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萧恪曰: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
尹崇月曰:我都听我当家的。
她心中清楚,萧恪让自己来的一个重要原因,不是她真的多得人心,而是一个刚入宫没多久的贵妃,家世虽贵却无勋,又是独女没有什么外戚依仗,完全没有建树,唯一口碑比较好的地方还是品德和慈悲,旁人一定会尊重她但轻视她。
轻视的结果是裂隙的显现。
于是尹崇月刚一入永嘉城,只字不提沿路见闻,温和且庄重的接受邰州本地有品级官员和其家眷迎接,然后在众目睽睽万千仰止的时候,啪叽晕倒。
刚才还安宁祥和的永嘉城正门口,顿时成了慌乱的海洋。
知州、郡守、太守等全都炸了锅。
好好的贵妃娘娘,刚入城门就撂倒,这怎么跟皇上交待啊!谁不知道眼前这位尹贵妃是如今圣上心尖上的肉!
宫中之人最是训练有素,在混乱中仍然能保持镇定,尹崇月被扶回銮车,太医与内侍待命,陈麓统领殿前司禁军开路,一行人直达驻驾之所。
萧恪早有训示,赈济为先其余从俭,不建行宫不动土木,尹贵妃与一行人在本朝□□敕造的邰州曾氏承宁伯府宅邸驻驾。
“那承宁伯曾家一家老小住哪去啊?”尹崇月当时听了这个安排不解问道。
萧恪轻轻咳嗽两声说道:“他们全家被光宗赐死了。”
尹崇月:“……”
似乎想起什么,萧恪赶紧补充:“但我父皇仁德优容,找到他家在逃的小女儿,安排入赘婚事,后代长成后袭了爵位,一切俸饷照旧。”
“那我去住这种地方,万一半夜曾家人想不开,给我咔擦了怎么办?”尹崇月第一次意识到,光宗干得那些好事,如今也有可能她来承担。
萧恪颇为笃定地笑了,十分自信说道:“当然不会,他家如今人丁稀少,曾家小女所生袭爵的那位承宁伯早逝,只有寡妻和膝下一女。这样爵位的人家要想招赘袭爵是必须要由朕赐婚入牒,所以他们自然不会开罪于你。”
尹崇月无奈地想,人家开国功臣世家望族如今沦落这样,还不是你爷爷搞得,如今还得讨好仇人的孙子才能勉强过活,日子也太惨了,自己还得叨扰孤女寡母,这叫什么事啊……
她被送进承宁伯府,门口原本迎接的仪仗一律没有派上用场,陈麓将所有人驱赶离开,命禁军守住所有出入口,并迅速排出班次,在府内外巡逻排查。
尹崇月从前装病的本事就很厉害,但大多是用来逃避师父的早课,如今还能得心应手,可见她是宝刀未老。
随行三个太医倒是沉稳从容,再加上这一路尹崇月确实操劳,确认脉象后他们一致对外宣称,娘娘辛劳忧思过度,以致成疾。
邰州官员们礼数上花样进献各种名贵药材滋补珍品,于私下却暗议这尹贵妃人虽贵不可言,但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灯。
谁知第二日,穿全套贵妃服制排场拉满的尹崇月杀至州府衙门,给这些邰州官员打了个措手不及惊慌失措。
她是带着圣旨来的,自然不用守着规矩避讳外官,见的就是他们。那些官吏瞧着尹贵妃如今在堂前正坐,哪看得出半点病态,精神好得很。
“听闻娘娘贵体抱恙,不知如何了?”邰州知州赵雍杰最先冷静过来,行礼问道。
尹崇月语气里全是感情,没有技巧。“你们进献的药材当真是极好的,我只吃一副便已大好,太医更是赞不绝口。邰州不愧是富庶通达之地,有了这些神效药材,想必那些身虚体弱的流民也能更快治好,匪患便消弭于无形之中了,皇上知道必定畅怀。”
赵知州脚下一个不稳,差点也急火攻心倒在地上。
“不过……”尹崇月垂眉忧思,缓缓说道,“皇上亦知如今邰州难处,此次命我前来还是先放放药材,多采买木材,先准备好安置流民的棚舍才是正经。”
她咬重的采买二字在下的官员听着很是悦耳,于是开始拼命夸皇帝圣明。
尹崇月说这话的时候,木材采买的差事也已派给随行的工部官员。于是永嘉城内外商贾都知道贵妃来了,油水也来了,邰州四郡之一的长门郡本就多山多树,盛产木材,再经由俐川郡通达河网与漕运运抵永嘉,甚至许多消息灵通的外地客商也得知这一消息,许多人虽忌惮此地匪患,但仍受不了白花花银子的诱惑,纷纷从附近几个州府贩运木材至此。
不出两日,永嘉城码头和陆路货驿便堆满各色木材。
堆满永嘉城两个漕运码头的货物除去木材还有一个:
药材。
尹崇月话里话外告诉本地官员,她此次赈济需要采购药材,但不是最着急的,还得先紧着木料来。于是官员们暗中便知晓药材是早晚都会所需的物资,偷偷开始从各地采买运抵永嘉,只等皇帝掏银子,他们赚上一大笔。
如此一来,商有赚官有赚,二者又无冲突,各自都以为自是赢家。
除了官商,更大受益者则是流民。
运河上突然多了那么多货船,每个船都需要船工和纤夫,许多船运了大宗货物,又不放心眼下时局,甚至开出高价雇佣护卫;
码头上到处都是货,卸货的脚夫于是成了紧俏行当;
长门郡匪患虽轻但人口太少,盛产木材可道路难行耕田稀少,采伐场一时没有那么多人手供应木料,只能派人到几个流民较多的其他郡招雇劳力,给出的银子很是可观;
客商最扎堆的永嘉城,从衣食住行的店,到赌坊勾栏酒楼,哪里都是应付不过来的客人,于是全都开始缺伙计帮手。
原本近两年停滞在此地的家户已然渐渐安慰,却因为春耕不利家中无根基也无粮食又要变回流民,如今有了糊口的行当,便又举家留下。
而路边那些已然流离失所的百姓在建起的棚庐内修养,许多人略好一些便被到处寻人手的地方招走,一些老弱便由尹崇月所带来的物资抚育。
她其实并没花多少皇帝的银子,这么多木材药材堵在永嘉,价格看跌,再加之流民每日都在减少,赈济所需也越来越少,尹崇月想,说不定自己最后还能给皇上赚点回去!
