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澄明的月亮倾洒着银白色的余晖,照着整座龟山,整片森林,川海都披上了温柔的外衣,月光也照着地面滚烫的少年。
浓重的暮色里,山里热闹喧嚣的气息久久不散。
烧烤吃到一半,晴子终于压不住内心的兴奋,趁着气氛正好,拱了拱李承衍,说,"都这个点儿了,还打算藏着掖着呢,嗯?不厚道啊。"
"他能藏什么啊?"骆言木心说他除了暗恋穆声声以外还能有什么好藏的,"晴子你又憋什么坏呢?"
"呸,我能憋什么坏,你什么时候去把树上的内裤捞下来别影响市容市貌再来说我吧。"晴子说。
穆声声咬了口肉串,知道晴子说的是李承衍物理竞赛结果的事,这会儿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啊,你有什么事儿趁着大家都在就说出来吧。"
李承衍瞥了她一眼。
骆言木想了想,凑近李承衍耳边低声说,要不你现在告个白算了,她都问你了。
告屁。李承衍说,你闲着去捞内裤行不?
骆言木咬了咬牙,行,好心当驴肝肺,坐了回去,"那你他妈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算了算了,李承衍你太能忍了,"晴子性子急,经不住他这么磨磨蹭蹭:
"这个逼我替你来装好了,是这样的,李承衍和李飞打电话被我听到了,他物理竞赛结果出来了,拿了第一名,保送名额也拿下来了。"
"行了,开始膜拜我们李小神童吧。"晴子说。
穆声声眉毛扬了扬,安静了两秒后,听见他们的欢呼声,可以想象,到时候学校的表彰大会,低下大几千的学生更为激烈的掌声。
骆言木:"我靠我靠我靠!牛啊!"
蒋经山:"我草,太厉害了吧,第一名。"
李承衍没想到晴子听到了他和李飞的电话,本来这事儿他没想着高调,打算随便找个合适的场合和他们几个提一嘴就得了,哪想到被晴子截了胡。
他有些好笑,"别太夸张啊你们,随便演演就得了。"
"恭喜啊,得偿所愿,真正脱离苦逼的高考大军了。"穆声声说。
李承衍笑了笑,帽檐下那双眼睛在黑夜里像是被水浸润过,"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别骗我。"
"刚刚啊。"穆声声就是想骗骗他。
信你有鬼,李承衍心说。
隔壁几桌也是学生国庆假来龟山旅游的,晴子嗓门又大,其中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男生转过头,面相看着挺自来熟,端着杯酒,敬了敬,"竞赛保送啊,厉害啊,哪个学校的?"
"一般一般厉害,临城一中的。"骆言木这个逼王不放过任何装的机会。
"早听说了,你们学校挺多人才,你就是李承衍啊,很早听说过你了,我九中的。"男生说。
李承衍没想到自己的名字都传到九中那边去了,秉承着装逼遭雷劈的原则,和男生点了点头,挺谦虚,"嗯,你们九中也不赖。"
骆言木搞气氛一流,为了庆祝李承衍顺利拿到保送,还拿得那么漂亮,生生平均每人灌了两瓶啤酒,穆声声也是打心底里替他高兴,没节没制的喝了不少。
觉得不行了,打算站起来走走散散酒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刚好响起来电提示,穆声声接起电话往一边走去。
号码挺眼熟,她瞪着这个号码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这是她老妈的另外一个号码,犹豫了两秒,还是按了接听。
"声声么?"那边传来江有容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虽说这几个月她都挺抗拒,转学过来也快两个月了,觉得应该淡化了不少,但听到声音的这一刻,穆声声觉得老妈那冷静寡情的声音带给她的破灭,她感觉这辈子估计都忘不了了。
"嗯。"穆声声应了一声,"有什么事儿么?"
"那你那边怎么那么吵?你现在不在外婆家么?大晚上的你去哪儿了?"江有容问。
"嗯,"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穆声声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儿,她走到一颗树下蹲了下来,夜晚的空气有些凉。
"你有心情管我还不如管好你肚子里的孩子。"
江有容:"声声。"
"啊。"穆声声觉得老妈好像要哭了。
她说话没老妈打她那一巴掌伤人吧?
那边江有容抽了抽鼻子,"你知道了啊,是的,我怀孕了,对不起。"
穆声声说:"如果是为了不要我道歉的话,那我接受,至于孩子么,和我没关系。"
江有容还想说什么,穆声声烦躁得不行,冷声打断她,"行了,要没什么事儿就挂了吧。"
"……行,"江有容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想你,现在快入秋了,气温下降得快,记得多穿衣服,学习上也不要松懈了,你不是说想考清华么……"
穆声声再次不耐烦的打断她。
"够了,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抛弃我了又跟我演什么母女情深的戏呢?我听着真的觉得很反感,你守着你的孩子和老公过好你自己下半辈子就行,我怎样那是我自己的事,从今以后,你也别管我了行不行!"
