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纠缠
他居然听见了,沉碧的心中一惊,她依旧端坐在桌前,强自镇定。
不过片刻的功夫,果然看见杨悬推门而入,却只站在门边上,意味深长地看她。
沉碧与杨悬对视了片刻,突然支着额头笑道,“哪里,我是说比之花鸟虫鱼之类的寻常花色,这小银杯上的缠枝薜萝很是清雅。”
杨悬走到她的面前,从她的手中拿过小银杯,笑道,“我记得金陵城最大的首饰铺翠缕阁后有一处爬满薜萝的小院,那才是真清雅。”
沉碧歪着头看他,心中正暗自揣测,杨悬究竟是话中有话,还是顺口一说。却见杨悬已垂头凑到她的面前,“阿碧,我又救了你一次,这一次你预备如何谢我?”
沉碧抬起脸,一双妙目只在杨悬的眉眼之间逡巡,看起来温情脉脉,半晌后,她朱唇轻启,语带娇嗔的笑道,“公子明知故问,妾身如今身无长物,连这贴身的衣物都是公子所赐,除了以身相许,还能如何?”
杨悬此时正将沉碧的右手握在掌心中摩挲,听她如此说,不禁挑眉一笑。他的掌心微一用力,已将沉碧从椅子上拉起身来,带至身前。
他用另一只手揽住沉碧的纤腰,垂下头来看她,语气无奈,仿若叹息,“似乎你每一次见我,都要以身相许,而每一次我都无福消受。阿碧,这一次,你又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沉碧抿起双唇,峨眉微蹙,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妾身每一次以身相许,都是真心实意,明明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公子还要如此置疑妾身的真心,让妾身情何以堪。”
“哦,是真心?”杨悬微微一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话音未落,沉碧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已被杨悬横抱了起来。
她一声惊呼,下意识地揽住了杨悬的颈项,杨悬扭过头,已衔住了她的双唇。
她嘤吟一声,仰头承恩,间或挑动舌尖撩拨一下,便感觉在她口中侵袭的唇舌越发肆虐。
杨悬抱着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床榻前,两人一起跌倒在锦衾之间。双唇分开片刻,转瞬便又纠缠在了一起。
纠缠之间,沉碧的衣衫半解,杨悬的唇顺着她的颈项一路向下,沉碧一时间只觉得浑浑噩噩,神思蒙眛。
杨悬的吻此时已不复方才般放肆,而是如蜻蜓点水般温柔多情,所过之处,牵起一阵酥痒麻软。
沉碧感觉到杨悬的唇从她的肩头滑落,顺着她的手臂一点一点地向下移去,到达她的前臂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沉碧躺在床榻上,阖目轻喘了片刻,却不见杨悬再有动作,忍不住欠起身来看他。
一抬眸,便见杨悬正捧着她的右臂细细地端倪。沉碧抬起脚来便向杨悬狠狠地踹了过去,“看什么看?”
杨悬反应机敏,侧身避开,仰身躺在沉碧的身畔,突然不可抑制地大笑了起来。
沉碧不明所以地推他,“你疯了?有什么好笑的?”
杨悬并不理会,依旧笑个不停,仿佛遇到了天下间最可笑的事情。
沉碧又羞又急,直接抬手去掐他的脸,却被杨悬一把握住了手指,然后翻身压在了身下。
沉碧看见杨悬抬起了她的手臂,食指在她的前臂内侧细细地摩娑着,沉碧抬眼看去,她前臂上一粒殷红的朱砂,正在杨悬的指尖若隐若现。
杨悬笑道,“我听说你师父林静影最是荒淫无度,却要你这个当徒弟的循规蹈矩,三贞九烈吗?”
沉碧终于明白,杨悬竟是在笑她前臂上的守宫砂,于是哀声叹气道,“师父她老人家哪里是要我循规蹈矩,三贞九烈,她逼我点上守宫砂,是怕我和她的那些男宠们苟且。”
杨悬显然心情很好,一双桃花眼中盈满了笑意,“所以,你就如此乖乖听话,至今守身如玉?”
