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坐片刻即平静情绪,“品阶罢了,中书舍人是陛下的重臣,请您莫为妾延误正事。”他抚触她的鬘发,“进秩的诏书延缓这么久,已是极亏待你了。只是你禀性温和,一贯通情达理,倘或是旁人未得晋位,早便按捺不住,定是要来紫宸暗示我了。”居澜仰头凝视他,就算是如今她亦位高于林荇,林荇每日戴着白角团冠,而她除却筵席与册礼是不戴冠的,唯有几根银簪铜钗点缀,太素净、太节俭,与她在青州时亦无甚差别,“妾不想做陛下的旁人,亦不在意这身外的虚名。”
他抚摩她的团髻,“我赠你的碧罗、碧琳冠子你从不戴出来,整日就插着几根陈旧的簪钗,送你的翡翠步摇也只戴了两日。”她反手搂住他的腰身,如狸奴一样蜷缩在他怀抱,“非妾不心爱,而是这些翡翠、玛瑙太沉重,珠冠罗钗坠得妾头疼。您瞧,妾的额发缺了许多,都是日前筵席戴了一顶冠子,妾若成日都不摘掉,怕是要谢顶了。”他哭笑不得,“阿照生得这一头乌黑稠密的鬘发,怎地还担忧谢顶?罢了罢了,采兰赠芍都是为娘子解颐一笑,既你嫌累赘搁置就是。”她动容道:“陛下的心意妾省得,自然会视如珍宝,绝不辜负。”他张臂将她揽紧,有意无意地拍着她的脊背。或许她侍疾数日身虚体乏,没一刻就睡熟了,她难得好眠,然而霍垣来禀话道:“陛下万安。圣人求您赐见,说是有一桩夙愿要求您成全。”
夙愿?他满含疑惑地到了侧殿,见邢筱来回徘徊,“阿姊何事?”邢筱虽心急如焚,但却知他大病初愈,尤还关照道:“陛下康复如初了?”今上颔首,抬手示意她落座,“偶尔咳嗽,阿姊有事直说就是,不必与我客套寒暄。”邢筱颔首,“多谢陛下。是阿簌的事有些端倪,原本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但近日堂兄忽而寻得了喂养阿簌的乳娘,说起她的生身母亲。无奈堂兄人手寥寥,只能查到这里。母亲孀居数年,我不能去烦劳她老人家。就只能求到你这儿,请陛下派遣些人手替我接着查。我想知晓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原委致使母亲抛下女儿。”
他感同身受,竟然弥漫起一种哀恸来,“阿姊放心,我会遣皇城司的指挥去勘查。他们是办惯了这等差事的。”邢筱有些激动,言语之间眼眶湿润,“谢陛下鼎力相助。假使有了音信请立刻告知我。”今上颔首示意,“阿姊莫为往事哀毁太甚,平日要注意身子。”邢筱满怀心事意欲告辞,走时与他说:“两位皇子甚好。只是阿栩很想阿照,平日虽口齿不清晰,但我知他在唤娘亲。倘或你已躬安,就放阿照出紫宸,你也该见见孩子们。”
