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有点晚,江久梨一路飒沓流星,向着自己临时改换的目标地前行。
她有些烦,非常的十分的特别的烦。
忽然,夕阳的余光映射在街边店铺放置在外的金属摆设上,那光一番辗转又奔入了她的怀中。
但凡被江久梨找过麻烦的,都知道。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长长的、足以垂到腹部的坠饰。
一颗瞬间。
胥靡界中的留影之物数不胜数,但唯独瞬间,可带人重临旧梦,自在如故。
“那个,你最想回去的瞬间。”
——此乃留君阁为归故里系列产品“瞬间”的推广销售宣传词之一。
据说还曾被顾客们投票为年度最佳感动宣传语。
此事真假未知,但此物却自开售以来两百年,仍是三界之中最为爆火的产品。
从无滞销。
江久梨停下了脚步。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中的瞬间。
光芒正正打在其上,似乎能够驱散这器物天生的冰冷。
瞬间的材质特殊,但据说是留君阁特意的别有用心设计——无论如何对待瞬间,它永远都不会有任何的温度。
它不会带给人任何仿佛活物的错觉。
也不会让你误以为,可以此为媒介,真正的重获那一瞬间。
何其残忍。
没人知道留君阁为何偏要如此设计,留君阁也从未对此做出过任何解释——任凭顾客对此差评如山倒,它就是巍然不动。
江久梨的手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拿起怀中的瞬间。她站在远处,忽然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母亲……”
“我错了吗?”
她闭着眼睛,脑海里回放起不久前看到的事情。
县令郑还山为了回答江久梨的问题,特请她去了镇子的入口处。那里照例立着一块由官家批建的石牌门。
门楣的位置上,立着一块行笔浑厚雄俊的匾额,上书正是“松阳镇”三字。
郑还山带着江久梨刻意走进那牌门几步,立在门楣下,对着江久梨微微拱手。
“殿下,自二百年前太子殿下大力推行此阵,以作防范那血蛊之祸起,我朝各处便是艰难响应。彼时我大昭内忧外患,遍地荒凉,纵是得了那防范之法,却也难以施行。”
“此事……您当是比下官要更清楚的。”
江久梨并未回答,但她的脸色却是缓缓沉了下去。
“当时的情况,便是皇城附近的城池建造此阵都尚有吃力,更何况是这松阳镇这么个小地方。”郑还山回忆着卷宗上所记载的当年事,缓缓对着江久梨继续说道。
“后来,还是那狐妖家里的季大人主动站了出来,提议要帮临仙县立起此阵。”
“那狐妖一家唯一的要求,便是将此阵的中心放在了这松阳镇上。除此之外,此阵佑我临仙县两百年间,狐妖一家再未曾有过任何要求,更遑论借机生事之意。”
“而在这两百年间,临仙县亦未曾出过一粒血蛊。”
煦风拂面,吹起了官服上的流苏长穗。也吹起了郑还山决意冒险的那颗心。
“殿下。”郑还山忽然重重道,“这大阵两百年来,维护事宜虽非皆靠那狐妖一家,但到底也都是为了百姓!而这狐妖一家佑我大昭百姓多年,从未求取过一份。如此大恩,您说我等怎能不承,如何不承?”
“殿下!”一旁的亭长忽然上前了一步,也对着江久梨重重呼了一声,道,“殿下,百年前天下师曾言,人之为人,乃为美德之徒。又言之,天下有教,无类无品,不问是非正邪,乃正风俗弊坏之基。”
“教不善,则政不治。而欲教化其民,成其美俗,非学不可。人之愚不肖,亦由智教不备之所致也。”
“故而唯先知为知……”
“行了行了,别跟孤拽什么文章,孤可懒得在这里听你背书!”江久梨打断亭长的长篇大论道,“直接说!”
“殿下息怒!”亭长低了低头,方又轻叹道:“天下师当年说,世人苦难皆由无知起,三界苦难亦如是。”
“因无知所以才互相敌视。”
“但我等皆为三界之生,同为三界之灵,天地所生,何故自高在上,鄙夷他族?”
亭长说到此处,忽然对着江久梨一拱手道:“下官贺来玉,自幼熟读天下师书。而其书中所言,句句精妙,是以常为吾之墨绳。”
“唔。”江久梨听到她这一句,再加上先前那一长串的铺垫,就知道她接下来打算问点什么危险的问题了。
果然。
“下官斗胆,”贺来玉慢慢道,“愿以师者弟子之名,求问殿下。”
“今日殿下眼中的天下师,是否还是天下师?”
有风忽停。
久无人言。
江久梨忽然嗤笑了一声。
她背起双手,转身在这牌门下左右踱了两步,接着又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众人,望着那镇子里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听起来倒是寻常,没得什么奇怪之处。然而就是寻常,这才奇怪。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众人皆不知她为何而笑,却又心中揣揣不敢言。
大昭有个修仙去了的殿下,这是大昭子民皆知之事。
大昭那位修仙的殿下,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侠义之人,这也是大昭子民皆知之事。
但是还有一件事,更是整个三界都知道的。
大昭的那位传闻中的修仙的侠义的殿下,发起疯来的时候,便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可恶之人了。
是可恶到连那以杀证道的魔主弑天,都要变了脸色的人。
江久梨的笑声不知何时停了的,她满面欢容,背身与众人道:“所以,若孤今日说,那狐妖必死,尔等……又待如何呢?”
