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在泥泞的小路上,留下一排车轱辘碾过的痕迹。它穿过茂盛的树林间,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是一排排整齐的葡萄树。
李青棠原本还怔怔地思索着出来前发生在江家的那场闹剧,就听见前头的蕙兰说:“大姑娘,少夫人,我们到了。”
“好。”她应下,让碧月搀着她下了马车。在她们的马车附近,还有另一架马车停着,虽然外观较为朴素,但外面的帘子上画着一个金色的龙,是象征着大邱皇室的图案。难道有皇室的人来了?李青棠不禁一愣。
江楚玉也见到了那辆马车,略一沉吟,便说:“可能会是梁王殿下。他在刑部办差,这次因为死的是个外国人,我想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坐视不管。”
“哦……原来如此呀。”李青棠一想,觉得也是,如果只是一起普普通通的杀人案,那或许不足以引起一介王爷的重视。然而一个外国人死在大邱的土地上,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要是处理不好,往严重的方向去想,可能会直接影响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因此再怎么说,大邱也得给黑公牛国那边一个说法。
田地之间的小径还不足以宽阔到可以让一架马车通过,因此,只能步行进入那位于小径尽头的建筑。这座红砖砌成的建筑边就是一个马厩,两匹老马正百无聊赖地在棚底下打着哈欠。踮着脚尖在田地间行走着,李青棠小心不让衣裙沾到泥土,还没到建筑跟前,就看清了它瓦片屋檐下挂着的招牌上刻着“郑氏酒坊”四个字。在牌匾旁边挂着的灯笼下,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正将一罐罐酿好的酒搬到载货用的马车上。
江楚玉道明了来意,其中一名男子就指了指建筑的入口,并小声地对她说了句:“梁王殿下也在里面呢。”
“我知道了。”江楚玉平淡地点了下头。
考虑到里面有一位尊贵的王爷在,李青棠和碧月都赶忙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要是在王爷跟前失了态,那可就丢死人了。
江楚玉倒没在意那么多,迈开脚步就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在两排放满了密封好的酒桶的架子之间,一位高大挺拔的男子正与另一位对他点头哈腰的长胡子男人说着话。这男子身穿紫袍,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扎起来束在冠内,略微下垂的眼角让他的五官添了几分柔和;然而尽管他目光炯炯,眼底的乌青却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啊,你们是……”男子率先注意到了江楚玉等人,略微惊讶地转过了头。
“见过梁王殿下。”江楚玉行礼,动作不紧不慢。
李青棠也赶紧福了身,“民女李青棠见过……殿下。”
连带着她们的婢女也都跪了下来。梁王只笑了一下,“你也是来查案的么,小楚?”
“回殿下,正是。”
“我想也是啊,你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也帮本王和谢大人破过大大小小不少案子。”说罢,他看向李青棠,有些好奇,“你可是光禄寺卿李大人的女儿?我听说过,你是最近嫁给了江小将军的吧。”
“是的,殿下。”李青棠有些紧张,面上到底保持住了礼仪。得亏她以前也多少去宫里参加过宫宴,才不至于在这位看着温和却始终带着皇家气场的王爷跟前失了态。
“好啦,不要紧张,我就随口问问而已。其实我也是才刚到,还没来得及跟郑大人说上几句呢,你们赶巧就来了。”梁王说,并顺带转向了一旁瑟瑟发抖的男人。
“是,是!”郑老板头上冒汗,赶紧挺直了腰板。
江楚玉打量着这位酒坊老板,幽暗的眸子里没有波澜,难以察觉她的情绪,这叫眼前的郑老板更加紧张了。他哪里想得到自己不过是跟个外国人谈过一桩生意,就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人命案里,好死不死还惊动了天家。
“您好像很紧张,郑先生。”虽说这句话看似关心,实际上由江楚玉那几乎没有语调的方式说出来,反而带了点威胁的意思。
郑老板用他肥大的手抹了一把额头,哆嗦着答道:“没,没事儿,就……小的一直都是老实本分地做着生意,这生意还没谈妥,就闹出人命来了,谁想得到嘛!还惹得殿下大驾光临于此……”
梁王眯起了眼睛,“你是说本王让你感到不自在吗?”
