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邺的权贵大都住在城东,沈宅在城东,萧府也在城东,离得并不远,萧璞骑马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棠灼站在沈宅的大门前,定定地看着门上摇摇欲坠的牌匾。
“沈家败落多久了啊?”
棠灼的声音有些哑,被风吹散开,轻得几乎听不清。
萧璞没注意那么多,随口道:“也快五十年了吧?”
他不是很确定具体的年限,毕竟年龄小,他出生时沈家早没了。
一身素衣的少女抬步走进了沈宅,这个装满她许多记忆的地方。
她在沈家生活了七年,十二岁时被沈毅从岭南接了回来,从一个乡下野丫头成了大将军府的大小姐,十九岁时挂了个准太子妃的名头,却也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终点,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这座宅子,见证了她十九年生命里所有身份的变化。
恨吗?
恨啊。
但是她本来也活不过二十岁啊,这样想想,或许也没什么好恨的了。
她们都成了一抔黄土,而自己如今也不过一抹残魂,再计较什么呢?
如今故地重游,忆及过往,久远得好似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果真浮生若梦啊。
像个小弟一样跟在棠灼后面的萧璞心情有点复杂,没想到自己短短半个月内,就来了邺都闻名的鬼宅两趟。
第二次还是和一只鬼一起来,哦,也不一定是鬼,大概……可能是仙?反正属性未知,但能吓到人是肯定的。
沈宅很大,不亚于萧府的大小,棠灼却驾轻就熟地在沈宅的各个院子和长廊间穿行。
萧璞跟在棠灼身后有些吃惊,“你对这儿这么熟悉?你不会是沈家人吧?”
棠灼没说话,萧璞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据说沈家嘉和四年被满门抄斩,你也是……其中之一?”
嘉和四年安王造反案,这是大邺至今都赫赫有名的一桩案子,是开国以来牵连最广的一桩案子。最后清算的时候,几乎血洗半个朝廷。这其中,就包括了当时号称“大邺战神”的大将军沈毅。
萧璞这话实在很不礼貌了,他问出口以后自己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棠灼摇摇头,“不是。”
那看来应该只是和沈家有些渊源而并非沈家人?因为,她一看就不像是沈家的下人。
他这边刚有些猜想就被棠灼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棠灼平静道:“我是在前一年的冬天被沈夫人毒死的。”
萧璞:“咳——”
萧璞突然被空气呛了一口。
接下来的路上萧璞也安安静静,不发一言。但是他忍不住时不时去偷瞄一眼棠灼的脸色和神情变化。
棠灼没理他的小动作,只专心走自己的路。
他本来想说些什么安慰她一下,或者缓和一下气氛,但是他要说什么?
说你死得也算好事,避免了第二年满门被灭时可能会遭受的惊吓、羞辱与痛苦?
呸——
这是人说的话吗?还不如不说。
于是,他在棠灼面前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棠灼在一间小院子前停了下来,推开院门,满院的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乍然呈现在眼前。
这个院子太偏了,萧璞上次来根本没来过这个院子。没想到,这里别有洞天,居然关了满园春色。
“这花怎么开得这么好?”
