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炎炎酷暑,鹤庄摆置纳凉的冰亦撤掉了,今上竟似寒冰铸造的人,不仅暂停午歇后的一切赐对与议事,而且还稳如泰山地守候在居澜榻侧。献春窥见他额头一层薄汗,顺势递了居澜素日用的一柄蟠桃的纨扇,他略略将衾被扯低一些,露出她两个肩膀。她受不得凉,他就岿然不动地瞧着,间或翻两本奏疏,总归河北转运使的要职已然赐人,无关吕、孙任何一家,而是挑了位兢业踏实的寒门子弟。到晚膳帘幔有异动,他撩起一角见她浑身颤抖,口中不时呓语,他立刻摆手命人去请林玄,在她耳畔温声唤阿照。她遽然惊坐而起,粗声的喘息仿佛是解脱,而非庄生梦蝶后的遗憾。他即刻将她揽入怀抱安慰,除却这温热而熟稔的胸膛,她再无倚靠。她如藤蔓一样死死搂住他的脊背,“夫君抱得紧一些。”
他顺遂她的意愿,几乎要将她纳入身躯,她的泪珠不停的坠落,似乎是提心吊胆到了极点。他见她稍有缓和,才取起素娟替她拭脸,“梦魇了吗?真是傻,怎还有人将虚幻梦境当真的?”她抽噎了两下,见帘外隐有身影,应当是侍奉和换栉盥清水的内人,她一抬眸他即清楚,以目示意霍垣领人告辞,“我传了林卿,要他给你瞧瞧吗?”她仍软弱地靠在他肩头,“我不要旁人,只要夫君陪我。”她甚少有歪缠的时候,他缓慢抚摸她的鬘发,只觉她气息逐渐平缓,“我梦见爹爹了。他横眉竖眼,字字凛冽,他指责我是偷情得来的野种,不是他的女儿。”
他的肩膀咯噔一跳,遍身的震荡犹如雷霆炸身,连面颊的神情亦揪拧起来,张居澜抚抚他的脸颊,状似轻松道:“陛下才刚还说梦魇不作数,怎地自己倒信了?倘或身家不清白,陛下会怎样处置妾?”就似垂髫时在御前的对答如流,他向来有掩饰的本领。还如替迟绮挡罪的一次,他在御前内侍、众目睽睽下扯谎,亦脸不红、心不跳。“满口胡吣,我瞧你是烧蠢了,如今连梦中谰言也敢信,还动辄讲给我听。你不是说张卿与你不熟络?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照不每日想念我,还想着一个不熟的爹爹做甚?”她侧脸打了两个喷嚏,顺势用纨帕擦着微痒的鼻子,“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等陛下憎恶妾这副面孔,效汉武帝将妾幽闭长门时,妾再昼夜殊念不迟。”
他扬眉昫目拍她的臀,“这话是能乱说的?等你康复如初,我定然罚你。整日提些不吉利的话,想不如意的事,你的心肠竟在黄连里浸泡了不成?”说罢他高声唤进献春,“该用点膳食,未免胃中灼烧。今日原是阿照生辰,这素面豫备完全,又坨掉了好几碗,如今你该尝一尝。”区区嫔御的生辰,碰上沈氏做寿就显得寂寥了些。而张居澜向来是低调的禀性,从不对人提起。前几载都是默默无闻糊弄过去,他仍会送些讨巧精致的寿礼,“我时常想,爹娘不期冀我来这世上一遭,这生辰亦无甚好庆贺的。”
她执牙箸挑起两根素面,耐心的咀嚼半晌,又真似欣喜道:“但如今有郎君,有孩子,居澜想好好活。”过往的峥嵘似一场苦修,她意图过得顺遂、活的敞亮是想给嘲讽她、欺辱她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像是较劲,如同执拗,只是不愿放纵私欲,独为自己着想。她普度百姓、救治病患、帮衬粥棚,在黎民事上义不容辞,从来慷慨,一壁不想他们经受浩劫与磨难,一壁是存心给奸恶们瞧,她即使未在爹娘膝下教养,同样是值得钦佩的巾帼。他抚她的脸颊,将她重新抱入怀中。顷刻才接过内人捧着的匣子,示意她自己揭开。
