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和七皇子回京那天,魏韫得了姐姐的首肯,正在闺房前的小院里踩雪,现下府里的柴房丫头怕是都比魏韫消息灵通。一番打听才得知浑仪监早在半年前就卜了吉日,腊月十九举行冠礼为大吉,而二人回京正是腊月十五。
数日后五皇子徐允仡于华盖殿行冠礼。冠礼既成,天子颁诏以示天下,允仡被封为疆北燕敕王,爵九等,从正一品,冠字赫先。
腊月的热闹自腊八始,鼎盛于除夜。进入腊月,街市尽售锦装、新历、春幡胜、爆仗、泽州饴,药铺也制屠苏袋馈于主顾。白天街坊间市声鼎沸,另有迎傩的队伍,敲锣打鼓,向各家祈求利市。
安定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竟连着下到了除夕前夜。
今日除夕,沈府自然要装点的更加隆重艳丽些,天还未亮府里的丫头嬷嬷们便开始忙碌,姐姐一大早就出门向安定的书法名家求桃符了,魏韫自然也不敢怠慢,早早便起床浣洗梳妆。
一袭绛紫素纱罗裙外披浅白裘披,因还未及笄,头饰只插玉簪一枚,魏韫别别扭扭走出房门,平日闲云野鹤惯了,如今步子都迈得有些吃力。十安穿戴整齐守在门外,看到精心打扮的魏韫胸中溢美之词全吐了出来,倒让魏韫羞红了脸。
巳时魏韫同姐姐姐夫在府内用朝食,夫妻二人今日衣着同样明艳华丽,沈襄安乌帽朝服,魏涵金翠焕灿。
膳后三人乘车入宫赴宴。
今日晴空万里,偶有微风吹皱如丝如絮的白云,各坊停市,只待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映衬团聚之欢喜。
京中所有官员今日均需到宴,轿辇从朝天门一直排到了御街,车外的各家仆从拿着飞帖不断向前张望,好在门簿批贴的效率奇高,队伍没有一瞬是停下的。
申时百官携家眷于文德殿前观傩礼,魏韫和姐姐作为女眷坐在离表演较远的位置,前方是沈氏一族,沈襄安的父亲沈国公亦在列。
待群臣百官坐定,官家及一众皇亲进场,五皇子和七皇子亦在列。允仡的黢黑面具在一众环佩叮当的皇亲贵胄中特立独行。七皇子祉渊立于允仡身侧,少年隽秀,琅玉仙风。
傩礼开始,阵前有方相四人挥麻鞭,身后五百侲子击鼓手舞足蹈,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宫中的祭祀典礼向来繁冗庄重,魏韫坐在后排,以她一直以来开小差的做派,眼神定是要四处摸索几下的。
才一会儿功夫她就盯住了十步开外的一位官家小姐。此人着再普通不过的青衣襦裙,看来是不想过度引人注意,可再朴素的打扮也难掩一副绝色皮囊。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粉黛尽施,她只在朱唇上略施颜色就已活色生香、倾国倾城,虽一个眼色就能颠倒众生,可她偏没有一丝讨好卖乖之态,一双峨眉似颦非颦,眉目间似有淡淡忧愁,又像在时刻思索着什么。
“那是纪太傅的千金,名唤青岑。”姐姐顺着魏韫的目光看去,毫不费力地瞧见了青岑。“她不仅样貌出众,还是京城第一才女,精通六艺,医术也相当了得,听闻连太医都难解的疑症,她却有办法。”姐姐说完将目光落在自己妹妹身上,后又转头轻叹,所思溢于言表。
可魏韫的眼睛哪里还览得进姐姐的神情,她盯着那人晃神了好久,不仅仅是因为美貌,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似二人已相识许久。
青岑……
魏韫思索了好一会儿未果,这才不情愿地收回目光,谁知余光瞥到五皇子的眼睛也正从青岑的方向移开,正转向魏韫,好似他是顺着方才魏韫绵长的目光才望到她,五皇子与魏韫无意间对视,一时竟生出莫名的尴尬,赶忙双双偏过头去。
经过这遭,魏韫的眼神再不敢乱瞟,于是目不斜视乖乖坐好,等着傩礼结束。
傩礼毕,众皇亲贵族文武百官便依次起身行至紫宸殿,赴除夕夜宴。
自朔朝开国除夕就不设官宴,将一夜的盛大团聚交由各世家大族及酒楼茶坊处置,今朝天子爱热闹,凡是重大节日必会要求百官携家眷入宫同庆,除夕自然不例外。
紫宸殿居于宫中最高处,与平日上早朝的文德殿仅百步之遥,如今被装点的珠帘绣额,灯烛摇映。
按规矩家属女眷皆入偏席,此处有屏风遮挡,与正殿稍有隔隙。魏韫和姐姐与沈襄安分开,在女使的引领下落座。放眼望去,周围一片莺燕粉黛,好似误入花丛,空中馥郁的脂粉气把魏韫熏得五迷三道,宴上的糕点吃着也少了几分滋味。
熙熙攘攘好一会,天色已晚,内殿从热火朝天渐趋于平静,隔着屏风瞧不清外面情况的女眷们自然也跟着停了舌头,留意殿内响动。
“圣上至。”宫人高呼,底下一众皆齐齐稽首,大殿瞬时肃穆庄严。