“这,小的不是这个意思……”郑老板的额头上不断有粗大的汗珠冒出。
一旁的李青棠实在看不下去,掏出一块丝帕便递了过去,“先生,您要不擦擦汗吧。”
“哎哟,不用不用,多谢这位……呃,夫人。”郑老板赶紧掏出自己的汗巾擦起了额头,眼神还时不时地飘向一旁的梁王和江楚玉。
江楚玉看了梁王一眼,“不如您还是回避一下吧。”
“好吧,好吧。”梁王无奈地耸耸肩,“那你加油,小楚。”
待到梁王和一众侍卫悉数退下后,郑老板才算是舒了口气,却依旧被江楚玉盯得浑身发毛。
等确认视线中已经看不到梁王,江楚玉便幽幽地看着郑老板,“那你该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小的说,一定说!”
郑老板的语言支支吾吾地,可表达得还算清晰。他和堂费尔南多·阿维拉·巴列斯特大约是在一个月前首次见面,巴列斯特以一种非常傲慢的态度购买了一些郑家自酿的葡萄酒,而在品尝过后,他尽管表达了他的赞美,却依旧尖锐地指出了这种中原的葡萄酒和西域的大相径庭,并表示还是巴列斯特家的葡萄酒更符合他的口味。
郑老板言辞间对西洋人的高高在上毫不掩饰地展现出了他的愤怒,当时若不是有那位叫里奥·冈萨雷斯的管家劝住了自家老爷,他说不定就要跳起来打人了。谁能想到西洋人竟然会拿那种臭气熏天的干酪来搭配葡萄酒,而不是花生米或者牛肉,简直是暴殄天物,当然西洋其实也是有用牛肉来配酒的习惯,不过吃法不同,但是干酪确实和中原人的口味不符。而阿维拉·巴列斯特,愿他一路走好,轻描淡写地就用西域的名菜红酒炖牛肉反驳了回去,并接着邀请郑老板邀请他家产的葡萄酒。事实上,那酒确实风味香醇,这一点郑老板再生气也无法否认,巴列斯特趁机提出想与郑老板合作,将部分巴列斯特家的葡萄酒拿到郑家的店面销售。郑老板彼时虽不喜巴列斯特的为人,但他也有进一步扩展自家生意的打算,于是姑且应了下来。
结果生意迟迟没谈妥,主要还是因为收益的问题。众所周知,巴列斯特家的庄园在几千里开外的西域,想从那儿把酒运过来,光是运费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阿维拉·巴列斯特愿意承担这笔花销,只要他家的酒在郑家店里销售得到的钱大部分归他所有。郑老板自然理解运费的重要性,因此也愿意答应这个请求,然而初步定下的收益配比,阿维拉·巴列斯特所得与他所得之间的比例是六比四,可没多久阿维拉·巴列斯特又改了口,说是运费比想象中的要贵,要求进一步改成七比三的比例,郑老板也应了。然而谁能想到,就在一切看似都谈拢,只差在合同上盖章前,阿维拉·巴列斯特又要求把收益比例改成八比二,这叫郑老板如何受得了?本来在自家店里上别家的货就已经会影响到自家产品的销售了,所得的收入还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削减,你说阿维拉·巴列斯特这不是抢钱嘛。郑老板说到最后已经完全没了一开始的紧张,音调已经激昂得堪比军队行军前吹响的号角,愤愤不平地发毒誓说以后再跟西洋人做生意他就当场被雷劈然后下辈子投胎成一头任人宰割的猪。
然而在问起凶杀案时,郑老板的态度十分坚决,他坚持自己是无辜的,且不论他自恃向来都是良心做生意良心做人,哪怕生意的合作对象再缺德,也不是痛下杀手的理由。就说凶杀案发生的那天,郑老板带着妻女一起在灯会上玩了一整夜,回家前还给女儿买了个小猫造型的灯笼,全程都有妻女跟自家仆从跟着,这一点只要去问问他妻女就可以证实。说到最后,郑老板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希望阿维拉·巴列斯特下辈子做人能实诚点,不要再搞那一套临时变卦,也不要随意批判别人家的产品了,免得再落得个被一枪爆头的下场。
“所以您自称和凶杀案没有关系,却笃定阿维拉·巴列斯特是被生意上的仇家所害?”江楚玉仔细地记下郑老板说的话,才饶有兴致地问起。
郑老板一拍桌子,“不然呢?小的在这里也不怕说,小的做生意多少年,就明白一个道理,千万不可高傲,或许谦逊没法让你赚大钱,但过于自信肯定会成为你赚大钱路上的一块绊脚石。那西域人不就是这样么?小的在他用鼻孔看小的的那时候,就笃定他绝对得罪了不少人。瞧,这不就把命都丢了。”
江楚玉不置可否。
在问了一些大约并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后,江楚玉礼貌地谢过了郑老板的配合,便起身出去找梁王和他麾下的侍卫们了。李青棠连忙快步跟上。
梁王正在外头与那些帮忙装货的小厮们谈话,看到江楚玉带李青棠她们出来,便是微微一笑,挥手与她打招呼。“怎么样,小楚?我们不如交换一下各自打听到的事情呗?”
