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琼铺展屋檐,碎玉零落砖瓦,凛冽而严酷的冬日沾染新年的喜气。元旦时停朝七日,百官臣僚亦能留家庆贺崭新的一岁。是日他陪她在紫宸殿取暖赏雪,桌案的济王不知所以,懵懂而纳罕地瞧着双亲。献春见今上伸臂圈住居澜的肩,将她揽入怀里,即刻攫住济王的手将他领走。济王出殿门吮着手指道:“阿娘老大的人,怎么还要爹爹抱?爹爹应当抱阿栩才对。”他的童言无忌引得献春发笑,“就算娘子七老八十,陛下还会将她视若珍宝,等殿下大些就会清楚。”居澜仰靠在他肩膀,“好容易陛下清闲,妾能同陛下围炉夜话。”他张开两臂将她箍紧,“岁尾事杂,着实疏忽阿照。正巧这七日无事,我都陪着阿照。”
她回身,手摩挲在他脊背,“社稷与苍生是你日夜牵挂的,我如何能这样不懂事,要陛下为我耽搁这些。”他抚摸她的鬘发,“并未延误。只是你近日欠奉,脾胃又不太好,我须得看着你用膳。”说罢他取过在暖炉温着的牛乳羹,“还是要林玄来瞧瞧为好。”提起此事张居澜失笑,“永州驹神医现世,林御医去追逐他的踪影了,还不知何时能回。他不在,妾亦疲惫瞧太医。只凭他从前的药方调养罢了。”他当即要传薛文,仍被她按住手臂,“白日就够喧嚣了,妾亦困倦了,想要就寝。”他只能将她抱起往床榻走,抚她的额头与颈项,均不烫,不似风寒。瞧她气息匀净,许是真倦了。白日他要赐百官节礼,她要去惠康和坤宁道新年贺词,翟衣厚重、花冠繁复,亦没比他轻松。
翌日清晨,原他提早就叮嘱不要叫晏起,然而钱瑜尤轻启槅扇入内示意,不等他遣退已见张居澜揉着眉眼,“妾无碍了,钱都知有何要事?”钱瑜提袍而跪,叉手道:“回禀陛下,惠康遣人传话,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请您与张娘子去检验。”她撑身意欲起,一阵晕眩险些使她栽倒,他一臂抻住她的腰,“阿照!绍琅,去传薛文过来。有要务朕去也罢,还要阿照去做甚?”她摆手阻挡,“妾无妨。许是夜里梦魇,歇得有些不足。妾此刻随陛下同去,午膳后陛下再陪妾好歇。”说罢她翻身下榻,今上将她扶稳当,“你不要俯身了,我替你穿。”说罢将她的足捧起,将翘头履与她穿妥善。又吩咐献春梳个简便些的发髻,只戴一些银簪即可。
两人相携到惠康时见阵仗颇大,不仅嫔御皆在席,还有显赫宗室家中的外命妇。伏跪中央的贵妇此刻直起腰板,与诸位一起朝今上施礼。今上环顾周遭,见并未替居澜设座,故未即刻升座,“惠康的人已这般怠慢了?还不给贤妃赐座?”太后横眉怒目,“且慢。陛下且容张氏禀过,再考量可要赐她座。”说罢太后抬手示意,张氏便以手加额,磕头在地,“启禀陛下,妾张芸,是龙图阁直学士张净初胞妹。今日是要揭发一桩秘事。盖因家兄系前朝臣僚,入禁庭不便,因而委托妾来代而谢罪。今贤妃张氏,非家兄亲女,而是阿嫂曹氏与人婚前失贞、与人偷情而生。”
张居澜浑身一凛,看向她的目光满是难以置信,今上揽紧她的肩膀,“张氏疯言吣辞,意图混淆视听,谮害贤妃,拖下去赐鸩酒。”雷霆震脑,张芸勉强维持镇定,“家兄有凭据。兄长数年遭到妻女的欺瞒,今晨突知真相便派遣妾来回禀。请陛下传兄长到惠康,另将贱妇曹氏、奸夫窦氏一并传来。”今上瞥向钱瑜,“朕命赐死,传皇城司班直,将这诡言惑众的粗妇拖下去。”太后遽然拍案,“陛下要慎重!您是圣天子,言行皆为四海仿效,若不明察秋毫、洞察幽微,来日怎样面对八荒的臣民?速速将三人传来!倘或当真,张氏身世不清,是偷欢而得,请陛下将她就地正法,她所出皇嗣亦绝不能留!”