“都免礼吧。”声音自殿北传来,浑厚有力,“宫宴即是家宴,诸位爱卿无须拘礼,开怀畅饮便可。”魏韫听帝声虽悠远,但轻快愉悦,想来陛下言语时应带着笑意。
有了皇上的授意,宫人宣布宴席开始。觥筹交错,宴上歌舞升平,圣上举杯邀百官共饮椒柏酒。听闻正殿欢声笑语,于是偏殿女眷们也就放胆四处走动,聊起家常体己话,魏涵如今在和周围几位妇人打着过场,而魏韫却只埋头乖乖吃饭。
酒酣耳热时,皇宫殿外开阔地皆燃庭燎,二百余乘沉香、檀木在各处堆起十丈有余,紫宸殿前的更是高达五十丈,一时殿内亮如白昼,馥郁香气远飘百里。
太后于宴席鼎盛时姗姗来迟,她拖着绮丽裙摆一步步坐到皇帝身边,殿下朝臣无不俯首跪地,静听懿旨。太后自然地将身体微偏,头上的珠钗只发出几声脆响,她靠近皇上低语着,好似屋内只有他们二人一般松弛自然。二人交谈不久,圣上点头应承后徐徐开口:“听说纪太傅的千金医好了太后的腿疾,将她叫到殿上来,朕有话要问。”
宫人高唤,坐在清静一隅的青岑听旨起身,缓步走向正殿。
魏韫一旁一位妇人轻嗤,竟毫无顾忌地嘀咕道:“谁人不知纪太傅驸马的身份,自己的孙女还绕这么大的弯子夸奖,非要搞得人尽皆知不可。”
魏韫听闻并未侧目看这妇人,她虽莽撞但不傻,自然知道能如此口无遮拦议论官家的人,怕也不是她能随意置评的。
青岑走上前,太后眼中的怜爱难掩,亲自开玉口免了青岑的礼。
“青岑,你才华斐然,想来若为男子必能拜入庙堂为朕所用。平常的绢帛饰物你也不甚喜欢,那孤就送你奚墨一对,你看可好?”
奚墨外表晶莹似玉,可将外皮磨开,一点如漆、遇湿不败、万载存真,更何况此墨研至尽而香不衰,当真香彻肌骨。
如此风雅无边的礼物,当朝臣子还未有一人得此赏赐,可见圣上和太后对青岑的喜爱。
青岑叩首谢圣恩,只见她双颊微红,眼角含笑,看来当真喜欢。
青岑受赏后,众人正准备举杯再次投入欢悦的宴席之中,圣上却话音突转,“听闻江南刺史魏舒屏的次女魏韫近日进京,也帮孤宣了吧。”
魏韫见正厅又恢复了喧嚷,此时正将一片鲜嫩的鱼脍放入口中品尝,可一声高唤穿过纷扰的宴席直达偏厅:“宣江南刺史魏舒屏之女魏韫觐见。”
偏殿霎时静默,只余正殿内稀稀疏疏几声谈笑,魏韫的心此时已经提至喉间。
她看向姐姐,此时魏涵眼神急切,看来也没想到皇上会宣召自己的妹妹,可圣谕已至,魏韫只得颔首缓步穿过屏风行至殿前。
殿前百官坐于两侧,最前面是一干皇子,其中不难看到允仡,祉渊,而正中间便是当今圣上。
“江南刺史魏舒屏之女魏韫叩见陛下。”魏韫低头看着地面,手心浸出薄汗。
“免礼。”
魏韫后腿使力起身,奈何裙身宽大,脚下虽几步,却也费了些心神。
可万万不能踩到裙裾在众人面前丢丑。
“都长这么大了,当年你爹在京任职时,寡人就于中秋宴上赐你这韫字,一别经年,江南刺史如今可好?”
“多谢陛下挂念,家父在江南尽职尽责,兴水利,治旱涝,如今一切都好。”
“你爹是难得的工事奇才,都说我朔朝有二宝,一曰葛兆的骁虎营,二曰魏舒屏的半纸算经。”众大臣听罢纷纷点头微笑附和。
“只是你爹不归京,却派你这未及笄的小鱼儿到京城作甚?”圣上避实就虚,虽在问魏韫,可意在父亲。她曾听爹爹谈及,朝中近年有几封让他迁职回京的文书,可每每都被爹爹以岁及致仕之由推脱。
“家父送我来京并无它意,只希望小女能进京入官学长见识。”
圣上听罢浅笑,略带调侃地说道:“是吗,孤还以为他是想让你自己挑个如意郎君呢。”语毕,宴席间笑声难绝。
“小女如今还未及笄,家中亲故都还未曾考虑婚嫁之事,如今进京只意在精业博智,别无他求。”虽被殿上之人调笑,可魏韫也不急,只滴水不漏地解释,神色全无小女子的扭捏之态。
“既然如此,那你便入国子监,求学于各业集大成者如何?”
魏韫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顾礼数看向坐于龙椅之上的天子,虽人至中年微微发福,可圆眼高鼻,依稀可窥得年轻时的英俊。
魏韫就这样呆愣在殿上,一时不知该不该领旨谢恩,正踌躇间,一白髯老臣缓缓起身,后听闻此人乃国子监祭酒,“陛下,国子监还从未有女子入学之先例。”
皇上撇向立在一旁德高望重的大臣,眼中笑意全无,“如今不就有了?”
殿下众人听罢神色各异,一时哗然。
皇上见状不耐烦地摆了摆衣袖,“那就多加些女子进来,朕的公主们也入国子监,朝臣中学识出众的女眷亦可入学。”
众人听罢,一片死寂。
魏韫心中不免嘀咕:圣上做事都是这么难以捉摸?真是随心所欲还是另有图谋?
“就这么定了,过了正月纪太傅便给朕呈一份入学的女子名单。”
纪青岑的父亲纪太傅此刻正襟危坐于圣上不远处,只见他听旨后赶忙起身,拱手作揖领旨,“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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