于是该日晚膳后今上召林玄,张居澜在侧陪坐。林玄还如既往的字斟句酌,“陛下风寒愈合,然肺痨是否传染微臣难以笃定。肺痨确为害人致死之重疾,然罹患与否还要观个人体质。或骤发,或潜伏,或永远蛰伏,但凡医官皆无可断言。既如今太平无事,陛下倒无须殚精竭虑,只照常度日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但陛下不能囿于隐患,甚至画地为牢。况且陛下离病患甚远,臣虽不能确保,但还是有些把握。”张居澜渐渐舒气,连肩膀亦不再僵直,今上瞧她紧张至此,故作镇定道:“林卿言之有理。当日剩余接触贾氏的人如今都安虞吗?”林玄作揖,“臣每日都遣人手去检验,如今无高热、无不适,最好禁足两月,如彻底无事再行放出。”今上颔首示意,悄然握居澜手道:“就照林卿的意思去办。”
说罢他笑着觑了觑居澜,“我知你挂念阿栩和阿椿,我们去坤宁殿接他们回来罢。”方踏出殿见皇城司副使具服在侧,张居澜即刻会意,“想陛下有正事要议,妾去坤宁殿接他们就好,正巧数日未曾见圣人,妾还想与阿姊好生叙叙旧。”他远眺穿廊,与献春颔首道:“你陪阿照去罢,夜冷霜寒,披了斗篷再去。”说罢他接过霍垣臂间的庭芜绿竹菊斗篷,“你仍回紫宸来安置,顺便将阿栩和阿椿抱来我瞧。”她略微矮膝,献春就势扶她告退。等她的身影消弭在长廊尽头,今上凝视严副使,“臣奉御命前去查验,依照乳娘所说翻查籍贯。皇后妹邢簌生母是追赠徐国公邓幕的次女,在定拱四年聘与今三司使窦渌水为妇。定拱五年妊娠,骤然患疯疾离府出走,九月初四临盆诞一女,而后血崩而死,此女即是邢簌。”
他垂首掩饰震惊而骇然的神情,这是一种无以复加的宿命感,“她是窦渌水的女儿?”严琛从御命去追查真相,根本对鸡零狗碎和家长里短不感兴趣,“按乳娘的叙述和籍贯显示,微臣只能追查至此。这乳娘在邓娘子身孕七月时就雇到身侧伺候,说她并非沾染疯癫症候,只是因旧事纠缠,丈夫无德而羞愤离家的。不料丈夫对她毫无挂牵,竟连找寻也未曾。臣揣测窦氏意恐传将出去损伤颜面,就对外宣称她是患疾走失。”
坤宁殿。秦栩断断续续给居澜背诵声律启蒙,动辄觑觑她的神色,邢筱笑道:“我瞧这孩子天资聪颖,将来可成大器。阿照,你好福气呀,以后有两个孩子承欢膝下,这后半辈子都不须愁。”居澜举起茶碗,“圣人数日以来辛苦替妾看顾两位皇子,妾感激涕零。”邢筱摆了摆手,“这就外道了。我是他们姑母,替你照料都是应该的。陛下怎地没一同前来?他竟将你抛下了?这真是稀罕事,他镇日痴缠你,你们如胶似漆如新婚燕尔,他倒舍得你孤身来领孩子?”居澜低首道:“陛下尚有要事在身,妾乃后宫嫔御,不宜在紫宸停留过久,免得有干政嫌疑。倘或圣人无事吩咐,妾即领他们去向陛下请安。”
邢筱目窥身侧,示意结香给她换一碗温热的豆蔻熟水,“阿照,怎地关在紫宸几日倒与我生疏了?难不成是陛下离间你我,反而使你与我有了隔阂?瞧瞧你今日,竟是满口的圣人、妾身,我是豺狼虎豹、面目可憎,还是孤魂野鬼、魑魅魍魉?”不是她有意客套,而是邢筱对她的善意来得措手不及,使得她有些惭愧罢了,“阿姊就别打趣居澜了,妾今日想请阿姊赐教,妾与您非亲非故,阿姊何以这般厚待妾?”邢筱望向结香,她即刻会意退出殿中,并将门扇关置妥当,“我曾与你提过我的阿妹邢簌,不瞒你说,我时常会恍惚见到她的绰影。是你使我觉得她尚在世间,音容笑貌宛如昨日,嬉笑怒骂尚在耳畔。”居澜直视她,清澈的秋波如渌水荡漾,字句斩钉截铁,“圣人容禀,妾张居澜,并非邢簌,亦非她转魂身躯。妾籍贯在青州,前十四载长于清河,是地道的青州人氏,决与您的胞妹无干系。妾不愿意做绰影和傀儡,亦不愿圣人将本该给予胞妹的疼爱转嫁到妾一身。居澜甘愿与您赤诚交往,或许倾盖如故。但不愿假借亡者攀附圣人,最终白头如新。”