殿中展现短暂的沉默,今上侧目而视,看着与他针锋相对的生母,“孃孃要谋算居澜之心,当真无以复加。从前刻薄,如今更要给她扣泼天罪名。敢问孃孃,若此事冤枉居澜,您待如何?”太后冷笑道:“事有蹊跷难道不该查明?你将她珍爱如同脏腑,她却隐瞒你诸多,甚至连出身也不清白,若当真是张氏女,纵使微贱尚可替你传宗接代,若是私通所得,应当发配边疆,亦或填为军妓。这是先帝的圣谕,私通儿女定为奴婢与娼/妓,陛下可曾记得?”见福宁的黄门已将绣墩搬来,他示意放到御座旁,遂牵她手与她挨座,低声与她说无事。两炷香所传人等俱来,像是请君入瓮、早有预谋。按礼拜倒后太后先瞅张净初,“张学士,你原属外戚,族谱女可保荣尊一世,今日闹出翻天事端,快些拿出呈堂证供罢。”
张净初神色泰然,“回禀太后娘娘、陛下,当年拙荆遇喜,所建脉案与实际月份并不相符,且有郎中书笺为证。”说罢他将物证举过头顶,“臣原不曾质疑犬女身世。然则三日前与拙荆共寝,她睡梦中呓语透露,先是称他非你父,后称窦氏为你亲父。拙荆八月怪诞早产,臣虽有疑,然尤信拙荆品德。只日前一事实令臣费解,于是着人勘探,果然有报。今陛下贤妃张氏,断非臣血脉。”曹忱亦镇定如往常,居澜看着这一贯畏惧聚众场合的母亲,她平静而坚持地道:“回大娘娘、陛下,官人平素宿于书房,从未与妾共寝。今日呓语一提荒谬至极,妾有府中女使为证。”说罢她招手,即有仆妇和丫鬟装扮的前来磕头,略年长些的老媪道:“奴是张府管家的妻子,因女君有恶露淋漓的症候,郎主自海哥儿两个降生就断绝于女君房中留宿。”
张净初指曲媪,朝太后手势示意,“臣从不搭理女眷琐碎。婆子与丫鬟都是拙荆统管,她们的口供真伪不能作数。”曹忱亦哂笑道:“她们不能佐证,官人信口雌黄就应被采信?”张净初拊掌,有头发白皑皑的阿婆前来,“陛下,这是泉衍寨的老妇,她可作证当年曹氏与窦氏私通,两人私奔到永州偏僻处所结为夫妻,已行周公礼数。曹氏与臣成婚洞房当日并无落红,她婚前失贞是不变事实!”曹忱偏眼睨他,“无稽之谈。既我婚前失贞经你验证,你何不通禀两方长辈即刻将我休弃?将近二十载的旧事,这老妇还记得清楚吗?”
说罢曹忱笑问阿婆,“老人家,您今年高寿?”阿婆抬眼,反应颇为迟缓,“五十八。”在座哗然,曹忱又颠倒过来,“老婆子,您今年多大岁数?”阿婆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八十八啦,有三个娃娃,他们都成了家,我含饴弄孙哩!”曹忱挥手命女使将她搀走,“连岁数都记不清,你还巴望她记旁的?官人是患了癔症,今日竟敢到御前说狂悖之言!”此刻窦渌水沉然道:“微臣从未与曹氏私通,虽稔幼相识,然仅孩童玩伴,而后嫁娶听凭尊长,再无晤逢之期。贤妃张氏非微臣血脉,请陛下明鉴宸断。”
座间的嘉国夫人平生最爱看热闹,见此不禁感慨,“不想素来宠命优渥的张贤妃竟有今日,两位爹爹皆不愿认你,都视你如洪水猛兽呢!我的天爷,陛下是真将贤妃当好心肝,她的爹爹算官家半个泰山,怎地这样的好事儿都退避三舍,我瞧你们是一同撒癔症了!”今上掼碎茶碗令她霎时噤声,“嘉国公有此内眷,家门不幸。将她拖出殿外,掌嘴三十,罚跪思过。”不等太后劝阻,今上就漠然看向班直们,他们只遵圣意,不理会所谓长辈和孝情,就如拖鸡崽和羊羔一般将人塞口拖走。张净初谨慎再拜,“圣天明鉴,贤妃亦非微臣生女,她决计是私通所得,该入贱籍,该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夫妻反目、父深嫉女、贤妃遭谮,这桩件都使得众人感叹。
倏忽今上翻过信笺,“这手书无印,字迹较新,怎能证明是二十载前医官所写?张卿,注明信笺的医者现于何处?”张净初的神情凝滞,似乎尴尬了一下,“医者姓宋,有诨号叫山陵春,然命途多舛,半载前染病过世。”死无对证,今上轻笑了两声,“病逝?人证缺、物证无凭,张卿当真是疯癫了?”张净初望向张居澜,她与今上的袖摆交搭一处,虚掩着他们交握的手,对于这耻辱的证据他嗤之以鼻,恨不得将她绞肉凌迟,“请陛下恩允,微臣愿与贤妃合血验亲,以明贤妃血统。”今上漠然视钱瑜,“请惠康翟女史与绍琅一同去取水。”
从张居澜肩膀的微颤他就可察觉她的惊慌失措,袖下的手箍足了力道,他的双唇略动默念四字,她领会到了,俨然是“别怕,我在”,她静默无言地深舒两息,而后挺直腰身正襟危坐,等水盛来后他将她搀起,将她送到瓷碗之前。张净初业已滴血,鲜红的一点犹如莲蓬的火焰,刹那星火燎原。清澹的水波映照她的绰影,这匀净而靓然的面庞不减当年,人心却在利益的驱逐下黢黑而无光。他挽开她的袖笼,取起银针在她食指一戳,随即有殷红一点坠落。诸人屏息等待,稍待三十数见有变动,今上抬手示意钱瑜去展示,两滴血难舍难分的融在一处。张净初目瞪舌挢,“这不可能!”