除此以外最神奇的是,好多已经落草为寇的流民,听说现在日子好了,到处缺人,又都摇身一变,整个山寨成了护卫,专门承包船务与陆路的护卫活计,一时间纷纷从良,卢雪隐带兵马司禁军浩浩荡荡杀到一些不大的贼寇盘踞地,却常常是人去寨空。
于是尹崇月偶尔收到一些本地官员关于匪患的上奏,都是一日比一日好的,卢雪隐的奏疏却是直达天听,她无从过问。总是担心这些官员欺上瞒下,尹崇月很想亲自叫来卢雪隐问问,到底匪患是不是真的在好转,可她哪问得动枢密院,这要是让朝里知道,非得问她个重罪不可,就算是萧恪也保不住。
但她也不是没有法子。
尹崇月叫来邰州知州赵雍杰,命他将禁军和州军剿灭匪患所收缴来的兵器尽归本地府库,重新熔铸,用作安置流民后耕作的农具。这一安排本就最妥当,且给邰州省去不少开销,赵知州乐得胡子都要晃荡起来,答应得很是痛快。所以他也顺便按照尹崇月的要求,准备安排她去看看已经缴获的匪徒刀兵。
办完这件事,尹崇月才真的松了口气。她来不单单是明面上的差事,更重要的还得暗中寻访造反童谣与诡异的流民匪患。当初在三清谷袭击自己的那股流民嘴里喊着口号,手里拿着他们没有门路得来的兵器,或许真正的突破口就在这些刀兵之上。
自入永嘉以来,她终于略有松弛,便好像浑身散架,怕是真要病了。一旁有机灵的宫女见贵妃来回抻胳膊抬腿,便说道:“娘娘,承宁伯府花园又宽敞又气派,不如去走走散散心。”
对了,自打到这里来的这七八日,尹崇月别说去花园了,根本没怎么仔细敲过这座敕造承宁伯府邸,听说当年老伯爵征战多年浑身是伤,已不能走动,最后愿望便是求□□皇帝开恩,将府邸赐在老家落叶归根,于是承宁伯府便不像其他开国功臣那样挤在帝京正中最繁华的好地方,但好处就是虽然偏居永嘉,却比别的公侯府占地要大得多。
尹崇月也想稍微活动一下,但因正事太忙,她还没召见过府上主人,怎么好到处乱跑?虽然是钦点的承宁伯府接驾,也不能太不讲道理,回去再被那些口水多的言官抓住空子,萧恪面子上也不好看。
于是她便传召如今曾家唯二活人觐见。
即将招入赘女婿光耀门楣的曾家唯一血脉曾海珠只有十三岁,她身姿已显窈窕之态,眉目妍丽却不失端庄,最重要的是,这个小姑娘没有半点“破落户”的姿态,落落大方谈吐自如,与她身边的母亲一样。
曾夫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愁苦无依的寡妇。
她身姿笔挺,虽三十许人,但无疲态,眉眼之中尽是舒朗端庄,女儿显然是继承了她的容貌才有如此之姿,并也得到她那份从容不迫又矜雅的仪度言传身教。
母女二人朝尹崇月行礼,规矩仪态不输京中命妇。
尹崇月按照规矩,赐了她们许多上物,又出于作为她们仇人孙媳妇在府上叨扰人家正常生活的歉疚,额外添了许多。
不知怎么,她看向曾海珠时,想到的却是萧恪。
其实要是不用招赘,她看曾海珠这女孩气度略有相似那位“少女”皇帝,为何不能也女扮男装直接袭爵,或者再大胆点,不用女扮男装呢?
但是她也只能想想,萧恪都不敢的事情,怎么敢让个孤女寡妇冒天下之大不韪。
或许是与自己姐妹的相似让她再添好感,尹崇月又自作主张,把萧恪给自己带着的一些贡品文房用物赏赐给曾海珠。
希望她能用到。
曾海珠谢恩的时候总是很平静,即使收到这独特的文房礼物似乎让她略有惊讶,但还是不卑不亢地朝尹崇月拜谢。
总不好一直没完没了赏赐东西让人家跪来跪去,尹崇月便问起一些府邸近况和永嘉风物。
曾夫人并未开口,倒是曾海珠主动回话,如实的回答十分一丝不苟,说得都是尹崇月知道的东西,她只随意回上几句,做到上对下的礼数,也不再多拘着人家母女,让她们回去忙自己的事情。
然而一直话少自矜的曾夫人却在行礼告辞后静静望向尹崇月,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敢问贵妃娘娘是否曾在永嘉与臣妇有过一面之缘?”
尹崇月当时脑子就开始嗡嗡乱叫。
她当然来过,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见过眼前这位寡妇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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