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忱的神色变得僵滞而麻涩,一对混浊的眼珠逡巡不断,似乎在料想对策,“妾为张氏妇,居澜自就是张氏的子女。”今上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居澜本该序齿张氏宗谱,但朕想请教您的是她的真实身世、她的生父。想必不日前贾氏闹遍开封府、甚至击登闻鼓一事您已通晓。此事倘或是毁谤还则罢了,只有万年做贼,没有万年防贼。但若居澜的身世本就是隐患,您的欺瞒会害死亲女。我须得提前知晓、未雨绸缪才能维护好她。曹娘子,您当真想好怎样答朕了吗?”曹忱慌忙道:“居澜并非贾氏之女!他那等腌臜的杀才我焉能委身!全是他诽谤居澜,陛下定要明察秋毫,万莫因此与居澜生出嫌隙。”
提起她,他的口气逐渐平缓,“曹娘子错了。不管阿照是谁的女儿,我都一样心爱她。如今我非要知晓,盖因贾氏给朕提了醒。如今百双、万双眼睛紧盯不放,稍有过错都会妨碍于她。倘或她的身世原本就可辩,奸佞更会以此做文章。曹娘子,自她降生您未尽母亲的职责,未给她阿娘该有的疼爱,今日就连一句为她着想的实话都不肯对朕讲?”曹忱从重叹息,臊眉耷眼,“圣天子明鉴,果然洞察世事。居澜确非张氏女。”意料之中的答案脱口而出,他却感到无限制的苍凉。她曾笑着与他打趣的身世,曾哀惋的椿萱,竟然一语成谶。曹忱却毫无察觉,只继续说道:“居澜是妾与窦渌水之女。这还要从昔年往事说起。”今上比手示意她就座,“愿闻其详。”
曹忱的眉目忽变得清朗而蕴藉,就仿若回到青州,返归桑梓,风雨故人来。“早年渌水随姑寄居浠水,我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暗生情愫。而后有意谈婚论嫁,我已通禀父母,获得容允,而他却受到阻碍,盖因府尊为他觅得佳妇,是邓氏簪缨女。家父骤闻此事,亦不想有攀附的恶名。恰逢张氏在麝山营救了家父,家父对他青睐有加,遂意欲将我许配给张氏。起先渌水万分执著而决绝,我二人决意逃离门庭、自立门户,即使是当垆卖酒、吃糠咽菜亦要戮力同心、白首偕老。于是我拾积蓄与他私奔,逃至永州结缡,得星月和天地见证,我与他做了无聘无媒的夫妻。”
今上安静地聆听,“可惜贫贱夫妻百事哀,他过惯了衣食无缺的宽裕日子,并不想与我在贫寒中煎熬向前。这样的韶日只过得两月,有日我从茅屋中晏起,他已不知踪影。我四处寻觅,回得青州才知他聘得新妇,再度洞房花烛。而后我擅自去寻他,他竟对我冷嘲热讽。说聘者为妻奔为妾,看在青梅竹马的情分他愿我入府为妾,但我不肯。归家见家父病重,气息奄奄,临终前的遗愿便是见我成婚,我遵从父亲遗志,与张氏结发为夫妻。与张氏成婚两月有余,我遂感胸闷气短、晨起有恶心的症候,遂延请郎中来诊断。郎中说我已妊娠三月,这孩子……是窦渌水的。”
今上以手撑颐,原本依照礼数他不该听长辈旧事,然而这番话说毕他已不耐,“此事除却您,还有何人知晓?”曹忱有些闪烁其词,“宋郎中,官人他大抵晓得。圆房当日元帕并无落红,官人知我早失贞洁。”今上瞧着她,不知该怎么评判,“窦氏可曾知晓?”曹忱凶猛地摇着头,“我与他早断了来往,怎能以孩子来纠缠?”今上又提起气来,语调加重道:“曹娘子,居澜降生您就将她送走,与这桩旧事可有关系?”