邢筱瞧着她,她禀性刚烈顽强,与邢簌截然不同,“阿照,我并非以厚待你来满足我的私欲。你是位值得钦佩和敬重的女郎,陛下意中你,我亦赏识你。纵使阿簌是一桩缘故,但你断断不是她的替身。请你稍安勿躁,不要误解于我。”张居澜对她叉手矮膝,“妾放诞失礼,出言顶撞圣人,还望圣人恕罪。妾明白无功不受禄,阿姊待我深情厚谊,居澜无以为报。”邢筱忍俊不禁,“我不要你报答。姊妹的情分是真金白银换不来的。我与林荇早前识得,却始终与她貌合神离,犯有龃龉。但与你却甚为投契。阿照,既人与人讲究缘法,你不必顾虑我的皇后尊荣,今后倘或你不想同我来往,我们便各不搅扰,只要平安无虞就是。”
张居澜亟不可待道:“妾绝无此意。阿姊容禀,实是幼年不曾有尊长待我这般好,妾便觉得旁人的善待是恩赐,是日后要竭力报答的。”邢筱款步下阶,握住她的双手,“阿照,不想你过往艰辛至此。我的善意不是要挟,只是赠予。你不愿收我决不勉强,真心而待怎是要她犯难呢?”张居澜粲然而笑,神色有些赧然,“妾其实很盼着有位阿姊。然妾是母亲头胎,未曾有阿姊,只有三位阿弟。姊弟与兄妹截然不同,妾顾念辈分尚不能依赖半分。今日有了阿姊,妾亦是欢喜非常的。”
她回紫宸殿时见霍垣在等候,“张娘子金安。陛下有些政事要议,此刻在垂拱殿召朝臣赐对。”她牵着走路趔趄不稳的秦栩,瞧他瘪嘴要哭的模样忙唤乳母将他抱起,“陛下既有要事,我就先回鹤庄阁,还请都知代为转告。”霍垣谦卑地挡到她身前,“陛下早有预料。说请娘子在紫宸殿安置歇息,更深露重,不要漏夜走动透了寒气、伤损贵体。”
张居澜只好命乳母先抱皇子们到侧殿去歇一歇,毕竟秦椿尚在襁褓,她亦不想屡次折腾,毕竟夜风着实寒凉,小孩子家最怕害风寒。
垂拱殿灯火辉煌、正如夜月皎洁而璀璨。油灯与蜡烛齐齐点燃,比艰苦卓绝的囊萤夜读好了百倍。御座后的今上神色照常,只是在阊阖关闭前受诏的窦渌水很是惶恐。他反复考量不觉近日庶务有疏漏,又未贩官鬻爵、尸位素餐、文恬武嬉,倏忽有黄门与他撤换茶汤,“窦卿贵庚几何?”窦渌水立刻起身,朝御座低眉顺眼地端立,“回禀陛下,微臣而立逾六。”今上审视他半晌,“窦卿应当是早早娶妻了,家中孩子该是遍地罢?”提起此事,窦渌水黯然失色,“原配娘子早逝,臣而后续弦章氏,如今膝下尤空。”戳人家脊梁骨、碰人家痛处,今上却和颜悦色,仍不遗余力追问原委,“既妻娘子不孕,窦卿是专情于她不曾纳妾?”窦渌水谨慎作揖道:“启禀陛下,拙荆并未不孕。她为微臣生两子,均夭折。臣余有侍妾,产两子亦夭折。经医官诊断,推测是一种严重的血疾(1)。息子皆因此疾而死。”
今上黯然神伤,“朕亦是父亲,稚子病逝真是痛心疾首啊。窦卿膝下无女?”窦渌水不知他意欲问津的究竟,于是只按照实情禀道:“微臣内眷无一诞女,臣惭愧。”今上蹙眉,状似拉家常,“朕一直颇为赏识窦卿,想窦卿教子有方,还望能与窦卿结成儿女亲家,如今却是十分抱憾。窦卿的原配娘子可有生育?”提及他,窦渌水双肩猛然颤动,“陛下容禀,微臣原配娘子邓氏,聘臣逾一年因身染疯疾而出逃家门,不知所踪,至今未能寻回。沧海遗梦,情深逝水,想是斯人已逝,全是微臣未能照料妥善。”
