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曜醒来时,月色正浓,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杂乱的药香气充斥鼻端,有一瞬间,呛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医馆,连照料的小厮她都没留下,守夜的药童在蜡烛边上打瞌睡,旁边还放着一只放凉了的药碗。
乌曜闭了闭眼,心头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他以为自己步步抢占先机,必定胜券在握,可谁知昭昭竟已不再是从前的昭昭了。
他还是不愿相信。
即便昭昭不愿当冤大头被碰瓷,可他已经透露身份,甚至愿意坦诚相待,却根本换不回她哪怕一丝垂怜,难道,难道身份之别就这样重要吗?
前世乌曜始终没能摊牌的原因之一,正是穆昭对于大梁的敌视与不喜,他没办法估量自己与大魏江山,在穆昭心中哪一个更加重要。
或许说,他早已知道结果,所以才再三拖延,不肯透露丝毫……
是他做错了吗?
浓浓的疲惫袭上心头,未曾养好又裂开的伤口带起疼痛,连日来唯一的期盼落空,这让他生出了些许无力感。
如今的昭昭,不再是从前的她,那他想要的昭昭,还有找回的那一日吗?
“主子,您怎么样了?”冯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乌曜没说话。
冯睿沉默了一下,接着把白日发生的事如实道来,毕竟主子特意叮嘱过,不许搭救,不许贸然靠近,只盯着就好。
在冯睿毫无感情的描述中,乌曜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闭上眼,半死不活的躺在榻上。
冯睿看了眼自家主子,继续道:“主子,有件事属下不知当不当说。”
乌曜面无表情:“你可以闭嘴。”
“主……主子!”冯睿叹了口气,“属下还是要说,主子您自从进了花溪楼,整个人都变得不像自己了,昭阳长公主的确很有权势,如果得了她的助力,回大梁会更容易些,但您这么做实在是太危险了,尤其是今天,她险些叫人杀了您,显然不吃这一套……\"
“你也觉得我别有所图?”乌曜反问道。
这……难道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很快,冯睿的脸上写满心疼:“主子,你大可不必牺牲这么大,不论经历什么,属下都愿替您前去。”
乌曜无力地闭上眼。
“昭阳长公主也太欺负人了,见死不救还羞辱您,主子,如她这般心肠狠毒的女子,咱们还是离远些吧,于大事不利……”
“滚。”
“嗯?”冯睿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主子,您刚刚说?”
“滚出去!”
“……”
公主府中,穆昭懒懒的靠在美人榻上,任凭婢女帮她捏肩捶背,眉心却始终紧蹙着。
柯烟端来了两盘子点心,见穆昭兴致不高,示意婢女们先退下。
“殿下最近可是遇上了烦心事?”柯烟问道。
穆昭顿了下,睁开眼:“不曾,柯烟姑姑怎么这样问?我是大魏长公主,有皇上给我撑腰,有什么好烦恼的。”
柯烟笑笑没说话,只安静的望着她,眼神格外柔和,穆昭对上她的视线,脸上的表情险些没绷住。
没来由的委屈侵占了她的情绪,眼睛又酸又涩。
当年先帝为她跟徐文荣赐婚时,她没有落泪,更不觉得委屈,后来先帝驾崩,她纵使落了泪,心中也毫无歉意与不舍,但眼下,只是又经历了一场“儿女情长”的闹剧,她却忍不住想哭。
这让穆昭更觉得恼怒与无力。
她早已下定决心,不再为乌曜难过一分一毫,更不会把曾经那段感情放在心上。
乌曜也只不过同徐文荣一样,是她生命里的又一个烂人,满腔算计,假面示人,不值得她留恋。
一点都不值得。
穆昭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声音中满是委屈:“柯烟姑姑,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柯烟愣了下,接着“噗嗤”一下笑出声,穆昭忍不住生出些许羞恼,气鼓鼓的望着她,原本极漂亮的杏仁眼也瞪得圆溜溜,很是可爱。
“哪里,”柯烟笑着说道,“也就一点点好骗。还有,如果殿下指的是云盛,他也未曾全都欺骗,只是利用了殿下的善心。”
善心……哪里有什么善心?
穆昭忍不住心虚,她当时答应把云盛带回来,全然是把云盛当成了另外一个人,并且打算把他拿捏在手里,狠狠报复回去。
谁知道牵连了一个无辜的云盛……不,此人也不无辜,顶着一张与徐文荣六七分相似的脸撞上来,怎么可能没有其他心思?
一个两个的,全都当她蠢笨没脑子!
穆昭轻哼一声,低头捻了块点心品尝,红豆酥甜得发腻的滋味在嘴巴里蔓延,她突然起了几分兴致。
“柯烟姑姑,你说,云盛他到底是图什么?”穆昭问道,“冲撞长公主车驾,轻则一顿毒打,重则连小命都保不住,如果不是我……反正他这份胆量,实属奇怪。”
这也是穆昭始终怀疑云盛别有所图,肯定想狠狠算计她一把的原因。
柯烟顿了下,摇摇头,眼神里却含着笑道:“他想图什么,殿下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先前为了做戏,外面有不少长公主殿下钟情驸马的传言,且有愈传愈烈的趋势。云盛又恰好生了一张跟死去的驸马爷相似的脸庞,在这样的一个时间点撞上来,很难不叫人多想。
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小心思,在昭阳长公主面前,都构不成威胁,全然看个乐子罢了。
穆昭琢磨了下,立刻叫人把偏院的云盛请过来。
伺候的婢女摸不清穆昭的喜好,又或许是早摸清了,在穆昭好不容易等到云盛进门时,发现他换了身极熟悉的衣袍。
一身青白,袖口微微收拢,侧面绣着浅色云纹,是京城白鹭书院特有的标记,也是徐文荣生前最常穿的衣着。
穆昭难得挑了下眉。
不管云盛之前在打什么主意,在看到这身衣着打扮后,穆昭只剩下一个想法,死人的衣裳穿着也不嫌晦气么?
