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时,沈樾已经在李癸的身上盖了块白布。
他见这两个人浑身湿透地回来,神色平静,而符白珏身上还带着股淡淡的血腥味,也就猜到他们应该已经将那个抛尸者解决了,递了两块毛巾过去,问:“是什么人?”
祝枕寒接过毛巾,递给符白珏一块,说道:“魔教,朱雀门。”
随后,他又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沈樾面若寒霜,眼里酝酿着怒意,说道:“我刚刚检查了李癸的遗体,他身上有烙伤、鞭伤,嘴唇发黑,七窍存淤血,是中毒的迹象,想必一定是经历过严刑拷打。魔教既然从李癸入手,说明他们知道鸳鸯剑谱在黄沙隘口,也知道同行者里只有我与李癸两个人活了下来,于是掳走了李癸,想从他口中问出我的下落但他又如何知晓。”
别说沈樾的下落了,李癸连鸳鸯剑谱的存在都一无所知。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卿幼殊如今应该无碍。”
沈樾说到这里,觉得似乎有必要解释,于是说道:“当初的棺中藏人一案,原是卿小姐的长兄雇佣的千尺贼,父亲宠溺她,有意栽培,所以长兄买通王堏,想要将卿小姐带离西平郡,随便找个地方卖掉,令她身败名裂,再无颜面。后来在我的协助下,卿小姐顺利逃回了南庄,韬光养晦,鲜少露面,最终成功争夺权势,令她长兄死于暴乱。”
“南庄的权势在整个西平郡都是独占鳌头的,卿小姐如今是南庄二把手,魔教暂时应该不敢动她。而且魔教已经找到我头上了,没必要再从她那边下手。不过,我认为她还是有必要知晓此事,所以我等下准备给她写封信,让她近来多加留心魔教的动向。”
从沈樾的反应可以知道,魔教的震慑之举起到了截然相反的作用。
如果说之前的沈樾是为了寻求真相而追寻鸳鸯剑谱的下落,那么,如今他还多了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不让鸳鸯剑谱落到魔教的手中,他必须要在他们之前收集完全本。
符白珏说道:“我的下属正在近处待命,待他处置完朱雀门门众的尸体后,我准备让他将李癸的遗体带回西平郡,届时可以顺道让他把你的信送去南庄,带给卿幼殊。”
沈樾看了他一阵,说:“多谢。”
符白珏笑:“不必言谢,不是为你。只是热衷于为熊熊烈火添一把干柴。”
所谓烈火,是指魔教的暴行,所谓干柴,是指偶尔会与魔教打交道的南庄。
沈樾可不知他与魔教之间的纠葛,认真说道:“我欠你人情,会还的。”
符白珏说:“我不要你用过的东西。”
沈樾翻了个白眼,“知道。”
大约半个时辰后,如符白珏所说,天大亮,暴雨也逐渐停了下来。
符白珏的下属已经来带走了李癸与信,祝枕寒等人各自收拾好行李,就悄无声息地从客栈离开了。他与沈樾骑马,符白珏的东西多,所以是乘的马车,幸好从鲤河过去之后基本上都是大路,能容纳马车行驶,车夫是他的另一个下属,也是话少得像个傀儡。
途中,他们大致聊了聊霞雁城的情况。
当初选择先去霞雁城而不是曲灵城,主要原因有两点。
其一,霞雁城的县令是剑儒温展行,听说此人古道心肠,应当不会坐视不理。
其二,沈樾的小叔也在城中,他幼时先后在少林寺、庐山道教修习过,要论武功,丝毫不逊色于千城镖局的总镖头,也就是沈樾的父亲。不仅是个合适的庇护,通过他也好打听薛皎然和姚渡剑的事。还有一点,他也是早年离家出走的,沈樾总想同他聊聊。
反正路上无事,也就交换了一下情报。
对于温展行身上发生的所有匪夷所思的事,在场三人都有所耳闻。
温展行原出生于江湖第一世家,温家,至少在多年前,论资历,论实力,论权势,皆在胥家之上,将其形容为一手遮天再合适不过,每次的武林大会也都经由他们组织。
后来传出消息,温家与魔教有过勾结,并且随之深挖出来的是许多摆不上台面的手段,例如刻意打压年轻一辈,例如在武林大会的排名上动手脚诸如此类,数不胜数。于是各大门派联合起来彻底搞垮了温家,昔日的荣光,就此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说实话,硬要说起来,其实许多门派私底下都与魔教有过来往。
只是温家太大,坐这个位子太久,树大招风,众人以此为起因将其击溃罢了。
温家一倒,所有人纷纷如鸟兽散了,或是归隐,或是投靠别家,唯独温展行,这个满口仁义道德,天天劝诫别人要压抑心中的杀意的人,他选择了弃武从文,拿起了笔。
此事传出,整个江湖为之哗然。
自古武者瞧不起文人,文人看不上武者,已成定律,而温展行是第一个打破这个规矩的人,不止江湖中的侠士唾弃他,连文人也觉得他是在胡闹,想要考取功名可不简单。
结果温展行还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考上了。
整篇卷子,满目华章,尽管有固执陈旧的言论,但许多建议却是可取的。
这下不管是文人还是武者都要恨极了他,又心不甘情不愿,死死盯着他的举动。
