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鹄使团早定佳期,原该在正月抵京,可惜祁鹄帝姬察必宁忽而风寒,在道上停留至三月才慢腾腾的进入京都。又就地周整了七日才入阊阖,在前的察必宁雄赳赳、气昂昂,仿佛这社稷由她掌控。她扬着下颚,一副不可容世的模样。来迎她的是林荇,遂先向她施过礼,“妾林荇,伏愿公主万福。”察必宁嗤笑一声,“我事先探听过你济朝斡鲁朵,知皇后姓邢,你是谁?登不得台面的小妃?你是第几等女御?”林荇反倒安心,因她气焰嚣张必招惹今上厌憎,遂状似仓惶,“妾位次并不显贵,不是第一等,迎将您的差事本不该由妾代劳。但开春圣人不豫,已缠绵病榻数日。”察必宁一拍胸脯,“我们祁鹄都是彪悍女子,不会像你们多愁多病。我且问你,你们皇帝最宠爱的小妃是哪一个?”
林荇颔首低眉,心底有了考量,“妾姿容浅薄,平日并不常侍御前。张婕妤冠绝禁中,温厚仁善,独得陛下宠眷。”这跟她遣人打听的倒一个模样,她便哂道:“小妃而已。”到了交泸馆,察必宁四处打量,“甚是简陋。你敢慢待我?”林荇忙称不是,“陛下躬行节俭,这交泸馆已算繁盛装点。公主若不信可移步妾阁中,便知晓妾所言非虚。”察必宁哼道:“泱泱大国,竟给贵客住这等简陋的房屋。不知的还以为你们生计艰难,怕是一顿美馔都吃不起!”林荇敛容道:“陛下减免赋税徭役,均是利国利民。陛下胸襟开阔,怜悯四海百姓,实情并非公主所想。今夜在集英殿大设筵席,为公主接风洗尘,请公主务必前去。”察必宁只问:“仅我与陛下?张婕妤去不去?”
林荇立刻答道:“今夜乃国宴,除一向荏弱的皇后不来,其余娘子大抵都会赴宴。”察必宁胸有成竹,命人将她送出馆去,身侧的小鸯来问:“公主可有成算了?奴打听了一番,这张婕妤果然是最受宠的,只不曾听闻她擅长些甚么。”察必宁顿时变色,“贪恋美色,据说她长的一副招人可怜的模样。”小鸯故道:“奴听闻济朝女子尚弱尚谦,今日公主不宜锋芒毕露,未免小妃们嫉妒您。”察必宁一扬下颚,“嫉妒?我就是要将她们都比下去!”
晚膳后,因有宫宴居澜只吃了五分饱,就严妆盛服向集英殿去。她着官绿色大袖衫,遮石发色霞帔,中着罗黛色齐胸襦裙,戴十宝璎珞,梳朝云发髻,戴芙蓉花冠。对座的林荇因主管宫宴早已抵达,居澜向她见礼即入席。公主设座于左首,居澜席在她侧,林荇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模样,直至快要开席察必宁穿一套祁鹄服饰前来,满头的珠翠金银晃的人头晕目眩,她不讲究凌波微步,莲步婀娜,而是大步流星,走动起来哗啦的响个不停。她将人挨个瞧过,一手指着张居澜问:“你是张氏?”对于她的粗蛮居澜未曾介意,只略向她欠身道:“妾鹤庄张居澜谨拜长康公主。”