“是,殿下。”
江楚玉拿出自己记录老板的说辞的本子,将从郑老板那儿听到的前因后果都大致讲述了一遍。
听罢,梁王托着下巴,点了点头,“有点意思啊……这个阿维拉·巴列斯特,倘若郑老板说的都是真话,那的确有些太自大了,要是真如老板所说得罪了什么生意场上的人,也不奇怪。小楚你怎么看?关于这位郑老板?”
“如果只是根据目前听到的事来判断,我觉得郑老板约莫是无辜的。”江楚玉说,“首先,想必殿下您看过卷宗,死者被人以枪炮射穿脑袋,以致丧命。根据昨日醉花楼任妈妈和伶人莲儿的口供,结合现场的场景来看,凶手极有可能是在醉花楼之外的某处用枪将巴列斯特杀害。若要从一定的距离开外精准无误地取人性命,可想而知,平稳沉静的心态是必不可少的。然而郑老板却在您面前表现得如此惊慌失措,怎么看,也不会是能平心静气地行凶之人。”
“有趣的论点,但万一他就是装出来慌张的呢?”梁王问。
“我十分笃定郑老板不会是假装的惊慌。”江楚玉反驳得丝毫没有犹豫,“一个人真正的情绪总是难以掩饰的,因为人有眼睛,而眼睛恰恰是最能让人不经意间暴露自己心绪的地方。方才郑老板面对殿下您的时候,他就连眼睛里也满是慌张之色,到了如此的地步,我可不觉得他是装出来的。”
梁王拍了拍手,“很不错的推理,但是现下证据还没有找齐,如此坚定地判断某人的无辜,小心日后被推翻哦。”说罢,他又望向了李青棠,“那你呢?江小将军的夫人,你方才一直跟着小楚的罢?本王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诶?”李青棠一惊,忙抬起了头,面对梁王那双深邃的眼眸,有些慌乱,“民女,民女……”她顿时觉得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无妨,本王就问问罢了。”梁王摇摇头,叫她不用在意。
“诶那殿下!”碧月此时插话道,“您刚刚说要跟江大姑娘交换一下打听到的消息,那您这边有知道什么吗?”
“碧月!”李青棠急了,“殿下没叫你开口,你怎么就……”
梁王笑着摆手,“你别急,江少夫人,我刚刚听小楚说话听入迷了,倒是这位丫鬟提醒了我,我这就说。”
江楚玉眉头一挑。
“其实我们这边也没问到什么有用的,顶多就是郑老板除了这间酒坊以外,在京城里也开了家郑氏酒馆,卖的正是他自家酿的酒,但是一些别的作坊出产的酒品也在他的酒楼里有卖。倘若不是本来就有别的盘商和他合作,他也不会考虑跟一个外国人谈生意。”梁王说。
“嗯,这样吗……”江楚玉记了下来,“虽然目前来看不是什么有用的消息,姑且先记下吧。”
打听了一下郑家酒馆所在的位置,一行人便离开了。临走时,梁王一边指挥着自家的侍卫把几桶酒搬到马车上,一边对江楚玉喊道:“对了,小楚,我突然想起来,我出门前,婵儿叫我如果见到你就给你带句话。她说她最近有点挂念你了,叫你有机会就上梁王府和她叙叙旧呢。哦,对了,她还说可以的话想见见江少夫人。”
“明白了,我回去后看看什么时候有空,就去王府看看表姐。”
李青棠听着梁王称呼她时用的“江少夫人”,心里无端泛起一股苦涩。面上也只是行了礼,“民女就在此谢过梁王和王妃了。能得王妃记挂,是民女的荣幸。”
梁王对李青棠和江楚玉的回答很满意,点了点头,与她们道别后就上了马车。精壮的马匹拉着车慢慢消失在茂盛的森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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