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入城
时近寅时,一点天光,将明未明。杨悬带着沉碧栖身在金陵城郊的一处破庙中。
昨晚,沉碧寒杏林中一场恶斗,身上大小剑伤不知凡几。虽都是些皮外伤,可架不住失血太多,人也疲累。自从出了寒杏林,便一直昏睡,至今未醒。
见沉碧睡梦之中,仍将身子缩成一团,杨悬向将灭的火堆中又添了几块柴,握住沉碧的手,渡了一段真气给她。
昨夜的那场恶斗,杨悬冷眼旁观,看得分明。
寒杏林的六眼梅花阵,长于缠斗与包围,若是遇上轻功卓绝的高手,寒杏林常以此阵拖延时间,以待后援。
以往被六眼梅花阵缠斗住的高手,多半都低估了此阵的威力,只从阵中武功最低微之人入手,徐徐图之。
可六眼梅花阵最大的长处在于补位,以外层补内层,再以后援补外层。阵中武功低微之人被杀,短时间内阵法的威力不减,便有足够时间补位。而被缠斗之人,往往会因此贻误破阵的最佳时机,最后力竭被擒。
但沉碧却从阵中武功最高之人入手,欲杀敌,先自损,破釜沉舟,出其不意。她赤手空拳,破阵竟只在盏茶之间。
方才在帮沉碧处理伤口时,杨悬发现沉碧虽然受伤颇多,但她极巧妙地避开了要害,其实并未伤筋动骨。
杨悬很清楚,昨晚即使在寒杏林众多高手环伺之下,沉碧仍未尽全力。他一直袖手旁观,就是想看看沉碧一个人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如今想来,杨悬却有些后怕了,若是他未收走沉碧的武器暗器,怕是沉碧真能出入寒杏林如无人之境也未可知。
甚至即便是在现在,杨悬也不敢确定,若是他当真有所动作,眼前这个看似酣梦沉沉的女人,会不会立刻醒转,将匕首横在他的颈间。
杨悬静静地凝视着沉碧,直到沉碧嘤咛一声,悠悠醒转,也未曾移开目光。
沉碧睁开双目,正迎上杨悬专注的目光。她的神情有一些迷糊,眨巴着眼睛四下里看了一圈,眸光清明了几分。再看向杨悬时,眼神中便多了几分幽怨。随即那幽怨如墨入清池一般,瞬间点染开去,又渐渐淡若无痕,只余些许娇嗔,亦是转瞬即逝。
沉碧再抬眸看向杨悬时,已是眸光澄澈,笑意盈盈,“公子又救了妾身一次,妾身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杨悬方才一直在想,沉碧醒来会用何种神情对他。是以自沉碧醒转,他便一直盯着她,未曾瞬目,此时却也觉得那迷糊,幽怨,娇嗔竟是恍然若梦,而沉碧似乎从来便如此时这般,眉如新月,目若秋水,唇似桃李,每一方神情都盈满笑意,每一寸笑意都极尽风情。可那笑意和风情之后的宛转心思呢,却不知是否有人曾真正触及过。
杨悬突然很想探究,虽然知道时机不对,却依然有压抑不住的冲动,他听见自己在问,“听说三年前你与轩辕齐合谋,杀了你师父林静影?论理,林静影与你是教养之恩,轩辕齐与你不过同门之谊。你这般取舍……”
杨悬沉吟了片刻,方才斟字酌句地续道,“是因为你与轩辕齐早就相识,所以当年你才会从我手中救下他,还是因为你与林静影有血海深仇,你潜伏在静湖山庄中不过伺机报复?”
沉碧的眸光,如静日无风下的一泓秋水,此时涟漪微起,却很快归于平静,唇角却漾起忍俊不禁的笑意,“公子怎知妾身不是色令智昏?”
早知道从她口中问不出半句真话,杨悬垂下头,微微敛了眸色,方才揶揄地笑道,“竟一直昏到现在吗?明明是颗弃子,还上窜下跳地舍不得离开棋盘。为向轩辕齐表忠心,不惜与我同归于尽吗?”
听到杨悬的揶揄,沉碧微蹙起眉头,看起来既委屈又伤心,“公子这般说,妾身好生难过,哪里是同归于尽。分明是同生共死。”
她微微扬起脸来,面上仍是一派伤心委屈,“这几天,妾身一直在想,公子是妾身的爱而不得,妾身与公子生不能同寝,死若能同穴,也是此生无憾了。”
杨悬向来知道沉碧伶牙俐齿,爱占嘴上便宜,以往他也觉得这样的沉碧十分有趣。可不知为何,此时他听见沉碧这般调笑,心中却涌起一阵莫可名状的厌烦。
那种厌烦隐藏在心底的最隐秘之处,被沉碧轻而易举地撩拨而起。但杨悬心中清楚,他所厌烦的并不是沉碧,而是同样隐藏在心底最隐秘之处的另一种情绪。
亦或者,他的厌烦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厌烦,而是一种焦躁或是胆怯,他在害怕,他极力忽视的另一种情绪终有一天也会曝于天日,无所遁形。
杨悬不愿再去纠缠这些难以捉摸的情绪,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城门就要开了,你若是休息够了,我们准备进城。”
“进城?”沉碧看向杨悬的目光中立刻多了几分戒备,“金陵城是寒杏林的地盘,公子是打算送妾身自投罗网,让杨济瓮中捉鳖吗?”
