂蜜。
晚自习放学后，她把礼物送到了志高跟前，并微笑着说晚安。志高懊恼极了，都怪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安慰她夸奖她，让她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再这样下去真的纠缠不清了。
“收下吧，你确实需要一个水杯用来多喝蜂蜜水。”仇行知劝他，和上次一样站在陶淘那边。
志高不再听他的话，起身追出去，得当机立断，以免夜长梦多。他在校门口拦住了陶淘，把东西递过去。
“干嘛？”陶淘假装不明白。
“还给你，不要送东西了。”志高严肃地说，他板着脸，显得十分郑重。
“你不能拒绝，不然我会伤心的，于老师和刘校长也会不高兴。”
志高被带到爪哇国去了，他不明白怎么和老师校长扯上了关系。
陶淘解释说：“昨天于老师和刘校长在老谭私房菜吃饭，他们说你是好苗子，要重点培养，要好好照顾。然后我就毛遂自荐说我可以照顾你的生活，让你学习无后顾之忧。他们说我很有思想觉悟。”
志高再次见识了她的特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说瞎话不脸红不心虚不笑场。他知道自己是好苗子，也知道老师重视，但要说让人来照顾，那就假的太离谱了。
“你真是……”志高语塞，那三个字的贬义词始终没能说出口，“这就是你对我好的原因？”
“不全是，还有我个人的一点点私心。”陶淘甩甩手腕上的红绳手链，“月老的红线，它指引着我靠近你。”
这，这算是表白吗？志高再次无语，在他印象里，女生表达爱意多半是写情书或是请别人代为转达，像她这样简单直接亲自上阵的还是第一次遇见。
陶淘趁他犹豫之时乘胜追击，斩钉截铁地说：“不要想着还给我，你不知道为了挑选它我费了多少脑细胞，我只想问，你喜欢吗？”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晶莹纯澈，仿佛一汪山泉，消融志高心中的冰封。他拿出水杯细细察看，随后发表观点：“选保温的是因为天气快冷了，买大的是因为一瓶可以装一天的量，有吸管不容易呛到，黄色很醒目，至于机器猫，是你喜欢的。”
“天啊！”陶淘一声惊呼，激动得松了车把，将“小伙伴”摔到了地上，跳到志高面前，抓住他的手臂表达狂喜，“说的对极了，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真是太懂我了！”
不远处的陶奇实在看不下去了，朝姐姐喊道：“再不走野狼就出来了！”
陶淘小声嘀咕：大马路上哪里会有野狼？志高拘谨的拿推开她的手，为她扶起自行车，“走吧，水杯我收下，蜂蜜你带走。”
“不要，我想，你喝了蜂蜜嘴巴会更甜的，晚安！”陶淘说完，摁响了车铃，在清脆的叮铃声中走远了。
一路上陶淘嘴巴没停，《月亮代表我的心》唱了一遍又一遍。以前她特别羡慕嫦娥，可以住在月亮上，抱着玉兔磕着瓜子，笑看人间，就像看一副生生不息的小人画，不会变老不会死掉，见证沧海桑田，海枯石烂。但现在她一点都不稀罕，广寒宫再漂亮也是冷冰冰的，嫦娥是神仙也得忍受孤单寂寞，哪有在人间站在喜欢的人面前，和他心意相通来的痛快。“只羡鸳鸯不羡仙”，古人诚不欺我也。
“月亮就是月球，是围绕地球旋转的球形天体，是地球的天然卫星，它本身不发光，只反射太阳光，上面没有大气，昼夜温差很大……”
陶淘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啰嗦，“懂不懂浪漫，真替你感到可悲，脑子里一堆枯燥乏味的名词解释，就像营养丰盛的土地，可惜没有情感的雨水灌溉，一根草都长不出来的。”
陶奇冷笑，“你的情感雨水倒充足，小心被淹了颗粒无收，到时候来找我讨饭我可不欢迎。”
“你的乌鸦嘴再嚷嚷今晚的宵夜就没了。”陶淘使出终极大招，她是家里的灶王爷。
志高坐在宿舍楼下的花坛边，他需要好好捋捋有关陶淘的事。其实在县中时曾收到过女生的示好，但在明确拒绝后事就了了，女同学面子薄，不会再没事找事。
陶淘的套路很正常，找理由接触，不论发展那种关系，接触都是第一步。可她不一般的地方是不怕打击不记仇，牢骚完了就翻篇，简直是百折不挠（如果这么形容合适的话），所以弄得自己优柔寡断、迫不得已、越陷越深。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的父母不管不问吗？要知道转学会碰上这种麻烦还不如留在县中呢。
真是难缠。志高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是轻言细语，面带笑意，像对情人温柔的斥责。不过，月亮点醒了他。墨蓝的夜空是舞台，一轮圆月是演员，它不跳舞不唱歌，就那么静静地呆着，笑吟吟地发出柔和的亮光。
今晚月色很美。志高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不可思议，以往看到月亮想到的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或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等有关月亮的诗句，今天怎么这样？谁说过这句话？他搜索存储的记忆，顷刻间就找到了答案，是堂姐，她说要是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对月亮如此评价就是恋爱了，以明月比恋人，说月色美就是比喻恋人美。那时候他不懂，认为堂姐故弄玄虚捉弄他，堂姐说你开窍了就会明白。
在老师眼中他早就开窍了，对问题理解可以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堂姐说的开窍显然是另外一回事，现在他懂了，是躁动的荷尔蒙火山开始喷发。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她挨批后受了委屈的愧疚，从她害怕亲戚嘲讽的同情，从她落汗的灵动模样，抑或是刚刚毫不掩饰的敞亮，甚至是她更早前的午睡时刻。
想到这里，志高哑然失笑，暗骂自己是个自私鬼，竟然把罪过全都推到陶淘身上。他不得不承认，那些顾及她面子，怕她伤心难过都是假象。
这番深刻剖析让他感到惶恐，脱缰的野马好像拉不住了。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不能分心不能胡思乱想。他猛的起身，一不做二不休，快步走到垃圾桶边上，把水杯和蜂蜜扔了进去，连带这段荒唐的纠缠也一并扔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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