她藐视的神情鄙夷而无礼,“呵!原真长了一张我见犹怜的巴掌脸盘,小鸯,你瞧这一对海眸像攒了水,郎子可要疼惜死了。”小鸯则不屑道:“柔弱的没骨头也似,在我们祁鹄不是高产女子。草原上的牛羊健壮,生出的崽子漫山遍野的跑。瘦枯的牛羊生了崽子,几日就咽气死掉了。”众人都等待张居澜发作,将她比做牲畜,还咒她短命,这忍得下来?“妾生于济朝土地,长于斯,从不曾离开桑梓半步。或许祁鹄民风彪悍,与我朝截然不同。妾亦希望有幸去往祁鹄,亲眼瞧一瞧女史所言的牛羊与草原。”这顿口角暂且因圣驾而暂停,今上着赭色衮服,戴翘脚幞头,抬手示意免礼即算开席。未料察必宁早有预谋,直截了当起身敬酒,“张婕妤,在我们祁鹄酒量高者是英雄。我阿耶的小妃们曾当宴比酒,赢者可侍阿耶。今我自请与你比试一场。”
张居澜尤和颜悦色,“公主抬举妾,妾万不敢当。妾不胜酒力,在此道上甘愿服输。”察必宁哂道:“一盅不曾饮就推诿,这就是济朝的待客之道?我今日特地带了草原的烈酒,请张婕妤以与我共饮。”张居澜十分聪颖,丝毫不因挑衅而动怒,“祁鹄爱酒,我朝却爱茶。君子和而不同,妾愿以茶代酒敬公主。”察必宁则说不行,“今日设宴款待我祁鹄来使,既要结两国和睦,自应该彼此随俗。我肯吃你朝的茶,请你满饮此盅。”不等她接口,只见今上起身道:“长康公主,朕来承你的敬酒。”察必宁狡猾笑着,“在我祁鹄有一民俗,女子若爱小郎,必敬酒而达意。倘小郎同样有意,必定满饮后迎娶。”
满座寂静,今上笑道:“在我大济酣饮者为友朋,正所谓入乡随俗,公主前来做客,理应遵照我朝的风俗惯习,不该为难朕的娘子。”察必宁亦笑道:“我听闻在诸多嫔妃中陛下最为恩宠张氏。却不知她究竟有甚能耐。原就是个一盅酒都不善饮的胆小鬼。”今上勃然变色,“请你慎言。对待亲朋理应遵照礼节,可对待不和善的敌人理应拿起弓/弩。”十足的警告,察必宁深吁气道:“民风有异,思想亦有异。长康无意冒犯。”
察必宁偃旗息鼓,这顿餐宴就变得稀松平常。嫔御们各自用食,而她冷不防就要觑一觑张居澜,张居澜从不搭理她。林荇看得心中爽利,她挑衅居澜看起来似是角逐斗法,实质是在试探今上的态度。原当下他并无和亲念头,她亦不需交出权柄。散宴时今上示意居澜一齐,而察必宁不肯,“我与陛下有私话要讲,请陛下到我住所详叙。”今上顾首,“公主是一女郎。与朕私下相对恐怕伤损名誉,请公主直言不讳。”察必宁急切道:“这攸关我的终身。”围观瞧热闹,内行知门道。今上面不改色,“公主的姻缘该由父母做主。”他欲离去,不意察必宁动蛮力攀扯他的袖边,惹得他一个趔趄原要后仰,居澜眼疾手快将他揽向前,谁知她不堪力道,最后今上竟将她压倒在地。厚重的服饰压坠,内人们立刻来搀扶,他快速将她抱起来,替她掸灰,“摔到哪儿了?”遂握她撑地而擦破皮的手掌轻吹,“你怎么……”
察必宁吓怔愣了,没想到他是文儒人,经不起她拉扯,“我不是故意的……”这时居澜动脚踝要起,却再次跌坐,他简直是用两臂将她架住,“扭伤脚了?”她疼的已泪盈于睫,示意献春一块来扶。今上怒意分明,“果真是不识礼数的野蛮女子。尚未许配就胡乱撕扯,你祁鹄民风究竟是开放还是放荡?将长康公主禁足/交泸馆,一刻不许她随意走动。”察必宁才要顶撞听他道:“住口。”两败俱伤,正是林荇与在座诸位喜闻乐见,今上将她打横抱起,低声吩咐钱瑜道:“吩咐林玄到鹤庄阁去。”刚乘轿他几欲责备,最终狠狠拍到髀上,“你糊涂!你怎撑得住我?稍有不慎伤及骨骼,你怕是一年半载卧床不起。”