沉碧不明白为何杨悬对她臂上的守宫砂如此有兴致,索性顺着他的话头娇声道,“妾身自从情窦初开的年岁里第一次见到公子,便将一颗心尽数付于了公子,静湖山庄里那些寻常的男人哪里还看得入眼,公子知道,妾身守身如玉,并不是因为师父,实在是为了公子。”
杨悬一手支着身子,另一只手从她的耳边执起一缕发丝,缠绕在食指之间把玩,听到她信口胡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竟缓缓地叹出了口气来,“阿碧,刚刚你与凝红说话时,我听你叫我‘阿悬’,我很喜欢听。”
“阿悬。”一个称呼而已,沉碧受制于人,自然不会忤逆他的要求,于是从善如流的唤道,声音娇憨宛转。
杨悬的眸子分明亮了亮,随即便又黯了下去,“罢了,假话说上千遍,便也无所谓真假了,阿碧,你说是不是?”
沉碧这一次见到杨悬,觉得他的言辞行动越发的高深莫测,让她捉摸不透,比方说方才这句话,她压根一个字也没听懂,便是想要顺着话头溜须拍马,讨他欢心,竟也无从下手。
怎么办,这就聊不下去了,沉碧眼波流转看向杨悬,苦思冥想了半晌,方才接道,“妾身愚钝,不知道公子此言何来,妾身说话虽然宛转,却句句出自真心。公子若是不喜欢,眼下倒是正有一句直截了当的,不知公子愿不愿听。”
杨悬扬了扬眉峰,愿闻其详。
沉碧在杨悬的身下稍欠了欠身,小小地伸了一个懒腰,眸中闪过一丝狡點,“公子今日怕是不需要妾身以身相许了,那能不能别压在妾身身上了,真的好重。”
杨悬的神色微微一滞,随即轻笑出声,“宣太后见韩使时曾说,‘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阿碧是在提醒我,要做些什么,方能讨阿碧欢心吗?”
沉碧眨巴着一双妙目,刚要说话,却不提防杨悬的吻劈头盖脸的落下。她左躲右闪,上推下拒,最后仍被杨悬衔住了双唇。
宣太后那个老流氓,沉碧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张口便咬,谁料想杨悬先一步觉察到了她的意图,轻巧地避过,她这一口重重的咬在了自己的舌头上。
一阵剧痛传来,沉碧禁不住轻“嘶”了一声,然后一阵铁锈般的腥气瞬间弥漫。杨悬与她纠缠在一起的唇舌尚未分开,但是她清楚地感觉到杨悬分明轻笑了一声。
她浑浑噩噩之间轻轻地推阻了一下,杨悬竟然放开了她。
他笑眯眯地看向她,唇角还残留着隐约的血迹,“现在还觉得重吗?”
“正如公子所言,妾身竟一点也不觉得重了,”沉碧眉眼盈盈,如秋水欲渡,她抬起手指,轻轻地抚过杨悬的额角,“可是公子呢?公子也不觉得重吗?”
声音轻柔地仿若羽毛,在杨悬的心头若有似无地扫过,杨悬顿时觉得额头如灌了铅般沉重异常,他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沉碧的身侧。
沉碧将杨悬推开,从床榻上施施然地站起身来,袖着双手站在杨悬面前笑意盈盈地看他,眉间还蹙着一派故作的焦急担心,“公子这是怎么了?可是声色过度,掏空了身子?不然何至于虚弱至此?”
35子母蛊
杨悬暗自里调息了半刻,早已弄明白了原委,沉碧将毒下在了自己的身上,又在与他亲吻纠缠之际,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过到了他的身上。他一个不查,竟又着了这丫头的道。
杨悬在唇角勉力扯出一个笑意来,咬牙切齿地开口道,“阿碧说得不错,我的确是色令智昏,才会中了阿碧特地为我备下的子母蛊。”
“哦?”沉碧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赞道,“公子明察秋毫,妾身这点微末的道行,果然瞒不住公子的眼睛。”
仿佛遇到了极为难的事情,沉碧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公子既然知道这是子母蛊,那么自然也知道,这蛊毒若是一个月之内得不到解药,不但公子要死,就连妾身也要香消玉殒。”
杨悬稍稍动了动手脚,换了一个较舒服的姿势,抬眸看向沉碧,“那解药阿碧自然不会随身携带。”
沉碧笑盈盈地点头,“解药在琴川静湖山庄药师的手中,还要劳烦公子与妾身去一趟琴川了。”
“轩辕齐恨我入骨,我若去了静湖山庄,阿碧觉得,我会成为座上宾,还是阶下囚?或者阿碧帮我选一选,是死于蛊毒好些,还是落到轩辕齐的手上生不如死好些?”
