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新郎
沉碧的手上一抖,门栓已落在了地上,她缓缓地俯下身来,慢条斯理地将门栓拾起,暗地生嗔,“这准夫妻二人是商量好的吗?一个白日里拦,一个半夜里阻,当真打算留着她随嫁到寒杏林去做通房丫环吗?”
沉碧心中腹诽,转过头来看向杨悬时,却已是笑靥如花,“公子说得哪里话?妾身白日里喝多了酒,不过是起个夜而已。”
杨悬盯着沉碧看了片刻,突然垂头一笑,“仙子是打算不远万里,赶往城郊起夜吗?”
沉碧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黑灯瞎火,妾身辨错了路径,公子且先回避,让妾身自往前院去。”
沉碧这般说着,却将门栓背在了身后,倚着角门边站着,心里还在寻思若是把杨悬糊弄过去,今晚怕是还有走的机会。
谁料想,杨悬竟缓步走到石桌边坐了下来。
沉碧蹙了蹙眉,为难道,“月黑风高,公子与妾身孤男寡女,怕有不妥。”
杨悬两只修长的手指,在石桌上无意识地来回敲打着,“我知仙子向来洒脱,不拘小节。如今见了我,却要避嫌,莫不是因为……”
杨悬抬起头来,有些玩味地看向沉碧,“莫不是因为,对我余情未了,旧爱难消吗?”
“我没有,你胡说。”沉碧下意识地反驳,却在迎上杨悬目光的那一刻,生生地换了副我见犹怜的神情来。
沉碧向来输人不输阵,她风姿卓越地行至杨悬面前坐下,一双妙目,光华流转,又是委屈,又是嗔怪,“公子丰神俊逸,妾身不过□□凡胎,如何能消情断爱?白日里一见公子,心中着实割舍不下,又害怕误了公子的大好姻缘,遭公子厌弃。左右权衡,只能远遁。不过妄念在公子心中留一席之地,则往后余生,足慰心怀了。”
杨悬支着额头一瞬不瞬地看向沉碧,只见沉碧弯眉笑目,目光没有丝毫的躲闪回避。
杨悬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目光,“仙子这番美人恩,在下怕是无福消受了。”杨悬复又弯起眉眼看向沉碧,“我一生阅美无数,却从不回头。”
沉碧微微一怔,随即便在脸上绽开笑,一时风华绝代,“公子好生薄情,妾身肝肠寸断。”
沉碧的笑明艳夺目,杨悬垂下了眼帘,半晌方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所以,若是仙子对我并无旧情,那么是走是留,着实没有什么分别。若是仙子对我有情……”
杨悬顿了顿,沉碧以为杨悬又要抬眸看她,便双手支颌,目不转睛地等着,谁知待了半晌,杨悬却依旧垂着眼眸,只是双手不自觉地交握了一下,方道,“若是仙子对我有情,便也不必刻意避嫌,我对夫人心如磐石,并不会对仙子有任何回应。况且,仙子还要等我儿孙满堂前来寻仇呢,离得近些,岂不是更好动手?”
沉碧见杨悬始终垂着眼眸,并没有抬眼看她的意思,于是打量的目光便也肆无忌惮了起来。
半年未见,杨悬的棱角越发分明了,面上多了些凌厉之色。他敛着眉眼,也见端倪。
此时的后院中,唯有石桌边上一盏琉璃行灯,在夜风之中忽明忽灭。灯光照在杨悬的侧脸上,越发显得他俊逸如锦,温润似玉。
沉碧一时贪看,杨悬突然抬起头来,迎上她的目光时,沉碧一时不曾提防,禁不住心脏漏跳了一拍。她慌乱的移开了目光,却听杨悬在问,“仙子,你说呢?”