曹忱闻声惆怅,旋即不迭地垂泪,“个中根由甚多。因我谎称早产,实则临月,官人颇为怀疑这孩子的身世。居澜一出生就要验明她的血缘,还扬言说假使她是野种,就要当即打死。我手无缚鸡之力,产后虚弱,不能抵御一个成年男子,我只能不停的哀求,要我娘家姊姊先将孩子抱走,再做打算。官人知我擅作主张,将我捆起来鞭笞了一顿,我已遍体鳞伤,愈发不敢让居澜回来。阿照是一个错误,她身在张家会时刻提醒我与官人,我是失贞而得到她,这是官人的耻辱。随后他将我禁足家门,不容我随意走动。他的名誉越发清廉正直,他的官名越发显赫。他不能有污点,他不能失去职署。他嫉恨我,痛恨我未能完全归属于他。他每晚都来强/占我,毫不留情地羞辱我,将我弄得遍身青紫,甚至下/身流血不止。我的指甲因反抗而劈开,我的鬓发被他薅掉,我的衣裳被他撕裂,有这样的继父……我怎敢让居澜回家?接下去三载,我生育两次,给他诞育了继承香火的儿郎。居海与居涛是双胎,生时胎孩过大导致难产,他毫不犹豫舍母保子。幸亏我阿姊来得及时,才勉强保得我一条性命。我患产后褥热、恶/露淋漓不尽,甚至漏溺。他一碰我一身污渍,自然也就作罢了。”
今上的神色简直比震惊更骇动,“曹娘子,您所言当真吗?传闻你与张氏恩爱夫妻,他不曾纳进任何侍妾。”曹忱只觉荒谬而可笑,“恩爱?他视我为仇雠,曾用巫蛊来诅咒我不得好死。陛下见过这样恩爱不疑的夫妇?穷山恶水出刁民,他原居九熙寨,终身憎恶别人提及出身。当初他救助家父我们愿意知恩图报,他却满腹算计,觉得娶到我就可以凭借我爹爹的势力与钱财去考取功名。他的束脩都是我家帮衬,他曾经穷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因儿时受人谩骂而极其爱护名誉。他彻头彻尾,就是一卑劣不堪、丧德辱行的混账!”
说罢她又惨淡而无望的觑向今上,“张氏固不能托付,对我百般责打,窦氏只虑锦绣前程,亦是欲壑难填的杀才。您欣赏他专一,并无侍妾,您错了。他仅是明面做得齐整。府邸中略有姿色的丫鬟基本全是他的通房,他还养了两门外室,沈氏从前是揽瑛台的行首,是他花费我的嫁妆为她赎身,还曾想将她接进府邸。数年前他梳笼娼/妇险些败露,他倒是杀伐果断,将沈氏投入湖中,瞧着她活活淹死。外室韦氏,因夜里未能伺候得当,翌日就被他杖毙了。”
今上两掌撑额,听她急切而诚恳道:“我与张氏罪孽深重,定会到十八层地狱去忏悔。但居澜无罪,她来到这尘世就无爹娘疼爱,我只想要她安然无恙。张氏连襟亦是满腹男/盗/女/娼,他们原是一路货色。但居澜未曾直面腌臜……”说罢她提裙下拜,将教引所述的顿首礼数与他拜过,引得他瞠目结舌,“曹娘子快起来……”曹忱揩过眼泪,“父母罪愆与孩子无干。我知张氏不堪,我亦粗鄙,因而将她送至姊姊家中。居澜以真心对待您,我不求您优厚地对待,只求您莫要虐/待她。倘或她受到一分凌/辱,就算是弑君我亦会做。”今上起身,示意她落座即可,“曹娘子仿佛忘记了,作为郎君,本就应珍爱妻子,而非怠慢和羞辱。我会命东梁送您出宫,今日之事请您莫要对任何人提及。倘或张氏问起,您就说是朕请您来探视居澜。”