“……”
众人相默无言,少倾,还是那县令郑还山开口道:“殿下向来胸有丘壑,着眼天下乾坤。既此言为殿下所判,吾等自无异议。”
“只还望殿下,能看在这狐妖百年功绩上,与她一个痛快。”
江久梨挑了挑眉毛,问她:“你不问为何必须死?”
“因下官知殿下,乃是我大昭的殿下。”
“哦?”
“如师者所言,凡我大昭界内,皆当我大昭子民。”郑还山垂首再拜,“也只为我大昭子民!”
师者有言:凡我大昭子民,皆得大昭之律……所庇。
她睁开了眼睛,回头又望了一眼那立在镇子入口处高高的石门。
一层银光覆过她的双眸,那双眼顿时变了个模样。不再是漆黑的属于人类的眼睛中,有星光在其中闪烁、明灭不定的随着她静静地望着那屹立的石门。
门上有一群狐灵,正嬉闹玩耍。无忧无虑如稚童。
星瞳运转,她顺着狐灵看到了那狐妖的一生。
“她必死无疑。”
“这就是她的命运。”
“所以,我没错。”
“几位师兄觉得……某的这个主意如何?”
李长明得意的瞧着面前的几人继续道:“这魔头不是一向以为,全天下除了她身边的那几个人外,全部都是那祸害苍生的混账东西么?”
“但瞧瞧她这师兄弟今日这又是做出了什么事情?”
李长明振振有词:“这东西上属于他们太上门的气息可绝不容抵赖!”
“身为修士,竟妄自对一名无辜良众出手,这干的可真真是丧尽天良之举啊!”
“诸位师兄,我等向来与她的口舌之争因那往日之事都处于下风没错。但今日之事,却是无论如何也容不得她狡辩的!”
“这回那有错的人,必定是她!”
“这一次,咱们也必要她好生吃些苦头不可!”
屋内三人,静静地听着李长明的畅想,一言不发。
李长明却误以为这都是被他说动了心思,心中更为澎湃激动。他双目明亮,炯炯有神的看着三人道:“师兄们,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师弟,”陈玉歌放下了抱在身前的手,对着李长明慢慢道,“莫要自寻死路。”
“怎么,师兄这是怕了?”李长明张口笑道,“师兄以为,咱们天极宗这几年来是处处让着他们太上门,便真的就再也不如他们了?”
“师弟,你陈师兄的意思是让你别犯傻!”葛飞宁长叹了口气道,“你就算是真的吵过了她又怎么样嘛!还不是要挨一顿揍?”
“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李长明听到这话,顿时不满了起来,“难道就许她这仗着自己有理日日就在咱们的头上作威作福,如今咱们这捉到了她的错处,却要就这么轻轻放过?”
“师兄倘若真是如此想,那可真是让师弟太失望了!”
“这魔头先前不过是为了几个凡人,便闹得咱们整个修仙界都不得安生!”
“前日里甚至是还逼着咱们发下了那样的毒誓!”
“如今她的师兄弟却又擅自对一个凡人出手算什么?只有那天玄门祸害的凡人算是凡人,她太上门祸害的凡人,就不是凡人?”
李长明气愤无比,双目近乎喷火的瞧着面前的三人。
“师弟,我知你心中气愤。但……”葛飞宁挠了挠脑袋,寻找着合适的措辞。然而他措辞还没找到,李长明就先不干了起来。
“但什么?”李长明高声问道,“师兄,你能忍受那魔头日日无孔不入的寻你麻烦,我忍不了!”
“她为了那些凡人如此对我们,本就不像话!”
李长明说到此处,忽然讥讽一笑。
“再者,我这不也是为了她一向偏袒的凡人?那凡人如今横遭无妄之灾,我这不日前刚发了毒誓,要为那天下苍生公道的仙门弟子,自然是要出手为那凡人讨回公道才是!”
“师兄,我们这般师出有名,到底是还有何可顾虑?”
李长明这一番话说的是慷慨激昂,倘若有其他弟子在此,说不准便是要被他说服了去,愿意随他一同前去质问那江久梨。
葛飞宁知道天极宗有不少弟子对江久梨确实心有不满,但却没想到,竟然会就这么让他毫无准备的撞到了。
“师弟……”葛飞宁吭哧吭哧憋了半晌,最终还是只能说道,“作为师兄,我这当真是为了你好。你且先听师兄的,这会儿真不是跟那魔头对着唱反调的好时机。再说你刚发了那什么道心誓,现在又这么……”
“葛师兄的想法我已知晓了!”李长明直接打断了葛飞宁的劝说,目光扫视着面前的三人道,“只是不知其他两位师兄的意思,又是如何?”
时星蕴在外人面前一向少话,但他的目光却始终都落在李长明的身上,只是却意味不明。陈玉歌又背起了双手,静静地看着李长明,慢慢道:“长明,你我师兄弟,好歹也算是同门一场。”
“方才这话,我便当从未听过。”
“望你出了身后这扇门后,也能忘了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陈玉歌说完这话,便不再多言。李长明听着他的话,又看了看其他两人,忽然一笑。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无人应他,他却仍要继续。
“看来我李长明,当真是错看几位师兄了!”
他像是忽然冷静了下来一样,瞧着眼前三人道:“前夜师兄们与那魔头对峙之时,其中有一句话,说的师弟极为动容。”
“那些凡人的性命是性命,我等的性命便不是性命了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话,继续说道:“我等的性命,难道是要比那些生来便如尘埃的凡人,还要下贱么?”
余晖顺着房门的缺口,堂而皇之的闯了进来。李长明背着一身的残阳,挡住了它的路,继续重重沉声道:“我以为,师兄们与我,乃是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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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注释在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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