居澜颇感好奇地翻开匣盖,今上替她取出八宝璎珞,“原听姨母说青州有送新生孩子华鬘的习俗,可惜当年阿照降生,令尊与令慈囊中羞涩而未替你备妥。你姨母究竟非血亲,我的阿照竟不曾有这物什。”说罢他替她挂于颈项,翡翠的珠子就悬在胸前,“其他娘子有的,阿照自然该有。我瞧过你两位表亲姊姊的,都生了铜锈,只式样还与最初类似。你过生辰,我总要送一份寿礼。”说罢他又摆手,女史将宝盒奉于近前,“姨母相赠的镯子业已销声匿迹,在青州已寻不得第二只。我想云衔华戴久的,阿照亦不屑讨要。为你寻得些珠镯和臂钏,若不喜欢赏人也罢。”她对珠翠向来不很热衷,因而兴致阑珊的瞧了两眼就含笑道:“只是些物件,倒累得陛下为我费心至此。”
今上拂去她粘面的碎发,“珠镯图案皆我亲手所绘,阿照的良辰一岁仅一遭,我怎能不尽心?”说罢他看着她,竟然随着笑意舒出长气,“你能如今日欢愉,我也就称心如意了。宗庙社稷安定、黎民歌功颂德,竟都没有你高兴令我镇定。你午后烧的滚烫,药都喂不下去,当真恨人。我只怨你擅作主张、不顾自身去挽救迟绮,更愤慨于狠毒心肠的老媪将她推下水。但我瞧着你安静的躺在榻上,我当真怕你醒不过来。”她张臂环他脊背,“陛下病的时候,妾几乎不敢合眼。我怕一醒陛下就不见,又怕我不慎入眠,陛下咽喉又痛,急时连润口的清水都没有。妾怎会拿性命玩笑?所幸殿下无事,也算是妾功德一件,替阿栩兄弟俩积攒福祚。”
他兀自草率去用过晚膳,夜里就替她暖身捂掌。白日的事她心有余悸,寝时不免遽然颤栗,他未睡沉,但凡有变只拍她的脊背、啄她的脸颊也便恢复如常。翌日他在榻旁端详她良久,复与献春对视,献春领会精神,向他矮膝示意。辰时三刻张居澜也便醒转,摸到身侧已空置,见献春撩开一半的帘幔,“陛下去大庆殿升座了,他叮嘱奴即使是朝会,娘子若有不适亦要随时回禀。”居澜赧然而笑,“他是最无微不至的。我昨日未曾细赏朴雁的芙蕖,今日亦缺了兴致。但既说要去坤宁请圣人品鉴香饼,自然是要践行诺言。你替我寻鲜亮的衣裳,我早膳后去一趟坤宁殿。”
邢筱倒不想她此刻会来,紧急换了件得体的衣裳,连珠冠也不曾戴。她疲惫倦怠的模样好似昨日劳碌不得了,“阿照,怎么选在清早来?我正寐得迷迷糊糊,听说你来唬我一跳,还以为发梦呢。”这算不得清早,再过些时候都要午膳了,邢筱亦有些羞赧,“全怪尚饰局得了些稀罕的珠翠要我拿主意,说是秋朝赏赐命妇的。我道是天大的事宜,揩了厚厚的粉黛,不想是这等芝麻小事。她们也忒勤勉了,寅时就来等,我当真是起不来……”瞧她瞌睡满天,张居澜只好放缓语调,“要么妾明日再来?寝不足总头昏脑胀,无益心情舒畅。”
邢筱立刻摆手,斩钉截铁道:“既来还回去做甚?跟我还客套?快让我瞧瞧你的精致香饼。”原是她闲来无事琢磨的香方,还有些邢筱素来爱嗅的木樨香引子,前些日搓了香丸,窨藏了两年余。还有赵清献公香,原是用乳香调制的,闻起来像是软糯的牛乳,“昨儿舍身救人,今日身体可有暖意?我瞧你脸色不善。”张居澜正替她擂茶,茶筅脱手时掌心通红,“到底是浸了寒水,调养两日总要有的。”邢筱看得目瞪口呆,“你擂它做什么?这海海的内人,难道连碗茶都不会做?偏要你这弱猫儿来动手?”说罢她扯结香的衣袖,“我看你就是个劳碌命,平常闲不住。莫不如替我料理些庶务,教我清闲自在。”
张居澜瞧着嫩绿的茶汤,“这饼子倒不错,我闻着清香扑鼻。”说罢她交给献春,“我亲自擂茶,阿姊好歹赏面尝尝。”邢筱端碗咂摸了一番,“这手艺不错啊。你给你郎君做过没有?”张居澜以绢拭手,“陛下身侧高手如云,停云与梅见都是做惯了的,且陛下亦尝惯了,妾技艺不算精湛,只在您面前献献丑也就罢了。”邢筱将盖碗撂下,又吩咐内人们告退,“昨儿孃孃来我殿中,与我提及潜邸旧人至今不曾进秩,要我去规劝陛下。她是满怀的赤忱对林荇,我与你交底,你莫要动气。陛下彻底厌烦林氏,连带着显德亦不能随意进出紫宸,十日半月能在他面前磕一磕头就是荣幸。陛下并不一定恩准。”给邢筱擂茶,张居澜自己却饮豆蔻熟水,“惠康娘娘想进封林氏到何品阶?”邢筱觑她,“你是对林氏深恶痛嫉。想想也是,你与栩郎险些惨死在她手中,这血海深仇如何能不恼?惠康的尊长是越发失去耐心,一味暗示我林氏有资历、有功德,说她殚精竭虑的操持定王府,连身子都劳碌坏了,又将显德养得孝顺理事。她是想林氏压你一头。我瞧你是白效力一场,你救了她女儿,她反倒恩将仇报。”
