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至六月既望,吉州的水灾却愈发紧张。据说冲垮河堤,当地知府失足摔入洪水中便不知踪影。重新建筑河堤迫在眉睫,今上已派遣了几批人手,不分昼夜地在福宁议事。以求最大程度挽救灾民、免青州灾象重蹈覆辙。而延搁到六月晦,京城暴雨连坠,黑云压空,幽天赫赫,势如霶霈。天怒人怨,怨声载道,而今上政事修安,并未有损德恶举,然而仍在七月朔下罪己诏,自罚素服斋戒七七四十九日。林荇亦步亦趋,命嫔御禁走动做筵,皆陪同今上素服斋戒。窦初披着蓑衣取回晚膳,挪与她瞧,“据说减降食馔从福宁起,林修容遂命嫔御亦减。娘子这数日胃口不佳,要么臣去求陛下开恩。”献春过来搀她,“娘子清晨头晕可缓和些?这几日御医围议防疫病的法子,陈院判未曾得出空闲,未请圣谕,御医等闲不会前来。”
居澜勉强吃了一口粗粮饼子,又呕起来,献春替她拍背,“这怎么好?如今禁出,阁门禁闭为百姓祈福,除却取膳饭均不容分心。”居澜抬手道:“别去扰陛下。许是一早的凉粥寒了脾胃,这时不调罢了。”窦初忙跪倒请罪,“膳房实在远了些。今日连着暴雨入注,臣已疾行,然而还是凉了娘子的膳。”献春恨恨道:“日前紫宸还打发内侍来问候,怎地这几日倒不曾点卯?纵使禁庭对林氏俯首帖耳,紫宸倒不该听她示下罢!”窦初慌忙扯她衣袖,“我的姐姐,您可噤声罢!陛下为吉州险些要割肉断肠,见民不聊生他怕顾不过来。”献春乜斜他,“偏你最体人意,我是个无情义的了?林娘子好响的算盘,用社稷和百姓压我们。陛下顾及苍生鲜有问津,她就可趁机欺凌。呵,竟是上回官家轻恕了她,教她犯起这旧疾来!”
窦初黯然道:“她是陛下开蒙的女眷,十二岁就赐给他做奴婢,后受恩暗做房里人。陛下离府,她照顾主母起居,主管府中庶务,还要抚育女儿,怪不容易的。陛下向来待女眷宽仁温厚,念着她熬枯了心血,焉能不饶一次?”献春冷嘲道:“她是不易,我从不否定。她是做奴婢出身,却养了个草菅人命的病。从前府中有行差踏错她动辄就打死,闻风丧胆自然铁律严明,令行禁止。瑞英打碎了盏子她罚跪一日,后来昏死过去还教拿冰水泼醒,果然刑罚严明,但人心惶惶。总捧着过去的功绩喊累,我便是瞧她不起!背地里戳人脊梁骨,只敢使下作的手段。”
有黄门传话:“娘子,林修容听闻您身上不好,遣了医官署精内科的刘太医来。”献春鄙夷道:“她竟这般好心?”遂见刘深背药箱作揖道:“张婕妤金安,林修容特遣臣来诊病。”望闻问切后他故作镇定问:“张娘子这几月可曾行经?”居澜据实相告,“已有两月不曾行经,此月倒来了一两日,只量不如原先多。”献春上前乜斜他,“刘医官擅女科?怎地从前未听人说起?我瞧这种种迹象都像妊娠,太医意下呢?”刘深仰首诧异道:“妊娠?臣观娘子脉象是气滞寒凝、血块淤积于胞宫内,或许是忧虑所致。如今臣开些活血化瘀的药可将血块降下,保娘子玉体无虞。”献春又重复一遍,“我在禁庭当差日久,从前识得几个有资历的女史,均未曾听过刘太医鼎鼎大名。”