说什么?沉碧脑中嗡地一声,方才杨悬说话时,她全然没有入耳入心,只隐约听见什么“是走是留,无甚分别”,仿佛是杨悬在留她,她便浑浑噩噩地答了一个“好”字。
沉碧看见杨悬分明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便站起身来,向前院的客房行去。
沉碧这时候才略略地回过神来,她扭过头去,目光扫过杨悬的背影时,发现杨悬的身形似乎踉跄了一下。
杨悬的一只手扶在院墙上,略停了停,然后沉碧听见杨悬说,“仙子若是无事,还是少在江州城中闲逛为妙。前两日,我在街市上看到过几位少林寺僧人。”
那声音极低,低得仿若叹息,待沉碧回过神来时,杨悬早已离开了后院。
此时,秋月极白,树影极淡,风拂衣袂,极轻极寒。
于是,沉碧就这般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与旧情人的新夫人,吃住一处,同行同驻。
杨家与燕家两府的管家,合了喜日,约在三日后,出发往金陵。
沉碧在心里盘算着,待几日后,离了少林寺僧人的视线,还是离开为妙,不然一想到以后,要日日与杨悬夫妻三人行,沉碧就觉得不寒而栗。
本着未婚夫妇见之不吉的礼数,杨悬再未出现在驿馆中。
这一天,深更半夜,万籁俱寂,沉碧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听见隔壁燕梓浔的房中传来轻微的声响。
沉碧一个激灵翻身坐起,侧耳细听。
先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然后有人轻轻地推开了窗。
沉碧蹑手蹑脚地凑至窗边,将窗推开了一条细缝,不一会儿,只见有黑衣人轻悄地跳出窗外,向夜而行。
燕梓浔这轻功,端得深藏不露呀。沉碧暗叹一声,然后一招白驹过隙,人已从狭小的窗缝之间穿过,稳稳地落在客栈外的小巷中。她紧接着提了一口气,便向燕梓浔消失的方向,飞掠而去。
燕梓浔且行且掠,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十分警醒。沉碧不敢跟的太近。远远地看见燕梓浔来到城西面,取出绳索,从城墙低矮之处攀了上去。
沉碧见她已逼近城墙上缘,方才快步行至城墙下,提气飞身掠上。
沉碧猫着腰,顺着城墙垛子之间的空隙,看见燕梓浔已掠过护城河,向城郊的小树林飞步而去。
沉碧从城墙上飞身而下,也追了过去。
昔年静湖山庄的碧波仙子,惯会穿林拂叶,来去无影。沉碧一入小树林,便如鱼回深海,鸟入九霄一般,足不沾地,只在树叶之间穿梭,轻如微风,静如山猫。行动之间,被追踪之人只疑是寻常的叶动枝摇,竟是毫无察觉。
最终,燕梓浔在一株古榕树下停了莲步,驻了芳踪,彼时,沉碧已伏在榕树粗壮的枝桠上,一袭碧衣与叶相同。
沉碧看见,燕梓浔在榕树下来回踱着步子,有些焦燥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兔扳指。
盏茶之后,从榕树后,转出一个黑衣人来。那人一袭墨色的斗篷,兜头罩下,沉碧看不清面貌。
燕梓浔一见来人,喜上眉梢,连忙迎上前去,俏声嗔怪道,“我没料到杨悬会亲自来,出来一趟颇不容易,你还让我等这么久?”
黑衣人开口,是刻意压低的声音,“亲自来也有亲自来的妙处,原计划不变,其余的……”
黑衣人点了点头,示意燕梓浔附耳过来,燕梓浔依言凑过耳去,二人耳语了片刻,沉碧听不真切,只在心中暗叹,杨悬这一生也不知勾搭过多少小媳妇大姑娘,如今这让他浪子回头心如磐石的准媳妇,却背着他夜会情郎,真是现世报,让人拍手称快。
此时,树下二人耳语毕,正是两相对望,脉脉不语,沉碧的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论理下一步就要亲密相拥,耳鬓厮磨,干柴烈火了。她这次跟出来是来寻人的,又不是来捉奸的,真是让人羞愤至死,却又隐隐兴奋。
遗憾的是,树下这两人发乎情止于礼,沉碧干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再进一步。
片刻之后,沉碧听见燕梓浔轻叹了一口气,“你……就要走了吗?”
那黑衣人点了点头,然后仿佛不忍见燕梓浔失望,又补了一句,“不过,等你到了金陵,很快就能再见面。”
只这一句话,便让燕梓浔的脸上重又绽开笑意来,“好的,我等你。”
黑衣人犹豫了一瞬,伸手轻拍了拍燕梓浔的肩臂,然后举步向榕树后行去。
燕梓浔目送黑衣人离开,然后背转身,一步三跳地向来路行去。
见二人离开,沉碧不敢耽搁,从树上落下身形,向着黑衣人离开的方向快步跟了过去。
那黑衣人轻功上乘,沉碧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方能如影随形,远不像跟踪燕梓浔时那么轻松。
跟了盏茶的功夫,沉碧远远地看见黑衣的身影,在一处庄院前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沉碧连忙几步掠至庄院门口,四下里找寻了一番,却未寻见半点踪迹。
那便是到逃到庄子里去了,沉碧抬头去看那庄门上的匾额,只见匾额上写着“永宁寺”几个大字。
沉碧心生疑惑,这看着不过是座寻常的宅子,居然是间佛寺吗。
沉碧正打算绕至后院,越墙而入,猛然间想起,杨悬曾说过有少林寺僧人在江州盘桓,一时间竟不敢妄动。寻思着,还是暂时离开,别图他计为妙。
于是沉碧蹑着脚,慢慢地向树林中退去。
退不过几步,只见庄院中突然灯火通明,人声喧哗。沉碧不敢停留,拔步便走。突然有数名高手从树上跃下,向沉碧袭来。
沉碧抬掌去挡时,方才看清,树上那几人,俱是僧帽佛衣的出家人。
沉碧暗道不好,数年前,她为了挑起静湖山庄与少林寺的仇怨,曾在少林寺杀僧盗宝,与少林寺结下了梁子。如今她孤身一人离开静湖山庄,不想将这梁子结深。
此时虽并不知交手的僧人与少林寺有何渊源,沉碧却也不敢痛下杀手。
缠斗之间,只见庄门大开,一众武僧持着哨棍冲出门外。
紧接着,一位老僧持着禅杖排众而出,竟是少林寺的方丈,智恒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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