殿上,温展行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语气平淡,说,他想去霞雁城。
霞雁城偏远,城中官员尸位素餐,世家独大,治理混乱,若说收敛钱财,确实是个好去处。正当众人如此阴暗地揣测时,温展行到了霞雁城,径直出台数条法令,他不似真正的文人有那么多的顾忌,雷厉风行,堪称铁腕,不消两年便让霞雁城焕然一新了。
这是温展行“剑儒”称号中,“儒”字的由来。
而他被归入剑客排名前列,是因为另一件事。
外族入侵,霞雁城中的将士懈怠已久,根本没有想到外族会突然袭击,被打得节节败退,而最近的军队要赶来支援,最少也需要十日时间,再加之霞雁城将军被斩首,城中士气溃败,形势严峻,就当所有人都以为霞雁城会就此失守之际,温展行提剑上阵了。
连城中将士都快忘记他曾是个剑客,只记得他是个很会治理的县令。
结果温展行就像两年前的那天一样让所有人出乎意料。
他提剑而出,设陷阱,再立旗,击军鼓,排兵布阵,整顿士气,随后又一马当先,在前冲锋陷阵,硬生生让将要溃败的霞雁城多守了十日,成功撑到了援兵来的那一天。
据在场的将士所说,从未见过比温展行剑法更高超的剑客。
一剑青阳,飒沓流星,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无所不催,如明镜澄澈,毫无阴霾。
此事之后,尽管庙堂江湖泾渭分明,但温展行原本就是江湖中人,后来转至朝廷当官,所以经过很长时间的讨论,江湖中还是决定将他归于排名之中,称其为“剑儒”。
也有不少剑客想要亲眼见证他的剑法,千里迢迢来挑战他,结果都被拒绝了。
温展行那个性子,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许多人磨了他很长时间,也就罢休了。
他的经历太过离奇,直到现在还为人津津乐道。
如今的霞雁城,在温展行的治理下,太平安稳,是他们最好的栖身之地。
而后提及到了沈樾的小叔,沈樾的话就多了起来。
“他原名为沈瓷,是我父亲的胞弟。我听家中长辈谈到,说他很有天赋,然而,许是因为他先后在少林寺和庐山道教修习过,性子淡泊,厌恶交际,从山中回到沈府后,面上常有郁色,不久后便离开了家中,只有听说我父亲添了新子女时才回来看一眼。”
“所以,我其实只见过他一面。”沈樾回忆着,慢腾腾说道,“在我诞生之际,他似乎被琐事所牵绊,未能及时归来,只是与父亲书信联络,从来不谈他如今的去处,偶尔会差人送来一些小玩意儿供我玩耍。直到我十一岁那年,才亲眼见到了这个小叔。”
小时候的沈樾,可谓商都一霸。
顾厌嘴毒,经常招惹别人,引来祸患,每逢此时,沈樾就会把他们打得跪地求饶。
沈樾顶着一身的青紫,回到沈府时,就瞧见府中多了个青年,满身的书卷气,面上平平淡淡的,微风吹得鼓起的衣袖中,却能够看到冷峻的黑色,那是穿戴手上的铁爪。
从信中,从那些小玩意儿中,沈樾向来以为自己的小叔是个很温柔的人。
真当亲眼见到时,他却发现小叔并不是那么的温柔,好吧,至少对他仍然是很温柔的,父亲见他一身的伤,眉头一挑就要骂了,结果被小叔四两拨三斤地给全堵了回去。
好歹是平辈,呛他爹比他呛得还凶,还理直气壮,并且很有道理。
他这才反应过来,能够在年轻时候就离家出走的人,没几个骨子里不叛逆的。
沈樾一下子就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叔好感大增,亲热唤道:“小叔。”
沈瓷走过来摸他的脑袋,坚硬冰冷的铁爪被他收了势,轻抚在沈樾发顶,倒也不是很重,沈樾等了一阵,趁着他要收回手的时候,忙伸手去拉,说:“我想看你的手。”
父亲皱眉,“沈樾,太无礼了!”
然而,沈瓷却将手放在沈樾面前,任由他摸索。
沈樾从沈瓷身后探出半个头来,炫耀似的朝父亲吐了吐舌头。
沈瓷失笑。
他俯下身子,平视沈樾。
轻声说道:“你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叛逆,那时候,你父亲也天天教训我。”
沈樾问:“真的?”
沈瓷道:“真的。”
末了,又说:“小禾,你听好,倘若有朝一日,你也走上了和我一样的道路,就来霞雁城找我吧。你记得这是我与你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你父亲。你能遵守约定吗?”
沈樾点头如捣蒜,“当然!我最会遵守约定了。”
沈樾又与沈瓷拉了勾,小指轻轻一晃,就算是约定结成了。
所以十年后,离家出走许久的沈樾,决定趁此机会去赴这场迟来的约。
符白珏疑惑道:“不曾听说过霞雁城有个叫沈瓷的人。”
沈樾鄙夷道:“哪有人离家出走了还用真名的,连我都知道用青庄这个假名。”
随后,他望向马背上的祝枕寒与马车里挑着帘子的符白珏,说道:
“他如今为覃家家主效命,是叫‘沈初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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