沉碧抿了抿唇角,神情又是为难又是委屈,“都怨妾身思虑不周,一心便只想着能与公子多厮守片刻。”
然后她咬了咬牙,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公子无论是留在寒杏林中与妾身共赴黄泉,还是与妾身一起去琴川博得一丝生机,妾身誓与公子同进共退,生死相随。”
杨悬此时已经运行了大小周天,暂时压制住了蛊毒,他见沉碧如此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忍不住摇头叹道,“留在寒杏林中必死,与你去琴川方能博得一线生机,阿碧是这个意思吗?”
沉碧抿了抿唇角,点头道,“公子明察。”
杨悬舒了一口气,从床榻上站起身来,凑到沉碧的面前,将声音压得又低又沉,仿若叹息,“阿碧,你被轩辕齐舍弃,失手被擒,我费尽心机方才将你从杨济手中救出,你一定不会为了轩辕齐而背弃我,是不是?”
“妾身对公子之心可昭日月,”沉碧眸光坚定,信誓旦旦,“还望公子怜悯妾身势单力薄,唯有仰仗公子,才能从寒杏林中逃得一条生路,如今妾身与公子血脉相连,性命相关,从今往后,妾身唯公子马首是瞻。”
杨悬一瞬不瞬地看向沉碧,半晌后方才低低地轻笑了一声,随即垂下头来,低声叹道,“阿碧,你的以身相许,我果然还是无福消受。”
杨悬的声音极低,即便沉碧的耳力敏锐,却也只捕捉到他声音中的自嘲与叹息,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看向杨悬,此时有阳光透窗而入,而杨悬正站在阴暗之中,将他的表情衬得越发的晦暗不明。
“你刚才说什么?”于是沉碧歪着头问他。
杨悬抬起头来,长长得叹出一口气来,笑道,“说你美貌无双,倾国倾城。”
沉碧看得出来,杨悬分明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她见杨悬径直走到靠墙的大衣服柜子前探身翻扯了半天,拎出一件纯白色的纱衣来,扔给沉碧。
“把衣服换了。”
沉碧颇有些嫌弃地将衣服拎到眼前,半新不旧的料子,半新不旧的款式,她斜睨了一眼杨悬,嗔道,“公子是嫌妾身的绿罗衣不美吗?”
“美,”杨悬坐回到桌前,手指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面,“太美了,只要见过的人无不刻骨铭心。”
沉碧当然明白,就凭她昨儿个夜里在寒杏林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即便有杨悬帮她,她怕是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在寒杏林中招摇过市,原本的绿罗衣定是不能再穿了。
可是让她现在换衣服,却着实有些为难,沉碧将白纱衣抱在胸前,抿着唇角盯着杨悬,想要开口逐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杨悬看了沉碧一眼,他有些弄不懂眼前这个丫头,她分明看起来放荡形骸,人尽可夫,却直到如今,胳膊上还留着赫然一粒朱砂。她从不介意与他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如今却万分不愿意在他面前换衣服。
杨悬掸了掸袖摆,站起身来,“我还要嘱咐凝红几句,在我回来之前,你把衣服换好,否则就留在寒杏林里,与我生死相随吧。”
沉碧感激地看着杨悬扬长而去的背影,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妙人呢,她都忍不住想要留下来与他生死相随了。
沉碧将白纱衣换上,坐在妆镜前,均了脸,涂了口脂,又取了螺黛细细地描画。
她生了一双细长的柳叶眉,她用螺黛一点一点地描出眉峰,再将眉尾描长,长眉入鬓。
她拉开了一点距离,端倪着自己刚刚描出的远山眉,觉得十分满意。于是凑近了又去描那一边。
此时方才发现,镜子中多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孔来,沉碧抬起头来看去,正对上杨悬那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
“好看吗?”沉碧歪着头问他。
“嗯,很好看。”杨悬从沉碧的手中接过螺黛,执着螺黛将她的左眉也描成远山,她原不是温婉和煦的性子,其实的确是远山眉更适合她,看起来更显贵气端庄。
描完眉,杨悬顺手将她披散在腰间的长发绾在鬓边,绾成一个松松在堕马髻。
他还记得她说过,她的娘亲也曾绾过这样的发髻。
沉碧见杨悬取出一个小小的银蝉嵌玳瑁押鬓,将她的发髻固定住。突然想起三年前,他们在开封的集市上买的那只紫檀木簪子,好奇的问道,“那年,你将簪子送给谁了?”