刘深以袖擦拭额头,“臣是行宫调任而来,女史不识得亦属平常。”献春狐疑道:“既是调任,当从最低的帮差做起,没有两三载不能为娘子们诊治。陛下登基尚不足三年,刘太医怎地升迁这样迅捷?”刘深惭愧道:“臣自知医术简薄不堪驱使,但一颗体谅病患的心是当真的。因院判们忙碌于防患,臣只能暂代其职。女史若不信可去打听一番。”说罢他向居澜作揖,“张娘子定要听微臣一言。血块淤积重可危及性命,恐不利您今后坐胎。”献春挡在居澜身前,“瞧我,本对您无半分恶意。只我家娘子腹中疼痛,胃脾不适,这般般都太像是遇喜。我不通岐黄之术,全听您的箴言罢了。请刘太医速速开一帖药来,我与娘子服下好解救娘子病痛。”
刘深遂拜手道:“微臣会命人煎制妥当送来。”于是恭敬离去,献春蹙眉,“真是反常。娘子不要无端盲信,我只觉是坐胎,不疑其他。他一个生脸子尚不知哪里来处,这例行问诊甚是生疏,我瞧着似庸医。算算日子,倘您真有了也该快满三月,此刻不慎小产颇挫伤身子。”居澜抚着腹,“我当真有了?我服侍陛下半年有余,只听闻曾林修容侍枕栉两月就传了喜讯,他虽不提,但我知他殷切盼着,即使我未有动静,他亦从未责怪,仍照旧疼爱我。”
献春立刻制住她,“娘子所言非虚。陛下固然善待娘子,偏爱娘子,但娘子亦体贴入微,多次救护。如今不是计较情分深厚的时候,而是要想方设法求见陛下。”正值她盘桓时候,只见有尚药局的内人端热热的药汤来,“刘太医命奴送来。”然而却脚底粘漆般不肯走,献春故作不解,“如今份例削减,我们甚拮据。你就不必等赏了,等光景好了自然多赏你些。”
内人低声道:“刘太医说娘子疾深,要抓紧服药调理。药要趁热吃一帖才有效用。”献春以目示意窦初,“刘太医当真是费心了。只张娘子一贯先吃饴糖后吞服汤药,免得苦去心底。窦押班,偏劳你将娘子的糖盒取了来。这漫天舞雨,女史滞留鹤庄不妥,请回罢。”等她走了,窦初又报道:“果真如阿姊所猜,她假借鞋履湿潮遣人去取新履来,特地在此处等音讯。”此刻张居澜遽然抬眸道:“危也,机也。”
两盏茶后,窦初陡然奔出阁来,蓑衣不曾穿着,只哀恸不已呼救,“快去紫宸殿禀明,张娘子骤然小产,流血不止,危在旦夕!”两个黄门足下踯躅,未敢擅前,尤是瑞英抢先道:“我去!”窦初遂与她耳语一句,再放她衣袖离开。又厉喝两名黄门,“纵有不得胡乱走动的禁令,总要顾忌轻重缓急!现我要在鹤庄统管,暂且离不得这里,便以陛下素来对娘子的宠爱,纵使破坏这禁令又如何?这不过是林修容的禁令罢了!若娘子未能撑过去,你当我们活得成吗?”两人不迭疾奔而去,未有一炷香林荇便着紧赶来,见献春在内哭得不成,一个药碗掼碎在地,“这是怎地了?”
房内撂着厚厚的幔帐,有着可察的血腥气,献春忙膝行向前哭道:“修容,张娘子不成了!刘太医说她淤积血块,开了一剂活血化瘀的药,这血块降下原该恢复了,可娘子血流不止,腹中绞痛,说甚么物什降落下来……”不等她说毕,就见幔帐遽然扯开,张居澜乱头粗服、赤着双脚朝外奔去,“我要去找陛下!”林修容见绸裤殷着红,忙做样去搀,献春早她一步,“修容,这时候怕顾不得您的禁足令了!就算是陛下要严惩,也得教张娘子见上一面。”说罢她将张居澜勉强撑回榻上,透过间隙见是血迹斑斑,林荇很同情道:“总要先教太医瞧过的,往太医局传我的令,命他们定拨出精通女科的医官过来!”
