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耕耘走上石阶。
石阶尽头的石亭里,谭芷汀正斜倚在阑干上,双手交叠,左手腕漏在阑干外,转着一柄红青交色的扇,她的下巴枕在手背上,目光迷离,百无聊赖地欣赏远处烟雾环绕的青山。
石亭边,雪白的木绣球花团压低了花枝,正在随风摇曳,一阵凉爽秋风袭来,洒下漫天花雨,如飞入人间的白蝴蝶,翩然落于女子发间。
谭芷汀转头,看见了拾阶而上的韩耕耘,一下子犹如星子落入眼睛,目光被点亮,人也从刚才的飘然于外变成落入凡尘,瞬时有了生气,她急忙拎起裙角,迈着小步向韩耕耘跑来。
“韩公子!你也在这?”
“当心!”
韩耕耘眼见着她被裙子绊倒,身子斜斜向他倒来,她的红裙在身后飞起,如长尾飘动的红色鲤鱼,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让她撞进了自己的怀里。
谭芷汀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很久都没有抬起。竹叶的香气悠悠吸到鼻中,如亲临竹林。韩耕耘的手臂牢牢环住她的双肩,也不知该不该放下来。怀里的人突然颤抖起来。韩耕耘突然担心起来。
她哭了?
是因为他抱她?
又过了漫长的等待,谭芷汀却越颤越厉害,韩耕耘的心简直被吊了起来。
突然,怀里的人发出一声脆生生的笑,抬起头,眨了眨小鹿般的眼睛,笑得眼睛都含着泪光。
“我真是笨死了,是不是?”
还好,她没有在意。韩耕耘松了一口气,也被逗笑了。两人相视笑了好一阵,才恍然察觉不妥,各自分开。
谭芷汀这才看到杜佛,见他立在一旁目瞪口呆瞧着两人,立刻收住笑容,鼓起双腮,瞪视他,“韩公子,这个人刚才欺负我!”
韩耕耘本想说他正是带杜佛来道歉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忍不住问她:“他怎么欺负你了?”
“就是刚才,我在这里赏花,他就……算了,说起来就生气,我才不想再提起来呐。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我就暂且放他一马吧。”谭芷汀狠狠瞪了杜佛一眼。
杜佛眉开眼笑,立刻给谭芷汀作揖,“多谢娘子大人大量,我就不打扰二位了。”说完,脚底抹油溜走了。
谭芷汀邀韩耕耘坐下饮茶。石桌上放着四碟干果,四碟鲜果,皆是女儿家爱吃的甜蜜之物。有侍女上来给韩耕耘斟茶,他举起杯子一品,是上好的铁观音。
这一月,我忙着给我父母做中元斋,不能出门,直到昨儿才做完,所以不曾来找韩公子玩儿。”
谭芷汀说着捻起一枚红果蜜饯,送到韩耕耘眼前。韩耕耘摇摇头,她便把脸蛋藏到扇后,自个儿吃了。
“苍苍的父母……是何地人氏?”
韩耕耘心中有个疑问。
既然谭芷汀既喊朱炙为“哥哥”,朱炙又实为太子,那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父母?嗯……他们算是在江南出生的吧,一个小地方,韩公子不会知道的。我住在雍州。我阿耶是个商人,常年在外经商,阿娘常伴在阿耶身旁,他们很少回家的。”
韩耕耘迟疑着,终是一字一字问:“那朱公子他也住在雍州?”
谭芷汀不假思索,“自然是啊,阿耶阿娘不在,就只有哥哥和嬢嬢陪着我。”
“可朱公子他……”
谭芷汀掩嘴一笑,“韩公子,你支支吾吾的,不就是想问,我哥哥是太子,我怎么又和他是兄妹!”
韩耕耘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因为我是公主呀!他是太子,我自然也是公主!”
“什么!?”韩耕耘脸色一白。
“骗你的!傻瓜!公子怎么这么好骗!做公主有什么好得,成日里就只能活在高墙里,一点都没意思!不过,我要真是公主,就选你做驸马好不好?”
“苍苍,这个玩笑开不得。”
“嘻嘻!怎么?韩公子不愿做我的驸马么?”
“苍苍还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我可明白得很哩!驸马可不好当,凡事都要看公主脸色,动不动还要受罚。你看那个潘驸马,因为得罪了公主,现在被贬为庶民,到苦寒之地去做苦工去了。”
“苍苍,越来越胡闹了!”
“嘻嘻!公子你知道吗,我就喜欢逗你玩儿!公子胆子特别小,特别容易被吓到!”