萧府也种了海棠,还遣花匠悉心打理,却不如这几十年没人管的花开得好。
“人血肉养出来的,当然开得好。”
萧璞闻言,准备去摘一朵海棠花的手停在半空,默默缩了回来。
“没想到花还食人血肉……”
棠灼瞥了那花一眼,舒展开的花瓣薄如蝉翼,在日光下呈现浅浅的粉色。她立在枝头好像即将会被风吹散一样,娉娉袅袅,姿态婀娜,又好像随时会被天上的太阳灼伤一样,平白让人生了些怜惜之意。
她淡淡道:“越是好看、娇弱的东西,”她冷笑一声,“往往越危险、越肮脏。”
就如她那个弱不胜衣、楚楚可怜的庶妹一样。
穿过满院的海棠,棠灼推开了正屋的门。
门窗紧闭,屋子里不可避免地散发出阵阵潮湿的霉味儿。
时间太久远,家具上落了厚厚的灰尘,墙角还有几张大蜘蛛网。
当年官兵闯入沈府搜查、捉人时肯定也没放过她的院子,弄乱了一些东西,但大多数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
她的院子偏,且那时应该已经许久没住人了,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自然遭受的破坏小。
能看得出来曾经被人悉心打扫整理过。
毕竟,她那个后妈一向做戏做全套,即便她死了她也还是会演下去。
棠灼径直走进她少女时期的闺房,绕过层层的幔帘,这些幔帘多已破损又落满灰尘。门开了,有风灌进来,幔帘就妖妖娆娆地扭动起来。幸而是白天,若是晚上进来确实瘆得慌。
棠灼下意识挽起衣袖,才想起来她现在这样这地板根本就不会弄脏她的衣服。
她在床边蹲下,伸手到床板下面摸了好久,才扯出来一本破破烂烂的书。
“果然还在这儿,”棠灼摇摇头,“就知道这破破烂烂的东西没人要。”
语气还有点儿遗憾是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一只手捂着口鼻,一只手有几分嫌弃地提着这本书在床沿边使劲儿拍了拍灰尘。萧璞远远看着,老感觉那书随时都要被她拍散架,散成一页一页的。
棠灼招招手,“过来。”
“这随随便便进人闺房,不太好吧?”
“我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瞎讲究什么?”
也是哦。
萧璞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踏进了她的闺房。
棠灼把这本灰扑扑脏兮兮的书扔到了萧璞怀里,“拿着。”
“给我干什么?”
“让你看看得道秘法。”
萧璞:我怀疑她嫌脏,所以扔给了我,但是我没有证据……
萧璞翻了翻,脸上逐渐呈现一副地铁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痛心疾首道:“你扯着本少爷我,大老远跑一趟就为了这么个玩意儿?”
“这都是些什么啊?鬼画符?图画的丑就算了,这字也丑成这样,像乱爬的蚯蚓一样,看得人难受。”
整本书下来也没几个字,都是线条练习。勉强能认得的几个字,写得跟玩儿似的,就像是问你吃饭了吗,这样的日常打招呼也需要写进书里?
这书要几本他能给她现场写几本。
萧璞突然觉得,五十年的代沟还是有点大。
“你告诉我,这本书讲了什么?”
棠灼摊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是她这个关门弟子跟着老道士跑了好几年,就得了一本这么个玩意儿。即便没用,她也得拿回来。
萧璞:……
—
从沈宅回来,萧璞刚进幽篁院,想唤人传饭。
来喜唯唯诺诺地上前,“少爷,老爷让您回来以后去他的书房一趟。”
萧璞:?
一刻钟后,
萧璞耷拉着脑袋在书房里听着萧崇的数落,一大清早就跑出去鬼混,看来是伤好了,明天就去书院继续上课,此番重回书院,须得好好学习,不可再终日浑浑噩噩,贪图享乐,只知玩闹。
萧璞以最大的耐力忍着没开口,他还想早点回去吃饭,他一开口少不得又得闹上小半天。
小半个时辰后,萧崇终于结束了思想教育。
幽篁院里,
萧璞坐在桌边用午膳,他恶狠狠地嚼着嘴里的米饭,好像那不是米饭,而是别的什么。
棠灼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装作无事发生。
萧璞不死心,放下碗,提着凳子坐到了她面前,一脸怨念。
棠灼一抬头就能看见萧璞委委屈屈的样子。
“咳咳——”棠灼假意咳了两声,认真憋回了笑意,“又不是我让你明天去书院。”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我现在确实不会痛。”
萧璞:……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因为你,我伤都没好全又得去上学,你得补偿我。”
棠灼啧一声,“也行吧,那你想要什么补偿?”
萧璞认真想了想,最近确实没什么想要的,“先欠着,等我想起来再说。”
没什么要说的了,棠灼悠悠然想钻回伏阴珠,但是突然发现,香囊里的伏阴珠却不见了,她往哪儿钻?
棠灼气呼呼坐回来,“你香囊呢?”
萧璞还在吃饭,忙里抽闲看她一眼,“你找那个做什么?”
“你别管。”
“哦,”萧璞委委屈屈地像个小媳妇儿一样应了一声,随后还是解释道:“那香囊没味儿了,刚刚连翘说帮我换个新的,所以我就摘下来给她了。”
“你去把那香囊拿回来。”
“现在?”