话音未落,只见杨悬的手上微微一顿,随即,一顶硕大的白纱帷帽不偏不倚地正扣在她的头顶。
沉碧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混沌,她急道,“既然要带帷帽,我描眉画黛了半天做什么?”
杨悬闻言不禁哈哈大笑,“这一次我们是要去逃难,不是远游,唯恐不能避人耳目,我也着实不明白,你描眉画黛了半天做什么。”
今日,寒杏林中风光正好,昨夜岳沉碧杏子楼盗宝,闹得人仰马翻,此时林中却又是花团锦簇的一派风致。
环肥燕瘦的丫环婢子们,三三两两的从杨悬身边雁行而过,无不眉眼盈盈地屈膝,娇滴滴地唤上一声“大公子”。眼风瞟过杨悬身边被帷帽遮得密不透风的沉碧时,娇怯思慕的目光中立时便多了二分好奇,三分艳羡,最后变成十分的嫉妒。
沉碧隔着密厚的帷帽看人,只能勉强看见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她瞪大了眼睛,恨不能用内力去看,却不提防脚下一空,人已一个踉跄,就要摔倒,身边的杨悬眼疾手快,一个探身便将她拦腰抱住。
沉碧扭过头来,正要道谢,却听见杨悬凑到她的耳边,轻笑道,“要我抱着你走吗?”
沉碧顿时福至心灵,杨悬一定是故意骗她带上那么厚实的帷帽,好在她看不清路摔倒时,占她的便宜。
沉碧一口气涌上心头,临到嘴边时,却依然化成了一声轻笑,“妾身有劳公子了。”
于是她便如弱柳拂风一般,被杨悬半搀半抱着,向寒杏林外走去。
他们两人这般亲昵的模样,让经过的人无不侧目。
“公子便是如此避人耳目的?手段果然高明,非我等常人能想。”
沉碧半倚半靠在杨悬身上,语气娇憨。
杨悬垂头看向沉碧,神情温柔宠溺,“最坏的打算,不过是你与我一起留在寒杏林中生死相随。我算了算,着实也不算吃亏。倒是凭着我们两这些年的情份,让你如此遮遮掩掩,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公子的意思是说,要让妾身登堂入室?”沉碧将信将疑地看着杨悬,“那妾身干脆摘了这帷帽,刚刚描画了半天的远山眉,妾身正苦于没人欣赏。”
沉碧抬手攀住帽沿,作势要将帷帽摘下来,谁料想,杨悬只笑嘻嘻地看着她,却并不阻拦。
沉碧悻悻地将手放下,依旧半倚在杨悬的身上,聘聘婷婷地向前走去。
杨悬轻笑了一声,“怎么不摘了?”
沉碧轻叹了一口气,“公子若是真疼妾身,就把秋水凌波还给妾身,否则妾身总觉得心里发慌。”
杨悬斜睨了她一眼,仰头叹道,“若是将秋水凌波还给你,就要换我心慌了。”
“公子如此不信任妾身,妾身当真伤心欲绝。”
想到自己的“凤尾”与“秋水凌波”俱落在眼前这人的手中,沉碧简直泫然欲泣,思忖了半晌,仍不死心,于是苦口婆心地与杨悬讲道理,“从金陵到琴川,寒杏林的人要杀我,静湖山庄的人要杀你,若是没有秋水凌波,我怕是连金陵城也走不出。”
杨悬拿捏住沉碧的七寸,心情大好,却摆出一副伤心委屈的表情,学着沉碧的语气叹道,“阿碧如此不信任我,我当真是伤心欲绝。”
沉碧闻言,生生的打了一个寒噤,她隔着帷帽死死地盯住杨悬,心中正盘算着如何绵里藏针地挤兑他几句,却听见一个极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际。
“大哥,这是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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