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的寿宴如火如荼地举办的同时，大理寺，刑部及梁王一干人也在持续操心着办案的事。然而，在确认堂费尔南多·阿维拉·巴列斯特身上确实有轻微的花柳病症状后，案子算是有了进展，但很快，似乎又一次陷入了停滞中。
香凝原是在凶杀案之前就被赶走的，因此负责查案的团队刚开始并没有太注意她。当获悉她被驱逐的原因乃是患病后，他们便将她也列入了和案件有关的嫌疑人中。然而在这个时候，前去寻找香凝已经太晚了——这段时间足够香凝离开京城，前往外地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事实好像也确实是如此，梁王派出去的人把整个京城都几乎翻了个遍，一砖一瓦甚至连路边的杂草都不放过，拿着醉花楼提供的画像，就是找不出一个跟香凝有相似之处的人。当然，她的消失加大了她的嫌疑，然而这跟找不到人，案件无法再度推进是两码事。
京城寻人未果，那么自然就要扩大搜寻范围。这样就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大邱国土面积广阔，该去哪里找呢？
眼见黑公牛国的使团一次又一次地向大理寺和梁王施压，要求他们尽快给一个答复，江楚玉的神情也日益凝重起来。虽说她好像总是不苟言笑的，可这些时日，她身上自内而外扩散开的沉重气息依旧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她此时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非常非常大，就像愚公试图以一己之力移开的山那样大。
“……我说，楚玉。”李青棠带着端茶的婢女，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书房。“明天要不一起去寺庙上上香？”
与江楚玉形成鲜明对比，江茗玉倒还是一幅不知忧愁的样子，约好了明日跟冯家姐妹去爬山，顺带到山上的慈安寺上上香。当然，李青棠也会去，既是为江琰祈福，也是去供奉一下父亲的牌位。
江楚玉抬起头，深深的青黑色浮现在她的下眼睑，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只熊猫。“嫂子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信神佛，这种时候去上香拜佛有用吗？”
“我也知道，不能事事都指望着佛祖的庇佑。”李青棠半蹲着，让自己的视线跟坐在椅子上的江楚玉齐平，“但是我瞧你这些日子都窝在书房里，不是翻看卷宗就是翻阅资料的，我看着都觉得累。就算不是去祈福，出去爬爬山也是好的，总不能老是把自己关起来，不然真凶还没找到，你的身子就先垮掉了。”
李青棠眼里的关切之意看着真挚，江楚玉愣了片刻，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拿你们没办法。”她揉了揉脖子，“也不是不行，我也确实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嗯，”李青棠笑了起来，“明日早些起来吧，要晚了寺庙人就多起来了。”
她有些意外江楚玉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原本已经做好了要花费一番口舌劝的准备。但不管怎么说，江楚玉肯应，就是好的。
可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李青棠起来梳妆时，走廊上突然传来一声满是怒气的吼声，把碧月吓得手一抖，差点就把李青棠的头发扯下一片来。
“——烦死了！你那么关心，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是江茗玉的声音。
李青棠感到头上传来一阵疼痛，倒吸了一口冷气，但也无暇去追究碧月的过失。“是，是茗玉在那里闹吧？”
“正是。”春桃说，“就是不知道二姑娘又怎么了。看这架势，应该又是跟夫人起了冲突。”
天啊。李青棠在心里望天长叹，这一个个的都不叫人省心。
推开门，迎面就撞上从秦氏屋里出来的江茗玉，红着眼眶朝门口走去，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喂，茗玉，这……”李青棠想叫住她，可想不到江茗玉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走了，留下李青棠跟两个婢女面面相觑。
此时，秦氏也从房间里探出了头，对着江茗玉的背影怒吼：“我可是你亲娘，你就连去帮我求个平安符都不肯？！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生了你这么个逆女出来，一天到晚就知道惹麻烦！”
“好啊，你也知道你是我亲娘？！”江茗玉一听秦氏这么说，就停住了，回过头来，脸上的怒意却是更甚，“那我也不见你有关心过你亲女儿一下啊？整天就在那儿叨念着璨哥儿璨哥儿的，他都死了多少年了，你还念着他？你什么时候才能看看我，看看我这个活生生的女儿？！”
李青棠听得是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就冒出个璨哥儿来了？却见秦氏也是变了脸色，冲出来作势就要打江茗玉，便赶快跑上去拦住了她。母女俩怒视着对方，李青棠夹在中间不知所措，低头便发现秦氏手上拿着还没做完的绣品，不禁微愣。
那是，一个给刚出生的小孩穿的肚兜。
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这却叫李青棠觉得一阵毛骨悚然。这时候江老爷子被下人推着过来，叫秦氏回了房间，转头让李青棠不用管这事儿，江茗玉却气呼呼地走了。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带着满腹的疑问，李青棠见江楚玉还没出来，便去了对方的房里找她。
此时江楚玉也换好衣服用了早饭，正拿着本书在看。李青棠一来她就把书放下了，“外面的闹剧结束了？”
“算是，暂时，结束了。”李青棠其实也无法确认到底结束了没有，只能说暂时平静了下来。“好吧，楚玉，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你是想问我，妹妹跟继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被人一言道破自己心中所想，李青棠倒也不恼，反正也确实很容易猜得出来。她便是颔首默认，道：“其实我早就想问了，好像婆婆跟茗玉比起亲母女来说，更像是两个陌生人……但是我瞧你们都不太关心的样子，就一直都没有问出来。正好今天她俩又……所以，楚玉，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江楚玉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答道，“继母很久以前流过一个男胎，疯了，就这样。”