“你拿不拿?”
“哦——”
萧璞当真还自己去了,棠灼还听见他边往出走边嘟囔:“不就是让你满足我一个小小的心愿吗,怎么这么暴躁?说翻脸就翻脸。”
棠灼:……
你家被偷了,你不暴躁啊?
棠灼坐了约莫一刻钟后,萧璞提着空空如也的香囊袋子回来了。
“这里面的东西呢?”
“连翘手脚太勤快了,已经倒掉了。”
萧璞坐下,将香囊袋子放到桌子上。
“我去的时候她都开始要给我做个新的香囊了,她说我那个香囊沾了血迹,戴着不吉利。估计是我那晚受伤的时候沾上的,这么久了,我自己都没注意到。”
萧璞有些天真地问:“你要这个袋子做什么?”
棠灼:……
谁要个空袋子啊!
小孩办事,果然不靠谱。
“你去问问香囊里有颗珠子,她扔哪儿了?”
棠灼再等了一会儿,萧璞又空着手回来了。
“连翘不在,我让来喜去找了,待会就把那珠子拿回来。”
“不过,那颗珠子是做什么的?”看起来对你还挺重要的。
“要你管。”棠灼才不肯将这么致命的软点暴露在别人面前。
没了那颗珠子,棠灼一直呆在外面可是会魂飞魄散的。
等了大半个时辰,萧璞都困了,来喜才将珠子拿回来。
“放桌子上吧。”
萧璞这才第一次见到这颗黑不溜秋的珠子。
来喜擦擦额头上的汗,“哎哟喂,找了一大圈儿才把连翘姐姐给找着,可把奴才给累坏了。”
“让你找连翘拿个珠子,大半个时辰才给爷送来,这才走了几步路,就在这儿喊累,爷看你是成日里太清闲,耍得浑身骨头都懒了。”
“冤枉啊,少爷。”
“你都不知道连翘姐姐跑得有多远,她都跑到后山那块荒地去了。”
萧璞吃惊:“人跑到后上荒地你都给人找着了?”
来喜勉强算是得了一句夸,不免洋洋自得起来,“那当然,爷既然交代了要奴才找人,奴才当然尽心尽力。”
萧璞心里觉得奇怪,连翘好端端跑那么远做什么?但是也没追问,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
来喜下去后,萧璞捏着这颗珠子仔细端详。
“我的香囊里怎么几时多了这么一颗丑珠子?”
“就是你夜探鬼宅的那晚。”
“啊?我怎么没一点儿感觉。”
“被人偷偷塞进你香囊的,你当然没感觉。”
萧璞大惊:“谁塞进来的?”
棠灼抬眸看他一眼,“这要问你了。”
萧璞仔细回忆了那一晚,他想起来了,先是韩骄撞倒了他,后来李肖荏扶起了他。
他与韩骄有过节,韩骄很可能对他下手,但韩骄那晚很快就从他身边过去,韩骄应该没有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手脚,而李肖荏那晚接触他的时间更长,有更多的时间来做这件事。
两人都有嫌疑。
“这玩意儿原本是囚厉鬼的,还能夺人气运,轻则厄运缠身,重则丧命于此。”
“这么邪门?”萧璞像捏着个烫手山芋一样,一把将它重新扔回了香囊里。
棠灼看他被吓到,眼中满是笑意,“不过,它几十年前就已经没这个功效了。”
萧璞知道她是故意吓他,瞪她一眼:“话不能一次性说完?”
棠灼看他这个马大哈的样子,嫌弃地摇摇头,“别人什么时候放你身上的,你都不知道,可长点儿心吧。”
萧璞不服气:“上次小爷大意了,下次再有人暗算,爷一准儿能抓住。”
“但是你以后还是把它戴在身上。”棠灼将香囊整理好递给了萧璞。
“为什么?”
“保平安。”
“真的?”
“当然。”
当然是为了方便我常和你一起出去看看啊,谁要成日里闷在这屋子里啊。
"那好吧。"
萧璞将信将疑地将只装了一颗珠子的香囊接过来,重新挂在了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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