张居澜轻笑了笑,“我当真不知是迟绮,但我不能见死不救。她将我当做十恶不赦的歹徒,想我沽名钓誉、好大喜功,畴昔有幸承宠,而后命途顺遂替他生了两位皇嗣,而今就要比肩接踵曾经的李氏,而她恨毒了李氏。”邢筱深以为然,“你多宽心罢。姨母是银样镴枪头,只会找软柿子捏。从前李氏猖獗,命她下跪替己拭履,姨母彼时怀着八月身孕,却为孩子安稳甘于受辱。对陛下而言她并非慈母,但对廉王和燕国长公主,她是位确凿无疑的慈母。迟绮是位审时度势、见风使舵的公主,她惯会甜言蜜舌哄先帝高兴,先帝亦因她多召孃孃侍寝,这才得了迟纾和迟绮。孃孃家世不显,光靠沈氏提携尚不足矣。鞠养的儿女于先帝这薄情寡义的人来说,当真是一柄利器。就像她接近你、拥护你,恐怕亦不乏陛下的缘故。你要处处留意才是。”
张居澜颔首,“阿姊教诲我都省得,我会谨言慎行。”说罢她又噙笑瞥向邢筱,“阿姊不如寝足再去用膳,免得连用膳都打不起精神,反倒辜负了珍馐美馔。妾今日叨扰够久,这便告辞了。”她顾首邢筱即道:“阿照,你要珍重自身。无论何时自己最要紧。”张居澜长吁,“我会的,多谢阿姊。”
回到鹤庄,她已然恹恹,原想褪了褙子和翘头履去躺着,然而见被褥旁一团鲜红,献春听里间有呼救的声响,立刻放下铜盆去探看。瑞英已捂住张居澜的眼眸,窦初欲将死去的狸奴清理掉。忽而从外飘来一个身影,郑观音震怒的看着她,“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是你杀了小圆子,我要你给她偿命!”黄门摩拳擦掌,不等她靠近张居澜就将她按倒,她的额头贴着邦硬的砖,瞬间磕出一片淤青,“她最乖巧,从不招惹任何人,你到底为何要杀她……”
恰逢今上散过议事,见献春与瑞英挡臂在居澜身前,郑观音如疯癫了一般哭天抢地,“发生何事?”此刻瑞英从惨死狸奴的阴影中走出,“陛下容禀,郑娘子容禀,并非张娘子杀它。我才要服侍娘子入榻歇息,掀了被褥就发觉一片鲜红,娘子吓得说不全话,奴亦是心惊肉跳。”郑观音忽然镇定,她膝行向前抓住今上的衣摆,“陛下您最公正了,她是害死小圆的真凶,您一定要严惩不贷!杀人偿命,她怎能不付诸任何代价!当日筵席她被圆子吓得魂飞魄散,如今就来报复圆子的女儿。她简直不是人……”
随着她的哭嚎,一声清脆的掌掴也变得不那么惊骇,他对待嫔御从来合乎礼数,未曾粗鲁过。“放肆!”满阁的衹应全都跪下来,恳请他息怒,“自宫宴朕便想将你的猫送走,是张娘子替你说情朕才姑且放它。一只会胡乱扑咬的畜生,你竟然要贤妃偿命?别说因它惨死令贤妃受惊,倘或它要戕损贤妃一根毫毛,朕会第一个问罪你。你平日豢养也罢,无趣时是个消遣。但你既这般在意它,何不将它看管妥善?”郑观音捶头击地,只是不停的哀嚎,“陛下不拿我们当回事,我们只能各寻乐趣!我爱猫如命,她就如同我的孩子。您亦是爹爹,倘或孩子死于非命,这怎堪忍受?”
这狸奴被开膛破肚,鲜血淋漓,郑观音毫不顾忌将她搂在怀中,不住摩挲她的绒毛,“小圆子,你疼不疼啊……我没能看顾周全你阿娘,让她病死了。你是她唯一的骨血,你又可爱,又乖巧,娘子们都喜爱你。”张居澜自榻起身,覆住今上的手掌,“妾瞧郑娘子伤心欲绝,哀毁骨立,是真心疼爱这狸奴的。索性妾无事,何必大动干戈?窦初,你将郑娘子送回寝阁,命医官开帖蝉蜕汤给她。妾我瞧这狸奴并非误食而死,而是有人蓄意。不如命都知们替郑娘子查探罢,总归是一条性命。”郑观音齉着鼻子,不停抽泣,“张娘子,当真不是你吗?”张居澜平静地直视她,“不瞒郑娘子,我连靠近它都不敢,遑论这样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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