云盛低下头,扯着略显宽大的衣着,苍白的脸上满是无奈:“殿下,这……不合身。”
“哦,”穆昭应道,“不合身就对了,公主府向来节俭,云公子将就着穿吧。”
云盛无奈的笑笑,不再纠结身上的衣袍,对她行了一礼,恭敬的候在一旁。
穆昭摸了摸下巴:“你知道我叫你来是做什么吗?”
“任凭殿下差遣。”云盛道。
“也包括一些……你倒也不怕污了名声。”穆昭自言自语道,“读书人么,颜面和腰杆子总是大过天的,自你入了公主府,想干干净净的出去,怕是不可能了。”
云盛弯弯唇,苍白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殿下何必自污?”
从撞上公主府的马车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以后的路,不会太平坦,但也不会更艰难。
穆昭笑了声,直勾勾的朝他看来,一双漂亮的眸子里满是外露的打量。
云盛坦然的迎上她的目光。
穆昭滞了一瞬,微微翘起的嘴角耷拉下去,她怎么觉得自己越是莽,就越是中了对方的圈套?
果然啊,天下的读书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知殿下脾性,也知殿下从未钟情于徐驸马,”云盛突然说道,“但是,殿下,这场戏还未到散场的时候。”
“从未钟情?笑话,本宫与驸马伉俪情深,恨不能随他而去,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了本宫凉薄做戏,云盛,你不怕本宫治你的罪么?”
穆昭面色冷淡下来,语气中也带着冷意,但云盛却全然不惧,理了理身上宽大的衣袍,温声说道:“寻常女子钟情一人,便是舍弃自己,全心全意的扑在那人身上,可驸马死后,殿下虽然神伤,却不在意柳翠,也不在意她腹中胎儿,这还不算吗?”
“那是徐家血脉。”
“不,他先是徐驸马唯一有可能存世的子嗣,再是徐家的血脉,”云盛轻声说道,“可在殿下眼中,徐文荣与徐府从未割席,宁愿用柳翠一人,搅得徐府后院不得安宁。”
穆昭:“……”
起初,她只想甩掉柳翠这只拖油瓶,顺带给徐首辅脸上打几巴掌来着,搅得徐府后宅不宁,那纯属是意外之喜。
云盛:“殿下送柳翠回去,既全了您的大度名声,给徐驸马留下后人,让徐首辅享有天伦之乐,又给徐家二房带来威胁,逼他们出手相争,此举一石二鸟,云某佩服至极。”
穆昭:“……”
虽然是误打误撞,但听起来依旧很厉害的样子。
一瞬间,穆昭觉得云盛顺眼不少,连带那身死人穿过的衣裳都没那么晦气了。
她勉强稳住脸上的表情,强装淡定:“你就是想说这个?”
云盛笑笑,脸上的表情却愈发认真,他指了指自己苍白中透着病气的脸庞,开口道:“我想与殿下做一个交易。”
穆昭望着那张与徐文荣七分相似的脸庞,眼神里没忍住带了一丝嫌弃。
老实说她不想让这张脸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惹人糟心,但云盛这番话听起来……很像个识趣又不好惹的聪明人。
很快,太医一趟又一趟的进出公主府,无数上好的深色锦缎送入府上,其中夹杂着不少男子成衣,甚至连京城最有名气的白鹭书院的山长都被惊动,来往了好几次,最后满意而归。
一则传言悄无声息的蔓延开——
“听说了吗?咱们长公主殿下对驸马爷思念成疾,不知从哪儿找了一个容貌八成相似的书生养在府里……”
“什么八成?我开成衣店的二舅爷亲眼见过,那简直是九成九的相似,跟死去的驸马爷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书生还真是好命啊,听说长公主还特意为他找了门路,让他去白鹭书院念书,徐家那位驸马就是在白鹭书院念的书……”
“真是难为长公主了,徐驸马薄情寡义养了外室,咱们长公主竟还对他情有独钟……”
“……”
听到这则传闻的冯睿只觉得头皮发麻,纵然他还不知为何主子对昭阳长公主格外上心,但这叫人捷足先登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冯睿在心底琢磨了好一番说辞,等回到鸿胪寺时,悄然把消息添了两笔,苦口婆心的劝道:
“主子,还好您没被带回府里,否则遭殃的就是您了,那书生明明尚在病中,才勉强下榻,那女子便急不可耐的将他糟蹋了……”
“咔嚓”一声,手中捏着的杯子应声而碎。
冯睿吓得心头一跳,立刻噤声。
乌曜面无表情的取帕子擦干手,淡淡道:“继续说,还有什么?”
“没、没了。”
“未曾亲眼见过的事不必贸然猜测,”乌曜语气微冷,“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冯睿心梗,讪讪的低下头:“……是,属下知错了。”
“下去。”乌曜说道。
冯睿不敢再多言,立刻转身退下,房间里倏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院墙外,街头小贩的叫卖声。
乌曜淡然的脸色彻底崩裂,咬牙切齿的从榻上爬起来。
他就知道那狗男人心存不轨,却没想到那人的动作如此之快,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应对。
鸠占鹊巢!实在该死!
乌曜撑着伤痕累累的病躯,穿上夜行衣,悄无声息的跑了出去。
诡计多端的狗男人!且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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