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盛三年初,冬旱,官家去玉仙观求了场雨。连着几月,雨绵绵落着,润了千亩干地。夏月以来,雨丝织成密网,仰头见不到日光。官家又到灵隐寺拜了拜佛龛,折了根细柳扔到湖里去,雨这才停了下来。
雨一停,崔家便拾捯起了二小娘子的婚事。
两日前落水的崔沅绾也是在这时醒了过来。
“官人,二姐她要什么时辰才能醒过来啊?这紧要关头,偏偏又出了这等茬子!”王氏的抽噎声不断,叫一旁站着的男人心烦。
“好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出去罢,给二姐个清净。”崔发拧着眉头,拉扯着王氏走远。
门扉合了起来,霎时这小屋都安静了下来。
耳边似是刮过风雪簌簌声,身子也好似浸在冰窖里一般冷。可方才又有喧闹声走过,崔沅绾知道,她的身边从不会那么热闹。
那说话人是谁?
“娘子,你终于醒来了!可真是太好了!”秀云瞧见崔沅绾睁了开眼,赶忙扑到床榻边,脸都红了几分。
秀云?
崔沅绾怔怔瞧着眼前的人。秀云还是她记忆里的灵巧模样,身上披的衣裳也是从前她熟悉的金贵样子。
“你……”崔沅绾想说些什么话,开口才发觉嗓子眼似是被堵着一块沉石一般,声音也被狠狠刮过,清湛不在。
“去把那扇小圆镜给我拿过来。”崔沅绾撑着身子,勉强说道。
那小圆镜曾是她出嫁前最喜爱的物件,她想看看自己的脸,自己的身。
秀云瞧她一脸苍白,急忙站起身来。妆奁匣上就摆着那镜,秀云还是拿了层布,端着镜走了过来。
铜镜一照,崔沅绾的心便了然起来。
柳叶细眉,桃花媚眼。昏了两日,唇上的色淡了些,可瞧上去依旧饱满。身子不用照,低头一看,肤如凝脂,没有冻疮,没有厚茧。
崔沅绾仔细看了许久,秀云站在一旁,只当她是小病初愈,容着她来。
“林家大哥可曾来过信?”崔沅绾瞧着镜中模样,试探地问着。
秀云当她是思君心切,抿笑回道:“来了,来了。娘子真是心心念念,大哥这两日都给咱家里送了信。不过老爷想叫娘子养身,都把信揽到了大娘子屋里。娘子现今醒了,穿衣便能把信拿来。”
心心念念?谁稀罕他那破信!
方才她醒来后,便在观察着周遭。话本子里说的事儿竟在她身上变成真了。
她又回到了仁盛三年,这年她十七岁,林之培上门提亲。都说林之培是个老实郎君,前途无限。她也信了这话。
林之培确实一步步登为丞相,不过却忘了她这位糟糠妻,叫她在那小破院里呆着,冬冷夏热,过不几年就薨没了去。
秀云见她又愣了起来,连忙道:“娘子莫急,过不了几个时辰林家大哥便会来上门拜访。”
崔沅绾听罢,心里一番冷笑。她急什么?上辈子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假夫妻罢了,林之培图她崔家的名儿,何况崔家的把柄也落在了他手上。
她是崔家的嫡女,自然要为家族让步。
于是那次她选择下嫁林家,可这辈子她不会再去迎合那个装腔作势的男人。
“备衣,我去见爹娘。”崔沅绾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小镜,“穿那条素青暗纹褙子。”
秀云说是,只是心里感慨着。自家娘子平日里喜爱红艳的衣裳,多少人爱慕她这般张扬明艳模样。估摸是落水叫人心烦,娘子也没心再去拾捯自己。
“就挑那根篦子罢。”崔沅绾指向那根银篦子,心却不在此处。
秀云说是,时候紧,一番梳洗完,二人都赶紧去堂室见家主去了。