“金陵城是皇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寒杏林投鼠忌器,想要在城中公然抓捕,需要层层报备。等各方批复完毕,我们怕是早到琴川了。”
杨悬觉得自己有些苦口婆心,见沉碧将信将疑地看他,又补了一句,“我与阿碧现在是同生共死的情份,我惜命的很,既然能同生,自然还是不要共死的好,阿碧你说是吗?”
沉碧审度地看向杨悬,杨悬的神色无懈可击,可如此急于解释,还是让沉碧疑窦暗生。
沉碧微微地翘起唇角,看上去仿佛一位恃宠而娇的小姑娘,“若是妾身贪恋城外风光秀美,一定要从城郊走呢?”
杨悬的神色未变,干脆地答了一个“好”字,起身就向庙门外走去。
没料到杨悬竟如此爽快,沉碧有些讪讪地跟了上去。
行至门外,沉碧又思忖了片刻,觉得有些不对,脚下紧赶了几步,追上杨悬,扯了扯杨悬的袖摆,赔着小心道,“要不,还是进城吧。”
见杨悬挑眉看她,沉碧的神色越发扭捏,“妾身想,二公子和手下俱是箭术高手,城郊空阔之地岂不正是胜场,所以……还是进城安全些吧。”
见沉碧又是一副小意逢迎的模样,杨悬的唇角略勾了勾,“阿碧恣意洒脱,贪恋风光秀美,不惜以身犯险,我与阿碧情深意重,自然舍命相陪。”
沉碧亲昵地挽住杨悬的手臂,讨好道,“公子说得对,既然能同生,还是不要共死的好。”
沉碧与杨悬扮做寻常夫妻,从西边的集庆门入城,正赶上西市的早集。此时正是南禽北戏,热闹非常。
沉碧常年避居在碧波林中,怀着少女心性,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只是心中不放心杨悬,未能尽兴。
杨悬看出沉碧的心思,不动声色地上前握住她的手,凑到她的耳边笑道,“娘子且放心,为夫今日与娘子形影不离,片刻不离左右可好。”
杨悬的一声“为夫”让沉碧生生地打了一个寒噤,不过她很快调整好状态,迅速抽身入戏,“如此甚好,妾身人生地不熟,全仗郎君体贴关怀。”
二人十指交握,姿态亲昵地在金陵城中闲逛,暗地里却是各怀鬼胎,貌合神离。
一个提防着“媳妇”与静湖山庄私相授受,一个戒备着“相公”与寒杏林暗通款曲。
于是杨悬眼睁睁地看着寒杏林的暗卫们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鱼贯而过,沉碧则是欲哭无泪地与翠缕阁的伙计小厮们相逢不敢相认。
第十五次给傅青竹留讯失败之后,沉碧放弃了,怎么办呢?只能凭着一腔孤勇,见招拆招了。
此时只听广场处传来一迭声的叫好声,沉碧连忙拉着杨悬循着声音,挤了过去。
原来是个杂耍班子,正当街卖艺。
方才赢得一众叫好的是立在广场正中的一位白衣少年,他将一段红绸,舞得如绕指柔般千回百转,悱恻缠绵。
那少年生得俊俏,缎子舞得风流,惹得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含羞带怯柔肠百转。就连沉碧这位真大姑娘假小媳妇一时也贪看住了。
一段舞罢,那少年将手中红绸一抖,也没看清楚他如何动作,那红绸便如竹杆一般,一节一节笔直立起,瞬间高不见顶,直耸云霄。
此时不止是大姑娘小媳妇了,管他是孩童老人还是贩夫公卿,俱是屏气敛息。人群中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哄天价的喝彩声顿时声浪震天。
沉碧目不转睛地看着,头也不回地扯了扯杨悬的衣袖,声音兴奋地直打哆嗦,“郎君郎君,这……这……这是仙术吗……”
半晌,方才听见杨悬的声音幽幽地从身后传来,“我又不是变戏法的,我怎么知道?”
杨悬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屑和揶揄,沉碧自然没空理会他,她看见那少年在场中纵身一跃,人已经顺着无端立起的红绸向上攀去。
沉碧屏住了呼吸,目光也追随着少年的身影向上蔓爬,直到少年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天际时,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此时有两位红衣少女径直走到红绸旁边,莹莹素手将红绸用力向下一扯,红绸扑簌簌地抖落了下来,红艳艳的铺了满地。
人群中传出一阵阵惊呼。少年人呢,莫不真的是神仙,回天上去了吧。
沉碧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她揉了揉酸胀的脖子,扭头看向杨悬,“郎君,借我点银子,我去拜师。”
杨悬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沉碧一眼,随即又换上满脸温存,与沉碧调笑道,“娘子与为夫私奔,竟连生计都打算好了。这便要走街卖艺,补贴家用了吗?”
沉碧挑眉正要说话,却不提防一束娇艳欲滴的牡丹俏生生地撞入眼帘。
“姑娘人比花娇,小生方才远远地看见便念念不忘。不知姑娘可否赏光,随小生往后台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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