行至紫宸的丹墀,他依旧心事重重,直到有人轻声唤他,“陛下?”他见居澜已在近前,立刻调整仪容,旋即含笑道:“阿照是有佳食带给我?”她晃了晃八角黄木食盒,“妾制了些蜜浮酥奈花,因是初次做还不甚娴熟,陛下可要品尝?”他搀她手肘,顺势与她十指相扣,“娘子为我庖厨,我自然是要尝过的。”搁到食案他却凝神发愣,直到居澜拍他肩膀,他浑身颤抖了一下,“阿照?怎么了?”她面色疑惑地看向他,“拿出来许久了,您不是说想尝吗?陛下若是胃口不好撤掉就是,妾的制馔确实不比膳房精致。”茉莉漂浮在蜂蜜上,是用冷凝的酥油所制,犹如清水芙蓉,芙蕖绿波,却恁地教他反胃恶心,他动辄翻天覆地干呕起来,张居澜迅速取来痰盂,这段恶心只持续倏忽,她示意霍垣将蜜煎端走,“妾鲁莽,还请陛下恕罪。”
她的手在背后替他顺气,一对黛眉狠狠蹙起,“不怨你,原是我今日心绪不爽,听了些恼人的政事罢了。倒是我该抱歉,阿照这样费心为我庖厨,我却辜负了阿照一番美意。”她有些纳罕,“陛下可是身子不适?可要传林御医来诊脉?”他摆手道:“不妨事。霍垣,给张娘子搭座。”张居澜只觉奇怪,只觉他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是妾做错了什么?陛下今日……不同于往常。此刻正值议政良时,是妾妄自搅扰,妾这便告退。”他立刻攥住她的皓腕,“阿照,我有些糟乱事要操持,今日颇有些心不在焉,不是你的错,你万勿自责。你先回去歇息。”
说罢他以目示意霍垣,他即领会意旨亲自去送。槅扇门外有服紫、服绯的臣僚在等候,居澜见末尾是其父,不禁喜笑颜开,才刚要问候一声有人忽挡到她身前,身着赭色襕袍、面色铁青的帝王负手端立,在场的臣僚与值守见他震怒均已拜倒,只有居澜怔愣地站着,他顾首,片刻的僵持使他手忙脚乱,对策只是下策,“后宫嫔御禁止私对朝臣,你是洋洋自得,连规矩都忘了!”居澜立刻软膝跪倒,低首聆听他的训诫,然而只有寥寥数语,她双手置于地,“请陛下息怒,陛下病体初愈不能动气,全是妾有罪,妾业已知错,甘愿在此罚跪思过。”
长袖掩盖住他的举动,他的拳头死死握住,两只手都在颤抖,今上睃视霍垣,“不要在此碍眼了。你今日莽撞失礼,朕念你侍疾有功不予严惩,罚抄宫规十遍,就此跪安罢。”张居澜顺势以手加额顿首道:“是,妾叩谢陛下。”说罢她即起身随霍垣告退,走时略有踉跄,他下意识伸出手臂要搀扶,然而最近的献春早已将她扶稳当,他远眺她的背影,只是一瞬。如今粉饰太平,对居澜是最好的打算。无论张、窦捅破此事,都将对她产生戕害。他骤闻她见其父简直是义愤填膺、怒发冲冠,一时气血翻“涌未曾顾忌场合,决不能、决不能容她与张氏私见。
霍垣将她送到鹤庄,踯躅一会道:“张娘子莫要伤怀,今日诸般事宜陛下都身不由己。”张居澜顾首望向他,面色尤如常日,“是我悖逆规矩,陛下责罚是应当的。能否请都知代我转达,不,还是不要禀给陛下。请您好生照料陛下,他大病初愈,我瞧他脸色仍旧惨白,药汤还是要煎服,如若不适定要传唤林御医来诊断,万不要强撑着。今日是我愚蠢莽撞,我与家父许久未见,自然是颇为惦念。我仅仅想着与父亲团圆,却罔顾了宫规和礼仪,朝堂与禁庭理应泾渭分明,我亦无半分图谋不轨的歹毒心肠。”霍垣拱手,随在他身侧的小黄门悄声问:“先生,陛下究竟是何意?他一向优待张娘子,重话都不曾说过,今在外臣前厉声训诫张娘子,她失了颜面不算,还受到陛下的处罚,当真是件新鲜事了。”霍垣赏他一记眼风,“住口。陛下圣意不可揣摩,探测君心是死罪。但不管如何,张娘子都值得陛下的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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