挂了电话,穆声声觉得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烧,烧吧,压不住也不想压了,她蹲在地上抱着头,瞪着地上一簇绿得发黑的草,一直到眼眶涩涩的,还是掉了几滴眼泪。
蹲到腿麻得不行,像是千万只蚂蚁啃咬脚底板,她才随意的抹了把脸,撑着腰缓慢艰难的站了起来,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我以后是个孤儿了,穆声声这样想着,转过身。
眼前发黑,她用力睁着眼睛,过了几秒,看到李承衍高大清瘦的身影,他拿着一件外套站在不远处。
怎么和老妈打电话吵架老是能被他听到。穆声声和李承衍无言的对视着,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冷么?"还是李承衍先开的口,"穿么?我的衣服。"
"有点儿,"穆声声顺着台阶就下,也不矫情,接过衣服套上,一股清冷的属于李承衍身上的味道钻进鼻尖,还带了点温度,笼罩着自己,她觉得胸腔那团火好像烧完了。
"你怎么找过来了?"穆声声说。
李承衍说:"骆言木说这边有个水沟,你那么久还不回来,怕你掉里面了,让我来救你。"
"那水沟那么大我又没瞎,没掉沟里,"穆声声笑了下,有点难为情的问他,"你……听到多少了?"
昏暗的光线下,李承衍看见她脸上幽幽反射着晶莹的水光,哭得挺厉害。
李承衍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比他想的还严重,那双勾人的眼睛此刻红红的,有点肿了。
"没听到多少,就听到后面你吼的那几句,"李承衍嗓音放低,想尽量显得温柔些,"腿能走么?想去哪儿还是回去?"
"哦。"
"腿麻了,去哪儿都行么?"
不行,他稍微语气软点,穆声声就觉得委屈。
"我背你走?嗯,去哪儿都行,我都陪你。"
他怎么还哄。
"好丢脸啊。"眼泪一下子就又出来了,她声音也哽着。
她从来没在男生面前哭过,还有她家的这些破事儿,觉得难以启齿。
穆声声捂着脸,和以往冷淡的性子完全不像,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像是觉得难堪至极,嗓音低到近乎听不见:
"你别这样,你越这样我越想哭,我刚才忍得好辛苦的。"
她哭得肩膀都在颤,李承衍看在眼里,挺心疼,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干脆把人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的轻轻拍她的后背,语气哄得不行:
"不丢脸,哭谁都会哭,有什么事儿你觉得过不去,哭出来就好了。"
穆声声脑袋抵着他的胸膛,那些羞耻难堪的事情、乱七八糟的黑影不断的在脑海里闪过,越来越憋不住,克制已久的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在他怀里格外的有安全感。
所有的压抑,茫然,无措不解,在感受着他身上炙热的温度时,她有一种像是在海上漂了很久忽然靠岸了的重重实感。
……
两人回到烧烤摊的时候,晴子他们已经先回酒店睡了,吃夜宵的客人也散得七七八八,只剩几桌大叔还在喝酒划拳。
穆声声在原来的位置坐下,这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篝火,四周的空气变得炙热,人声零碎,树木精悄,月亮在地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轻盈的银光。
李承衍扯了张椅子敞开他腿在她身边坐下,心情算不上好,也不算坏,就是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开了瓶新的啤酒,倒在杯子里喝了两口,觉得也没劲儿。
苦又涩。
"你开了不喝完我帮你喝吧。"穆声声拿了个新的杯子倒酒。
李承衍知道她心情不好,刚哄了挺久才哄好她不哭了的,于是没拦着她泄愁,静静的撑着脸看她。
穆声声:"我想和你倾诉一下,介意么?"
"不介意,说吧,我都听着。"李承衍说。
穆声声喝了口酒:"嗯,怎么说呢,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心里有点难受。"
"少喝点,明天头疼。"
"不知道怎么说就慢慢想,大把时间,到天亮我也陪你。"李承衍低声道。
穆声声:"我知道了,谢谢你啊李承衍,不过就这一次,你看着点我。"
"嗯,看着呢。"
不远那边的篝火,摇曳的火光像是能把空气都晕得潮湿,冷白的灯影笼着她单薄纤瘦的身影,周围一切都像是虚化了起来,女生皮肤白净,眼睛内勾外翘,唇色是淡淡的却又格外吸引人的浅红色。
模样冷情,也柔和。
穆声声在连续喝了三杯后忽然轻声说:
"我有过两个爹。"
深夜里,她的声音特别空,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李承衍忽然凑了过来,他腿挺长,微微曲着,将她的双腿圈在里面,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压了过来。
穆声声怔了怔,随后看见一双骨节精明的手替她拉上了外套的拉链,靠得挺近,有种前所未有的亲近感,恍惚间,两人的气息有一瞬似乎交缠在了一起。
"怕你冷,继续说吧。"李承衍说。
"嗯。"穆声声应了一声,觉得身体里暖暖的,好像本来要一个人走的路上,多了个可以说话的人。
"但是他们都对我很不好,都挺疯的,一个有暴力倾向一个有精神变态,我觉得我还挺幸运的,能长那么大,但是我妈妈很爱我,她和我亲爹说要是敢碰我就杀了他,我那时候又怕又感动,后来她怕我没书读,拼命离了婚,不久后嫁给了我继父,书念上了,吃穿也不愁了,日子过得还行,但是后来我继父想……"
穆声声忽然被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眼眶里水雾弥漫。
有些事不论过去多久,伤疤永远都会在,什么时候提起来都是疼的。
她很少哭,今晚就哭了两次,觉得眼眶有点疼,低头揉了揉,瞬间心酸委屈又重新冒上心头,擦干眼泪,最终还是平静了下去。
李承衍看着她,嗓音低沉干净,"觉得不舒服可以不用说的,谁都会有不想被人知道的事。"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了一颗糖出来,递给她,"刚喝了挺多酒,要吃颗糖缓一下么?"