堂室这方显然是听见了崔沅绾屋里的消息,崔发把王氏和二房张氏都叫了过来,慕哥儿不懂事,拿着拨浪鼓自顾自地玩。
“二姐来了!”到底是自家孩子自家疼,王氏一眼便瞧见了还在连廊走着的崔沅绾。王氏扯着崔发的袖,力道大得袍子都皱了几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崔发也叹口气,二姐可不能倒啊,家里就指望着她呢。
崔发感慨完,这才注意到一旁王氏的激动模样,趁着人正上头,不动声色地把衣袖给揪了出来。
崔沅绾走近了,抬眼便见自家娘眼眶泛红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不禁想到婚后自己的惨状,心下动容。就连礼也不顾得行,赶忙扑到了王氏怀中去。
“娘……娘……”崔沅绾再也忍耐不住,搂着王氏泣泪。
王氏也是劫后余生一般,喃喃低语:“好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好了,就坐罢。”崔发心里也欢喜,不过他是一家之主,怎能与小女子家一般失态。往常崔沅绾这般无礼,崔发定要絮叨一通。
“二姐前两天落了水,可是叫成郎好生心疼。好在醒得早,也不枉家里流了这么多泪了。”张氏娇柔的声音响在崔发耳畔,闷汉如他,此刻也扯着张氏的细手摩挲。
“多谢小娘牵挂。”崔沅绾早从王氏怀里窜了出来,此刻敛神坐在梨花纹高凳上,除却鼻尖泛红外,瞧不出半分哭过的狼狈姿态。
她这话说得恭谨,细品还能听出些生分来,噎得张氏再说不出半句关心的话来。张氏瞧着崔沅绾那张脸,病中带媚,和那端庄死板的娘半分都不像。只是那张苍白的脸,总叫人觉着和从前不同。
张氏趁着崔沅绾和王氏攀话时,仔细打量着崔沅绾。看了许久,也只是觉着她的眸子要比先前亮许多。若非得说出个缘由,大抵是眸生豹虎,要吞了人一般。
不过崔沅绾一直都是那般好胜的样子,张氏也没往心里去。想这些有什么用,不如琢磨些叫自己肚里有货的法子。
瞧王氏儿女双全,张氏心里简直淬了火一般。
慕哥儿扯着崔沅绾的衣襟下摆要抱,那拨浪鼓随意一扔,竟扔到了张氏脚边。
这拨浪鼓,可是张氏在慕哥儿生辰宴上献上的礼。鼓面绘着孩童嬉闹图,面一圈都镶着金玉,垂下来的铃铛也是细繁珍贵。她娘家不好,也是费劲心力才讨了个人人都爱的好玩意儿。如今被这么随意扔到地上,染了灰尘。
张氏面上的笑挂不住,心里只想着找茬去了,说出口的话也不过脑子:“慕哥儿这般粘人,也不知心里清不清楚自家姐儿要嫁人了。”
这话一出,崔发王氏面上一僵,崔沅绾心里却跟明镜一般。这话倒点了她,眼下崔林两家正商议着她与林之培的婚事。崔家正忙着给她准备嫁妆呢,地产厚资都在往她手里拢。
张氏这话叫崔发心里不满。崔沅绾也是他宠着长大的孩子,容貌才气,哪个不在汴京城里出名。若不是家里把柄被人拿捏,再有林番海曾救过他命,他哪里舍得把小女下嫁他家。
崔发脸拉了下来,吓得慕哥儿往王氏怀里窜。
“没出息!”崔发低声骂了一句,这话本是说给慕哥儿听的,谁知张氏听了往自己身上揽,嘴撅得能挂上一个油瓶。
寒暄几句后,崔发便叫上了膳食。这会儿正是晌午头,夏日艳阳高照,日头毒得能脱了人一身皮。
许是心里紧张,崔发鬓角都湿了大半,王氏一看,赶忙叫人把冰瓮给搬了过来。
恰好女使又端来了茶饼,崔沅绾一见,便叫女使走进身来。
堂室里因着张氏这番话落入一片难堪境地,崔沅绾自然瞧了出来。
那茶饼上纹着鸿雁,便是晏家派人送来的什么珍贵物件。城东晏家与她崔家不同,是这几年才起来的大家。往白处说,晏家养出了位学士,位列三相。是那位学士一手撑起一家的。汴京城里大家之间都有交往,如此晏家送礼便不稀奇了。
