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觉遍身滞缓，如今是他教她扯谎去瞒所有人。他执青白釉注子和温碗向天蓝釉碗中倒了麦冬熟水，端到她眼前，“我早知你是逞强的人，遂命林卿开十味温胆汤，特地多添了些份量。你这膝盖焉能受得起，下晌还有两人晕厥。”她的神采略显震惊，端过瓷碗的手甚至有些颤，他不禁笑道：“云氏是能撑的，想必她根底强健。阿照若非给我生皇子，定亦是康健无恙的。别忧心，这些事尚有我替你挡着。就连抄录过的佛经都已送去惠康殿给孃孃过目。我从前帮衬迟绮罚抄，特地练了一手簪花小楷。”她双膝偏向一头，“陛下亦跪了整日，纵使有蒲团亦是酸疼。妾给您揉一揉？”他按住她的手，“我早前在皇仪就敷过药膏了，我瞧你晌午精神不好，略歇歇脸色确红润了一些。”
她羞赧垂首，“妾本该去的，这是做晚辈应尽的礼数。”他抚着她的颈项，“我不想见你受苦，何况祈福是为诚心，你有这份意愿就足够了。”她仰面吻了吻他的喉结，弄得他有些痒，“阿照？这是做什么？”她张臂揽住他的脊背，“自然是酬谢陛下，陛下免妾以难，妾无以为报。”他俯下身转瞬与她唇齿相接，半晌将她松开，“倘或谈起答谢，就不算是情分了。”说罢他就她的瓷碗而饮，“这熟水比香茶还解渴，你日前给阿姊擂茶了？”这话颇有酸味，张居澜莞尔失笑，“原是带了点香饼给圣人品鉴，而后临时起兴擂茶的，只是妾的功底不足，擂茶亦不见佳。”他轻咳了两声，“手法是一回事，美意又是另一回事。”她将脸颊靠到他胸口，“自然都有的。要么妾现就给陛下做碗茶？”嬉笑打趣，哪能真作数的，他张臂拍抚她，“你还当真啊？不过是我眼红你与阿姊亲密，想她有的待遇我竟不曾有。”
惠康殿，齐国长公主亲手替母亲擦拭着去淤的药膏，接过黄门的佛经翻看了两篇，太后见她怔忡，“可是字迹潦草？你阿兄已是优待厚遇，张氏竟还敢辜负。”她又多翻看几页，面色如常将香茶捧给太后，“孃孃瞧一瞧，工整有序，我瞧很用心。这原算不得优待，她跪着抄经，还要时时放血，既费膝盖又费精神，还要费手腕和鲜血。阿绮看不是优待，是亏待呢。”说罢她将蜜饯递给一侧懵懂的女儿，“是阿娘对贤妃太苛责，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您看在阿绮的面上，也请您待她公正一些，莫要总偏袒昼宁阿姊。”
太后反唇相讥，“我这怎么算偏袒？阿荇是你阿兄的第一位内眷，她勤勉尽责、笃行不怠，她值得阿兄的厚待。可你阿兄是怎么做的？被张氏迷得七荤八素，失智失德，就连贤齐都半月见不到爹爹。她是给你阿兄生了皇嗣，你阿兄嘉奖她我不插手。但阿荇付诸的心血与辛劳就该是无私奉献？”迟绮不以为然，“施恩不求报答，统管事务更应如此。林修容曾是陛下的内眷，府中庶务是她的职责。她尽忠职守是本分，您反倒要屡次嘉奖？潜邸跟随的娘子都只封了低微的品阶，陛下就是念及旧情才直封她做修容，这是恩典。阿兄是疼爱贤妃，但又未做出格举动。贤妃初册是郡君，侍寝封才人，挡劫封美人，阿嫂封她婕妤。有孕封充媛，生皇长子封婉容。这都是遵循爹爹在时的惯例。阿兄是不曾待其余娘子这样，但其他娘子何曾以身挡罪、为阿兄生皇嗣？能得阿兄宠爱、怀阿兄子嗣，这绝非易事。林修容十余载未能做到，张贤妃只用了两载。夫妻之爱、小儿女倾慕，本就不是道理可辩。说句不敬之辞，爹爹若依凭规矩，李氏怎会直迁贵妃？攻讦她的谏官当日就拖到垂拱殿前杖四十，这才是明面偏袒。李氏是孃孃心中的恶人，但却是爹爹钟爱。您曾经无法撼动她，还曾因进她恶言而被爹爹罚跪，孃孃，世人无完美，即使是您仍有嫉妒的时候。林修容终年侍奉、为己讨赏，就真的没有私心？”