“什……”李青棠又是觉得宛如被五雷轰顶，不由得呆住。她竟是从未听说过有这档子事，而且江楚玉说这话的语气和说今天晚上吃粉蒸排骨没有区别。“我嫁进来这么久，怎么就不知道？”
“毕竟是很久远的事了。那个时候我也就才七八岁而已。”江楚玉说着，停下脚步回过头，“怎么，嫂子，突然间就不走了？”
李青棠有些失魂落魄。她其实早就有预感，能让秦氏和江茗玉母女如此不合，当年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眼看她嫁进来这些时日，管家算账哪一样不是尽善尽美，可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一二件曾经发生在江家的过往。江家的往事，她了解得不比出阁前听过的传闻多。
……如此，就显得她好像从未被江家接纳过。
“那我这不就告诉你了吗，”江楚玉说，“还是说你想听我讲得更详细一点？”
“随便你。”李青棠难得来了些火气，“反正你们也不把我这个嫂子，这个媳妇当自己人，这种大事都不肯告诉我。”
“好吧。”江楚玉耸了耸肩，“其实我们倒不是不愿跟你讲……你自己也没有过来问嘛。”眼看李青棠脸上浮现出委屈之色，她不禁扶额，“总之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当然不是。或者说从秦氏嫁作江老爷子的续弦的那一刻起，这场可以称得上是荒诞的悲剧就已经注定了。
秦氏虽然是在江老太君的授意下进的门，但一方面她并非江老爷子爱的人，另一方面作为续弦出身也较低微，曾无数次被老太君和丈夫因为所谓的“小家子气”敲打过，一直过得不怎么快乐。江家就江琰一个庶子，于是秦氏将翻身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肚子上，而这也确实是她在江家站稳脚跟的最大本钱——只要她为江家生个嫡系继承人，那她哪怕不至于从此扬眉吐气，未来的生活也会多很多的保障。
尤其是生下了江茗玉后，秦氏更是天天烧香拜佛，吃药调理，就为了尽快怀上一个男胎。在江茗玉两岁时，秦氏终于如愿以偿地再次有了身孕。
可终究是造化弄人，在大约六个月时，秦氏不慎滑胎，此时胎儿已经成型，确实是她一心期盼着的儿子。彼时秦氏虽伤心，但她毕竟还是年轻，只要好好调养，再怀一个也不是没有希望。只是……
蛮族入侵大邱，那时候依旧手握兵权的江老爷子自然免不了带兵上战场保家卫国。众所周知，江老爷子的腿就是在那场战役中废了的。然而，多数人有所不知的是，那场战事，江老爷子全身上下都受伤严重，造成的影响不只是双腿残废，还有——所谓的不举。
这意味着，他再也没办法要多一个孩子了。
意味着秦氏的希望就此破灭。秦氏也因此彻底崩溃，一天到晚，都只叨念着她没能降生在世界上的儿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绣着给小孩子穿的衣服，然后丢进火堆里烧掉，烧成灰，对于自己的亲生女儿懒得看一眼。她也因此对生下江府唯一男丁的侍妾莫氏生了极大的恨意，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莫氏，还非说莫氏害得她掉了孩子，要莫氏以死谢罪。尽管莫氏一而再再而三强调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害夫人肚里的孩儿，但秦氏怎么都听不进去，令人将她发卖。
这个故事叫李青棠感到一阵背脊发凉，“这，这也太……可怕了。”
“后院斗争，不就是如此吗？嫂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江楚玉不紧不慢道。
“那倒是……”李家的庶子庶女那可是一大堆。李青棠想，却又想到了另一个点，“那公公呢？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没了，他也不可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父亲吗？他自然是伤心的。”江楚玉微微点头，“但是比起没了孩子，他更在乎的是，他没办法上战场了。他必须要把将军的位置交给大哥，让大哥代替他拿起兵器，保家卫国。嫂子，我想你也知道，这代表着……”
“代表，他就此失去了自己的一大部分权利。”李青棠说。
“是。父亲以前多少还会关心下我们，腿一断，他就再也没有关心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控制。他渴望以‘父亲’的身份控制我们，显而易见的一个例子就是你跟大哥的婚事，还有他逼我嫁人的事情。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江楚玉嘴角掠过一丝嘲讽的笑容，“他才能找回当年指挥十万大军时的那种感觉。”
李青棠闻言愕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突然明白了，江老爷子也好，秦氏也好，他们的灵魂都永远地停留在了过去的某个时段，致使他们完全留意不到时间的飞逝。对于江老爷子来说，在他的世界里，他依旧是那个带着十万兵马驰聘沙场的将军；对于秦氏来说，她的灵魂则被她未曾出世就已经去世的儿子赋予了一种永恒的束缚。
想到这里，李青棠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悲哀。这悲哀原本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却迅速地在她心底的土壤生根发芽，乃至于当她随着众人爬到山上时，已经长成了一棵望不到顶的大树，几乎要冲破她的心房。
江楚玉沉默着与李青棠并肩走着，看着江茗玉和冯家姐妹吵吵闹闹，勾肩搭背地朝抽签的方向跑去。
“咦，你是……”
这声呼唤叫李青棠回过了神。她认得这声音，虽然只听过一回。带着西域口音的大邱文。
她与江楚玉，碧月，春桃及蕙兰都回过了头，果然见到那穿着黑白衣衫的西域男子站在不远处。香炉中飘来一缕缕烟雾，将他环绕着，似真似幻，为他的面庞平添了一些神秘感。
“冈萨雷斯先生？”李青棠有些不确定地说了一声。
“对，是我。”里奥·冈萨雷斯说，“好巧，在这里又遇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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