“天热,喝些茶降火。”话语间,崔沅绾便碾碎了茶饼,又持茶罗筛成细末。
晏家送来的茶饼,能叫人闻出一股清幽的气儿。王氏、张氏不知,可这味儿崔发总觉得熟悉,细想又想不出。
说也正巧,晏家送了上好的茶饼,林家又送了山泉水。
“正好,水和茶具都温热了。”王氏含笑对崔沅绾说道,“二姐,点茶罢。”
崔沅绾应声说好,指尖点过青花裂纹茶盏,热气传过指尖,随即茶末便被倒入茶盏。茶膏浓稠翠绿,崔沅绾拿起桌上的水壶,倒出来的水的确清澈,是好水。
七汤击拂,水丹青即刻而成。
崔发大眼一望,一下就瞧见了那幅水丹青。崔沅绾有心,点的正是崔发最爱的翠鸟。
“二姐这丹青深得我心啊。”崔发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伸手一指,“真可谓雅。”
崔沅绾当然是在讨好自家爹爹。无人知她心底事,她得叫爹爹生出愧疚感,才能提出那解婚约的事。
保她崔家长盛可不止下嫁一条路可走,只是到底是谁都没想到另一条路会是哪处而已。
王氏到底心疼自家孩子,喝着茶,满心苦涩。这样好的孩子,难不成真要嫁给那位各处平平的林家大郎?
“官人,你看这婚事,能不能再……”王氏低声说着,可崔发偏偏顾着和张氏调情,一时没把这话听见。
还未等王氏再开口,怀中的慕哥儿坐不住了。
“爹!爹!”孩童咿呀声把崔发从温言软语里叫了出来,小孩鬼灵精,竟直接把王氏的意思都说了出来。
“不要嫁给他!不要姐姐嫁给他!”慕哥儿愈说愈起劲,竟直接跳了下来,跑到崔发身旁,又扯着他那刚摆平的衣袖撒泼。
王氏一听这话,脸霎时白了起来。瞥见崔发那阴罗黑脸,心里一沉。
“什么不要嫁!你懂什么!”崔发怒声道。小孩子懂什么嫁娶,毋庸多言,这自然是他那娘平日里常绕在口头的话。
“林家怎么不好,我觉着好得很,再没有比林家更好的去处了。”崔发显然也是被逼急了,衣袖往下坠,也不知小孩子怎么有这般大的气力,若不是他腿用着力,早被甩飞了。
话音一落,除了张氏稍作惊讶,旁人都愣了起来。
崔发暗自和慕哥儿较着劲,一面说道:“婚事已定,不会再有变化。安心准备大婚罢。”
这话刚一说出口,变数便来了。
“老爷,晏学士递来的信儿。”宅老匆忙走到崔发身旁,递上一小匣盒儿。
王氏方才吃了瘪,如今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着:“晏学士?难不成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
崔沅绾心有疑惑,也看向崔发那处去。
崔发打开匣盒,里面放着一封信。慕哥儿瞧着物件眼生,胖手一挥,竟碰到了匣盒儿的机关处。
“啪嗒。”
一封庚帖就这么压在了信上。
崔发拨开那封庚帖,展信默念。
众人只见崔发脸色变了又变,眉挑复落,嘴扬又瘪。
信不长,只一张,崔发却看了许久。
“也会有变。”崔发似是也觉着打脸,声音闷闷的,不过还是能叫人听出话外的乐意。
“与林家的婚事不过口头之言,不足成谶。晏学士倾慕二姐已久,诚意可见。二姐,你觉着如何?”
霎时,一屋人都扭头看着崔沅绾,眸里暗藏各种深意。这般在意她的想法,上辈子从未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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