韩耕耘苦笑摇头。
好啦,不逗你了。我哥哥的事你都知道了吧。十二年前,我父母在回雍州路上,遇到一个昏倒在路边的孩子,他们就把这个孩子带了回来,取名朱炙。从此,我们就以兄妹相称,一直到现在。”
原来如此!韩耕耘松了一口气。
谭芷汀无精打采支住下巴,“哥哥和嬢嬢都去了宫里,只留我一个人在侍郎府,真是闷死我了。韩公子,你拉上刘公子带我去京城各处玩玩儿吧,我来了两个多月,才逛了十之一二呐。”
“若是我们得空,定带上你逛逛!”
“怎么还要得空,今日便去吧,这通海寺我也逛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别的地方玩吧!”
谭芷汀拿出她惯用的招数,扯衣袖央他,他实在难以拒绝,便只得答应了。
不过,韩耕耘还得和恩师沈兰珏辞别。
韩耕耘与谭芷汀走下石阶。不想才走了几节,谭芷汀便喊着脚疼,说是刚才崴了脚,下阶是万万不能了。韩耕耘想要搀她,她却鬼鬼一笑,“你抱我下去吧!”
“苍苍!男女有别!”
“唉哟!疼死我了,都怪韩公子,刚才一见到公子,就把什么都忘了,才变成这样!唉哟唉哟,疼死我了!”
谭芷汀一边喊疼,一边用眼睛偷瞄韩耕耘,竟还生生挤出几滴泪来。
韩耕耘无奈,横抱起了谭芷汀。
谭芷汀别过头,用目光喝退正聚拢而来的侍女。侍女们全都低眉退下。谭芷汀撇回头来,转瞬又笑靥如花,她右手勾着韩耕耘的脖子,左手用扇子掩住嘴,一个劲地暗自偷笑。
韩耕耘抱着谭芷汀一来到平地,谭芷汀的脚就好了,韩耕耘自然知道她是有意为之,不过,小女儿的心思总是最难以捉摸的,也实在耐不住她哭,脑袋一热,就什么都依她了。
两人回到沈兰珏别居,发现沈兰珏已不见了。刘潭的目光落在谭芷汀身上,若有所思,“老师去和师父们做午课去了,让我们不必等他。”
“你们认识沈居士?”谭芷汀的眼睛发着光。
韩耕耘点点头,“他是我们的老师。”
谭芷汀的眼中满是钦佩之情,又拉住韩耕耘的衣袖,“韩公子,难怪你学问那么好,下次可以带我见见沈居士吗?我自小就喜欢他的画和字,钦佩得不得了呐!”
韩耕耘点了点头。
谭芷汀拍手欢呼。
刘潭将二人神情收在眼底,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说笑,目光沉沉,催促道:“我们回去吧。”
三人回到城内,由刘潭领着,到各处名胜之景游玩。转眼日薄西山,三人在东台侍郎府邸门前分别,约定三日后,去汉城湖泛舟。
梆子敲过子时,京城又进入了夜的寂静之中。
三法司门前,一辆拉着寿材的牛车与一辆倒夜香的驴车在街上迎面相遇。牛车车头挂着一盏白破灯笼,车上铺着厚厚的稻草,一顶简陋的棺材横在上面,棺身随着牛车颠簸,发出“咔咔咔”的声响。棺材盖与棺材没有合上,留出四指宽的缝隙,似有浓密的黑雾从缝里泻出,令人望而生畏。
驴车上,则拉着两个大木桶,沉甸甸的,装满了酸臭的液体。木桶似乎过于沉了,把两头驴纤细的四肢都压弯了,不耐烦地嚼着草料,发出聒噪的低鸣。
双方车夫都不肯相让,车头的灯笼照得四周黄澄澄的,似笼着一层神秘的纱雾。坐在棺材前头的车夫醉醺醺的,跳下车来,与另一个车夫起了争执。明明是四车宽的道路,却谁都不肯让出一头。
两个车夫推搡了一阵,其中那个喝醉的车夫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回到牛车上,一扯缰绳,口中大喝,径直撞上了驴车。驴车上的木桶被撞翻了,全都滚到了地上,大量黄色的浓稠液体流满地面,一时间,臭气冲天。
有什么东西从木桶里滚了出来,圆形的,沾满了污秽,一时难以分辨。驴车车夫见状,吓得脸色惨白,拔腿就跑。另一个车夫打了个酒嗝,踩着虚步,低下身去,捏着鼻子去瞧那团肉球。他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那团东西,立刻吓得跌倒在地,大叫起来。
这一叫引来三法司门前守夜的官差,握着刀呵斥而来。
“什么人敢在三法司门前放肆!”
“头!死人头!”
“什么?”
两个官差闻言神色一变,在污秽的地上站定,随后用刀柄拨了拨肉球,也是一脸大骇。
一个人头!
一个被人用刀砍下的血淋淋的人头!
“赶快禀报司直大人!”
“是!”
到了第二日,整个京城便都知晓了昨天夜里,在三法司门前,从翻倒的夜香车里滚出一颗人头,人头嘴里塞了一颗斗大的珍珠,在夜里璀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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