此刻幔帐又开,居澜手捂小腹,不住颤抖,“庸医,全都是庸医!我身怀六甲,身怀陛下的皇嗣,我看哪个敢动我!”说罢她立刻拔下银簪,以锋利的簪头相对林荇,“是你!是你想害我,我如今就杀了你给我的孩子偿命!”说罢她毫不迟疑向林荇脖颈扎去,因献春在后环揽她,最终仅留下一道很长的血迹,林荇怒意滔然,“疯了,当真是疯了!你何曾怀有皇嗣?”张居澜已意决要闹翻天赌一次,遂冷笑道:“我不信你,我只信陛下和林御医。”林荇扫视她周身,“张氏,瞧瞧你这狼狈不堪的模样。浑身浴血,鬘发不整,陛下若见你这副鬼样子该如何作想?”
献春默不作声为她穿好翘头履,不等她答就见她疾奔出阁,林荇一壁遮掩伤口一壁高喊,“张氏身患疯疾,胡言乱语,还不将她带回!”献春立身阻挡,“林修容心中无鬼怎地不敢教娘子面圣?”林荇扬手要命人鞫她,献春遂箭步出阁,依着血迹引导去追张居澜。窦初率一干黄门将她们围住,“如此,只好请修容在鹤庄静待佳音。”林荇厉喝道:“放肆!你们鹤庄是反了天了!”窦初作揖,“林娘子知臣。臣只听命于陛下和张娘子,她既命臣等留您,臣等从命。”林荇拍案道:“我在哪里有何分别?金蟠、鹤庄亦或紫宸,总归用不得我拦她。”
紫宸殿,未等到鹤庄报讯,钱瑜抢先推门跪禀道:“陛下!他们说张婕妤疯了,她手握银簪沿途殴伤内侍,口中呓语不停,直说要寻陛下。”他抄录佛经的手一顿,迅速由黄门牵引去迎。
岳犀宫道,她数次跌倒,均是献春将她扶起再向前。距紫宸越近,拦阻的人反倒越少,即使沿途仍有必要出行的内人与内侍,却已明是非而不擅自去碰触他。不意孟苌亲领一班人马,笑容可掬的向她作揖,“张娘子,请您回鹤庄阁去。”张居澜几乎捱不住来袭的腹痛,“当真是你,当真是你们。凭你竟敢拦我,我尚未受陛下禁足,林修容的禁令算甚?并非圣谕、懿旨,她暗害陛下皇嗣,竟还敢当众来拦我去路。”孟苌沉稳有余,委实作一真诚的哀叹,“张娘子,您果真病了。您病犯疯癫,须卧床静养,等您的精神颐养好了再去御前不迟。”说罢他就遣人去拉拽,前由献春挡着,死活不肯让他们近居澜身,直到一声高呼,“退下!”
她蓦然顾首,正似车驾遥遥一过,他如转瞬春华出现在她朝菌夏虫的生命中,使得它璀璨而多彩。她提裙疾喘着,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她原不该弄成这样,出于礼数、出于体统、出于祈福的考虑,可即使顾虑重叠,他依然张开手臂将她抱入怀中。“阿照,你这是怎地了?你倘想见我命窦初过紫宸传话就是。何苦伤己戕人?”然而她却未有答复,不曾与他说明就已晕厥,幸离紫宸不远,他索性不耽搁时辰传唤轿子,直截了当疾步护送。钱瑜警醒,早命林玄在等候,林玄眼见又伤痕累累,不觉叹口气。他蹭了满手血,献春随后跟来,四目相接她即下拜叙释,“并非娘子寻衅滋事,实是林修容存心暗害。”此刻林玄已展开雪白刺目的银针,“小产迹象,臣只能尽力保胎。”
今上双目发直,献春立刻禀明,“林修容严禁各阁随意走动、传递消息,今忽而好心传个脸生的刘深太医来,又离奇开了一帖活血化瘀的药。我们将计就计,谎称张娘子血流不止,不到一炷香林修容便至,却未携带太医,为损耗时辰还另遣人去传。我们原遣了两拨人来报信,可惜未曾见陛下。娘子只能铤而走险,假使我们盲信奸人所言,果真服下药汤,岂不彻底断送皇嗣性命?请陛下下令即刻封宫,拘捕奸佞刘深,为娘子查明真伪。”
林玄适时补充,“脉象暂时平稳。孕妇切忌情绪过激,摔撞跌伤,她这一胎怀相并不算好,要悉心安养才得以保全。”献春又说:“这一路许多内侍阻拦,均说娘子身患疯疾要将她送回,出奇的口风一致。娘子实在延捱不住,担忧孩子的安危,只能割伤几个以儆效尤。但她没多少力气,只伤了内侍胳臂皮肉,不曾伤及性命。”此刻林荇赶到,她不知情状只照原状禀,“陛下容禀,张娘子简直是疯了。她沿宫道一路狂奔,不听内侍劝告,还连续戕伤数人,其中最严重的险失一臂。她口称有孕,寤寐不分,真伪不辨,还构陷妾要害她,险些割断了妾的喉咙啊!”