太后皱眉，好似呼出浊气，“官家自然是好孩子，否则先帝磨练他的意志、熏陶他的品德怕他会叫苦喊累，半途而废。但这数年他的确不曾在我身畔，我不知他甘味的膳食、喜饮的茶水，甚至不知他悦慕的女儿家。我是妒忌张氏，妒她相识未久却得你阿兄真心维护，两人推心置腹。”迟绮屈膝，放轻力道替太后按揉膝盖，“世间情分听凭缘法，缘起而聚，缘散而分。我与阿锁亦如此。我因不晓事理的婆母而被迫与他分钗断带，阿娘，您想看阿兄亦如此？”太后双掌捂面，沉默良久，“我想你阿兄遇良妻。他与阿筱这辈子形如姊弟，无有嗣衍，我就盼着阿荇得个哥儿养着。”
迟绮抬首，神色平常，口气却稍显端倪，“孃孃未曾听闻？昼宁因生鸣珂伤身，已不可能再育。要有嗣养，就要夺人子，这就是她撺掇您寻云氏的缘由。”太后猛然醒悟，却只是悻悻而笑，“她对我有图谋亦无可厚非。欲望人人皆有，昼宁怎能免俗？”迟绮忍笑，“您能谅解昼宁阿姊有私，却要二哥做无情无欲的圣人，孃孃，这是什么道理？”太后睨她半刻，“你这孩子满口胡诌，句句都护着你阿兄和张氏。”迟绮颔首笑道：“我是凡夫俗子，是做不了活菩萨的。女儿只盼您与阿兄和睦，全这母子舐犊天伦。”
幸亏有迟绮劝着太后，这地藏经总算是解居澜于危难。翌日晚膳，他忙碌批奏章累得眼冒金星，连用膳也兴致缺缺。居澜但吃了些燕麦粥，就回榻替他按着膝盖。掀开裤角只瞧有些清淡的淤青，他将裤腿撂下，将她拢到怀抱中，“都瞧了多久了？”她咕哝抱怨，声音如糯饼一样软，“妾总是不放心。”他缓慢松开她，抚摸她的脸颊，轻啄她的耳垂，“阿照，我想尝葡萄。”
正值金秋时节，新贡的赤霞珠酸甜可口，酿酒醇厚而有韵味，根和藤药用能止呕、安胎。只是快到安置的时辰，她觉意外但尤要传献春去洗蒲陶来，谁知他缓慢剥开她的衣襟，“阿照这是默许了？”她啼笑皆非，只好绕到背后将抱腹的系带松释，“郎君这话好婉转，妾竟是愚钝了。”任由他咂摸好久，直弄得她头脑昏沉，间或泛着痒意。他戛然而止，凑在她颈边说话，“阿照……”
她哑然失笑，双臂揽上他的背，“比赤霞珠还好？你净弄这些捉弄人的把戏。”说罢他探手，他家娘子春潮汹涌，早已是湿潮连片，此刻居澜赧然的侧过首，“你是谦谦君子，做惯了柳下惠的，还成日偏来惹我。”他握她的手碰了碰那处，“娘子冤枉我了，我是怕娘子膝盖痛。”她低声细语，“妾是用膝来服侍郎君的？郎君慢一些罢，我亦想要呢。”他眼瞳一亮，张臂拉紧帘幔就开始动作，因姜时桢送居澜一对银铃铛，她瞧着可爱有趣就当做系绳悬在幔帷两侧，此刻随着船动，它亦叮当奏起雅乐。他是怕压到淤血的，虽按时辰敷涂，但养完善还需数日，这顾忌多了难免不尽兴。半晌她双股如蜿蜒路势盘旋于他背梁，他不禁笑出声，“娘子真是越发好了。”
不看霍垣这冤家，献春心情舒畅，她见钱瑜面色如常，总归鹤庄的热闹他从前就清楚，“我瞧都知瘦了，软禁的日子定然不好受。”钱瑜仍如前温和，“余女史多虑。臣等都是为陛下安康而自愿禁足，提不及软禁二字。只是房中待久了未免无趣，膳食亦千篇一律，消瘦些倒是应当的。”献春半身依傍在廊柱，夜风亦如东风柔顺婉和，“你要看管好霍垣，我瞧他机心颇重，不如你淡泊名利。”钱瑜淡淡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霍垣只是按照惯例来福宁代职，内侍省与殿中省各司其职，轮不到他来掣肘我的行动。”