张居澜神色如往常,“事出突然,妾未及深思熟虑,所做一切出于本能。若陛下以妾莽撞,亦不必动怒,责罚妾就是。”他怒瞪她道:“张居澜,你现下倒是不惧圣威了?”她眼皮都未曾抬起,只一副赏罚听由的随和样子,“陛下龙章凤姿、天日之表,她焉能不惧。”她俨然油盐不进,六耳不闻,半晌他竟自泄了愠火,“你该让她扯倒了我,我好趁机将她发遣回祁鹄,免得夜长梦多。”她往轿角靠去,仿佛已很倦怠,他察觉就将她揽入怀抱,“阿照,我是心疼你。”凑巧停轿,他仍旧将她抱到内寝床榻,林玄依旧领他的女徒来,抚过脉示意她去验伤,今上遂命献春退,帮手欲褪她的履袜。因在冬日,她穿的是暖足的兜罗袜,她尤避着,“您别瞧了。”他使了两分力道,“我是你夫君,有甚看不得?”遂替她解了系带,小心将绫袜褪下,“已是肿了。”
林玄奉来冰囊,“请娘子先冷敷两日,过后再热敷。臣会适当开些活血化瘀的药,如是肿势严重请娘子服一帖。”今上尤替她举着冰囊,左右端详。医女忙撩帐出去。等净走人他才叹息,“伤筋动骨一百日。你这阵子莫走动,就好生躺着。”她哭笑不得,“妾儿时就曾崴过两次,三五日就能行走。陛下开口就要禁足妾三月,妾不甚解。”他只觉匪夷所思,“你好赖不知。我劝你卧床,又未下谕命你卧床。”她颔首作领悟状,“陛下曾问妾的闺字与乳名,妾却不晓您的表字,不知陛下可愿告知?”
他大概回忆许久,怔忡的模样仿佛无字可述,“我序齿第二,兄长是昭懿太后所生,两岁夭折。皇考将我当做长子教养,寄予厚望,遂为我取名曰煌,取明亮光辉之意。周岁亦得先帝为我赐表字,曰明熠,与字相得益彰。儿时父母以序齿称,我权当字二哥。数年,或称我官名,或称我序齿,就连伴读都未曾逾越雷池,我无亲无友、无妻无子,只十六得贤齐,却不知怎样算作善待。她与我不亲近,连爹爹都不曾叫过几声。但料想她降生时我不在身旁,八年转辗各州视察,民风习俗、官僚人品我约莫都清楚,但错过了女儿的八载。她只清楚她的爹爹是定王、天子。”
居澜莞尔道:“妾感同身受。妾十一岁受椿萱所迎而归家,之前仅谋母面两次,并不曾见过爹爹。但妾清楚他的舍弃是为旁人的儿女、旁人的阖家团圆所牺牲。躬逢盛世,岁月安虞,倘人各虑己、耽于享乐,则何有国朝今日?倘人各耽小家、罔顾国安,则何有国朝将来?陛下并非因不愿养、不愿伴而弃,而是为大义而不得不舍。身在其位,定谋其政。英雄儿女,亦须有甘守孤寂的担当。”他摩挲她的背,“你不曾怨过、恨过吗?”她颔首,“或许曾有过。儿时巷子里的孩童们一起玩耍,晚晌逛街市全由爹娘领着,想要糖人和酥酪伸手便要。年节观灯,青州的习俗是按照家户猜灯谜,孩子去排队,小厮朝下喊父母的名讳。灯谜我皆猜出,可却不敢去。许有一瞬妾盼望他们从天而降,与妾团聚。”他百感交集,“英雄儿郎,果真是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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