张居澜猝然奋起,迷蒙中指向林荇,“就是你!你这万恶不赦的罪人!献春取我绣剪来,我当即就杀了她!她要害我的孩子……”今上不迭抚慰劝她先凝神歇息,林荇顿时哭道:“陛下,您瞧瞧张娘子这样子!她当真是疯了,分明是血块淤积却强说成有孕,如今血块降落是恢复,却偏讲成是小产。您若不信大可去查医官署的脉案,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林玄回身,向今上作揖,“陛下,臣倒好奇这脉案记载与所开药剂,请陛下容微臣查验。”
今上颔首示意,又平静了心绪问林荇:“你怎笃定张婕妤并无妊娠?”林荇坦然道:“只见她流了这许多血,妾是曾有过身孕的,知妊娠期间并不行经。”献春向前,与林玄低声道:“林御医,刘深所开药汤保存在鹤庄,请您去向窦初押班要。”今上惋惜道:“林玄说她确曾遇喜,却误服了活血的汤药而致使血崩小产。”献春立刻反应,“林修容!是你嫉恨娘子受宠才故意诓骗她,你跟刘深分明就是一伙的!”林荇惶然,亦泪痕纵横,“真的?当真?张娘子方才太过激,妾一心以为她染了疯疾。既如此……定是刘氏莽撞误诊,他好生不当心,竟连活血与妊娠都能弄错。”献春冷涔涔睨她,“刘深正是修容特地指来的。”
林荇瞥她,撇去哀惋神色,“是鹤庄报张婕妤有疾,我按例传令医官有何不妥?”献春只觉荒唐,“刘深口称修容特命他前来,奴不解,一个从行宫新调来的医官怎地能够侍奉婕妤贵体?”林荇正色对今上,“妾仅传令命医官署遣人,并不曾指定刘氏,请陛下明察。”献春气郁,只想活剐了她,“拷问刘深自然真相澄明。奴要请教修容,寻常偏僻无人的宫道怎地尽是殿中省的内侍?他们如豺狼虎豹一般,见张娘子竟凶神恶煞、不分青红皂白欲以麻绳将她捆绑,孟苌大发厥词,字句指向张娘子疯癫成性,禁止她面圣。假使修容问心无愧,张婕妤命悬一线理应通禀陛下,由陛下做主或遣医官、或延御医,您却越俎代庖、刚愎自用。下断言宣称张娘子失常,请修容赐教,这桩桩件件您所欲为何?”
不等林荇答复,只见供奉官前来作揖道:“启禀陛下,圣人到。”献春略感震惊,复叉手施礼,邢筱朝今上略微颔首,“妾听闻张娘子逢凶,特来探望。”林荇警觉,自然从字斟句酌中感受到她的倾向,邢筱如往常镇定,“据说尚工局账簿丢失,如今正紧锣密鼓的搜查着。既嫔御宫人禁出禁行,却不知殿中省扣押鹤庄人手的意图。他们已言明是请陛下去瞧张婕妤,殿中省却置若罔闻,还将人送去宫正司审讯。”说罢邢筱猛烈咳嗽了一阵,小鸯递茶,她饮了半口仍旧嗓音喑哑,“刀兵待我,我故兵戎匹敌。不识高低、不明礼数的内侍要冒犯张娘子,即便拖去杖毙也不为过,何况只是割伤了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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