献春深吁口气，“紫宸殿是风口浪尖，受人瞩目稍有不慎就成了众矢之的。你要时刻提防，不要让奸佞轻易得逞。”钱瑜颔首，“我省得，你亦是。鹤庄不比紫宸清闲，惠康又虎视眈眈，动辄迁怒。虽说寻常人家，媳妇亦会到婆母廊下榻前站规矩，但禁庭究竟是有异的。一旦张娘子遇险，你要想方设法通禀陛下，而非只身挡劫。”献春轻笑道：“就算我们是服侍人的，但亦知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你对陛下忠贞不渝，我得居澜赏识，自然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钱瑜，丢掉礼仪廉耻，纵使苟延残喘又有何用？”钱瑜半闭了眼，“献春，你要珍重自身。这禁中瞬息万变，或许一夕就能翻天覆地。良禽择木而栖，我亦笃信张娘子是梧桐。只是她纯念善性，许多事不曾深想。常日事你要替她考虑周全。”
十月晦天总还是寒了，张居澜从坤宁殿出就要迅速回阁。但见迟绮携两女在庭前蹴鞠，小孩子家的纵情欢笑颇令人羡慕。迟绮已窥见她的身影，“张娘子万福。”张居澜与她回礼，“殿下毋恙。”迟绮将球抛掷给长女，示意她到廊下避风，“阿兄说娘子怕寒，就快要入冬了，娘子怎还出来走动？”张居澜微笑道，“妾是去谒见圣人，深秋圣人总是咳嗽，妾拟了些民间俗法，将梨熬汤望给圣人食补、疗愈病症。”迟绮与她搭了墩子坐，“阿嫂是荏弱多病，平素都如此。张娘子近日安虞否？”居澜与她不相熟，自也是守着礼数相待，“谢公主挂念，妾均安。”
庭前的小姑娘不停欢笑，引起两人的注视，“张娘子有两位佳麟，定觉得弄璋要比弄瓦要好罢。”张居澜抬起眼，望向孩子们的目光慈爱而柔和，“儿女都一样。我瞧您的千金开朗活泼，若明岁能有位公主，妾亦要喜出望外的。”说罢见廊头有内侍引道，原是今上，两人俱起施礼，今上握住居澜的手，“怎么未带手炉？”说罢搓了搓手来替她捂热，迟绮笑道：“阿兄真是疼张娘子，去将郡主们带来给舅父问安。”
她身侧的内人领命而去，而后两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就蹦蹦跳跳来了，只是朝今上颔首，“舅父好。”教的礼数都记不得，迟绮亦颇无奈，“阿兄恕罪。她们尚小，且我念着是姑娘，出嫁就要受夫家管束，因而对她们时常宽纵。”他却不怪罪，只俯下身掏出饴糖去哄，“阿侬还记得舅父吗？元旦时舅父给过你蜜饯果子。”这却唤起她的记忆，她转头瞧瞧迟绮，迟绮蹲踞下身，“阿侬怎么不回答？”明侬开怀而笑，“记得。果子香甜，舅父最好啦！”迟绮见状凑趣道：“阿兄更爱麟儿罢？公主不能继承宗庙，匡扶社稷，的确是无用。”今上神态安然，示意内人将孩子领回，“怎么有此想法？爹爹是疏忽你了，但我不会重蹈覆辙。只是生育非我去做，这撕心裂肺的痛楚是娘子来替我受。这是鬼门关走一程的大劫，我并非厚颜无耻，怎会倾斜皇子一方。”
迟绮抬首，觑他的目光不曾躲闪，“请陛下饶恕，您待两位皇子的确比显德公主要好。”今上不介意她的犯颜和直言不讳，“你若见了显德那孩子，就知见她一面是颇惹人气恼的事。她就似林氏的说客，有意无意地暗示我往金蟠阁去。且渗透林氏不易，如今尚小就满腹算计，是我不该将她留给林氏教养。”迟绮长叹，眉目间有些抱憾，“林氏不能与张娘子相较，禀性与心术都截然不同，这也是没奈何。”今上对她道：“是孃孃与你提起的？别听她讲，她是最偏袒林氏的。”迟绮侧让开路，“阿兄送张娘子回去罢，我还要去陪孃孃丹青，就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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