穆声声看了他一眼,这一瞬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感觉到疼的同时还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希望。
也许是氛围太糟心,又也许是喝的酒开始涌上脑,穆声声觉得自己的行为像是失控了般,她一把抓住了李承衍的手,连带那颗糖,紧紧的攥着。
"我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但是不行啊,我总得面对的,问心无愧的说出来好过卑微的藏着掖着,我没那么不堪一击,我也没有做错。"
穆声声继续把这些从来没有和别人倾诉过的话,慢慢的继续说完:
"那个男人,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人渣,我从小就不喜欢他,也和他亲近不起来,被我妈发现他暴力扯我衣服的那一刻,我就没有家了,我以为我妈会带我走——"
"但是她没有,她打了我一巴掌,那一刻我感觉我的世界都崩塌了,她还怀了他的孩子,选择继续留在他身边。"
穆声声觉得她从小到大的眼泪都没有今晚掉的多,怎么想,都委屈难过至极。
"我不懂,李承衍,我真的不懂,对他们来说,我又算什么?"
李承衍手指关节被她捏得很紧,掌心那颗糖硌硬邦邦的,他低头看了眼,看见她细长的手指有些发红,她的手也格外凉。
他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但更多的是沉重的心疼,他想过她的家庭也许不那么美满,她转学到临城念书和外婆一起生活,他单纯的以为是她妈妈有了新的家庭,仅此而已。
他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穆声声也才个十七八岁,经历过的事却出乎他的意料。
李承衍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说,都红了,握那么紧,我又不会跑,穆声声顿了顿,松开手,余光瞥见她的掌心被那颗硬邦邦的糖印出了点红。
"抱歉啊,本来今天庆祝你竞赛第一名应该开开心心的,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不好的事,还要你安慰我。"穆声声说。
她真的很清醒,哭得那么难过都还记得他竞赛第一名呢,他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剥开糖纸,将一颗蓝色的糖抵在她唇边。
"喂你吃颗糖,别太难过了。"
穆声声好多时候和他在一块儿都不觉矫情,上次喂他吃了颗糖,刚才还抱着他哭,都没觉得矫情,但现在忽然有种别扭的感觉。
"我……"
"乖,张嘴,啊。"
"哦。"
李承衍喂完她糖,把糖纸胡乱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里,随后,抽了张纸巾递给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声声,生命诚然不可欺,谁也定义不了你究竟算什么,你妈妈把你迎接到这个世界上,那一刻她是伟大的,但她做的事情和她带给你生命不可以混为一谈,人向来有很多面,像你说的,你妈妈以前很爱你,说得出可以为了你杀人那种话,怕你没有书读,拼命离婚,努力给你最好的生长环境,但后来你被……你继父伤害时她却没有带你走,其中种种或许你妈妈本人最清楚。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的,喜欢给人致命的打击,让你阵痛,让你看不清这个世界,让你只能看得见黑,让你生了又死,我想说,
穆声声,人的各种经历,你情愿或者不情愿,发生了虽说无法改变,但你可以改变你的选择,你的看法,你继父的事儿……你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如果真的觉得太难熬,就哭一场闹一场,累了就睡上一觉,再睁开眼,也许你会觉得那些让你痛苦的事情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穆声声手指蜷了蜷,像是血液重新循环,她感受到空气里有股暖暖的热浪。
"嗯,"她看着李承衍,"谢谢你,我其实能想通,就是憋久了想找个人倾诉。"
不远处的篝火摇动的火光像是把一切都晕化,周围瞬间变得空茫一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膛里乍然而起,远比她以为的更要来势汹汹,在深夜旷久的寂静里,她似乎只能听得见他,眼里只能看见他。
李承衍也在看着她,下巴微抬,喉结滚动着,眉眼慵懒略带锋利,穆声声睁着的眼有点酸,但一下都没眨,她看见他那双深黑的眼睛在黑夜里没有一点波澜,像是盛满了那一簇火折射进去的点点亮光。
酒精依然在胃里烧着,加上四周温热的暖浪,这种安静的气氛,穆声声忽然感觉有点困,但还是清晰的听见李承衍说:
"没关系,即使我们身处黑暗里,但前面就有火焰的光亮。"
(https://www.eexsww.cc/85638/30072558/)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w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w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