今上指骨轻轻敲着御案,堆积如山的奏疏如泰山压顶,给窦渌水一种无形中的碾压,“朕曾听张娘子的母亲、曹淑人提及过窦卿,她与窦卿是同乡?”然而窦渌水却惊慌失措,仿佛鹿撞心肝,觳觫到言辞踯躅,“臣……曹氏是臣……回禀陛下,臣弱龄曾受姑母抚育膝下,有段时日着实寄居浠水乡。陛下才刚提及,臣印象已不甚清楚。微臣依稀可辨曹氏其人,许是书塾先生的两位千金。陈年往事都已时过境迁。天翻地覆、万物复苏,旧事皆如尘埃。”今上心底的嘲讽如涨潮一样翻涌,就连语调也变得意味深长,“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自朕得张娘子在侧,便知患难与共、伉俪情深的滋味。朕想爱卿的原配妻子定亦想同你期颐偕老,只她福薄,罹患疯疾,想必是凶多吉少。此刻阊阖已关,就请爱卿在廊庑寝宿一夜,皋粱,带窦卿去罢。”霍垣上前,“陛下,张娘子已在紫宸安歇。”他扫视奏疏,将朱笔推到一侧,“明日秘密传曹忱入宫。”
翌日清晨,张居澜在窸窣声动中猛然睁眼,“昨夜妾疲惫了,不知怎么竟入了寐。陛下要去视朝了?阿栩昨日哭着闹着要见爹爹,陛下今日记得去瞧他。”他盥过手坐到榻边,替她整理背后的鬘发,“昨日有政急,是以回殿迟了些。我今日定去瞧他。这孩子倒颇黏人的,这禀性却不肖似你。”她啼笑皆非,“陛下怎地还很失望?妾倘或三日捻酸、两日喝醋的,陛下怎么受得住?妾最是贤惠温淑,这等小家子气的事儿妾可办不得!”他摩挲她的脸颊,“是,我家娘子最是贤良淑德,我要去大庆殿,娘子稍歇罢。”
今日朝会他罢免蔡梁中书舍人职分,诏谕因诞子功德进封婉容张氏为贤妃,特地来显示罢免官僚跟女谒不相干。接到圣谕后张居澜却神色如常,该赏赐、庆贺的都走一番过场。属邢筱最真心恭贺,她赠了两顶团冠与象牙高冠,还给了两盒子的簪钗罗钿。剩下的都很敷衍,尤其是金蟠阁的林荇,只随意拿了几柄云绉纱罗纨扇,害得献春不停数落她浑身穷酸气。负扆后霍垣呵腰率着曹忱入大庆殿,今上抬手摒退衹应,殿中仅余他两人。今上甚至去瑶窗和门扇前观察一圈,“曹娘子,有一事你需得跟朕讲实情。”
曹忱险些跪倒磕头,但见他并无逼勒和杀伐的意思,又平静而镇定地问她:“居澜到底是谁的孩子?”曹忱只觉气息卓然,心口扑通乱跳,按照辈分她原不该惧怕女婿,但此刻骤然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居澜是妾的女儿,确凿无疑。”今上琅然笑道:“朕不疑她的生母是您,朕想请教的是,居澜是您与谁的女儿?”
一记重锤如雷劈顶,霎时将她的无数提防破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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