说罢他亟不能待的捉住窦渌水的手,戳破后亦滴血到盛放清水的碗中。稍过倏忽,这碗中又有变,三滴血黏缠到了一起。今上忍俊不禁,亦捻过一针向碗中刺血,辗转过一遭,四滴血亦瞧不出难容的阵势。今上倒镇定自若,“这只能说明合血不足采信,朕不会是两位爱卿的孩子。”说罢他搀张居澜回座,仍握紧她的柔荑,“传薛文过惠康。”半刻后薛文抵达,向他从容参拜,“薛卿可有检验亲生的办法?”薛文在道将来龙去脉打探得清楚,故而禀告道:“合血验亲着实不保真,臣亦与林御医试验过,甚至借助自幼入禁庭的小黄门检验,确实无亲鲜血亦可融合。微臣与林御医联合制出药剂,不亲者不融,亲者相融,请陛下亲观。”说罢他示意身侧跟随的黄门上前,命黄门与岁数相当的内人前后滴血,果真未融。太后窥觑张居澜,见她脸色惨白、神色滞涩,宛如大祸临头,不禁催促道:“贤妃还等什么?难不成是心中藏鬼?”
居澜才刚起身就是趔趄,正巧栽倒在今上臂弯,“太后误解贤妃了。她近日抱恙在身,今日亦是强撑着来惠康应您钧命。”说罢他向薛文颔首,“先给贤妃探脉诊断,贤妃又逃不得,孃孃何必急于一时?”薛文先将药罐收起,先拎袍下拜,隔着一层薄绢替她诊脉。顷刻后他有了成算,前后朝三方作揖,“微臣诊断,张娘子脉象显滑,如珠走盘,属于有妊之象。”坐席的命妇隐有叹息,这妊娠会使今上愈发袒护,总要为皇嗣着想两分,太后却铁面无私,六亲不认,“先试血再说,倘或张氏身世不清,当即刻开堕胎药汤杀孽种,即刻将张氏发配为军妓。”这番恶辞使张居澜翻天倒海,无法扼制的发呕,有眼尖的内人送来痰盂,她便吐出口中秽物。只觉喉中腥来,最终竟有红色血丝伴随而出。太后以绢掩鼻,神色厌恶至极,“翟礼,去将檀香爇上。”今上斥道:“且慢。孕体不能触香,请太后暂且忍耐,合过血朕自然携贤妃离开。届时燃多浓的檀香都使得。”说罢薛文取出药瓶,将药剂倒入新盛水中,今上换中指刺破,以素绢替她包裹指头,而张净初期冀地滴过血,却仍是意料之外。
他膝行向前,“这绝不可能,这简直荒唐!臣与曹氏合房她断是无红!贞洁尚保焉能无红?臣愿以性命起誓!”此刻薛文低眉顺眼道:“张学士谬深。娘子贞洁原仅非落红可辨,有素日骑马亦或习舞者会提前落红,若非痛感深邃、郎君擅长此道亦可能无红,张学士纵以性命起誓亦是无用啊。”张净初指向曹忱,“你敢以居澜的性命起誓,说她当真是我血脉相连的女儿?”他又疯癫成性地指向张居澜,“你敢以陛下的安危起誓,你着实不曾隐瞒身世吗!”
两厢沉默,正当今上要抚慰她,告诉她不妨事时,张居澜凝睇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数载之前她与爹爹短暂交谈的一次。因她帮衬居海救助百姓,为他赚得了交口称赞的名誉,他对她赏识不已,还令她去槐安楼吃了顿馄饨。原是徒有虚名,欺世盗名罢了。而声调更如常日,与问候他的安虞、到府衙送膳盒为他解饿无甚差别,“我终身不以陛下的安危赌咒发誓。”张净初有了得逞的笑容,狡诈而骇人,“陛下是我所钟意的人,所心爱者以命护持,我岂能以恶言去谶和咒?可惜你从来都不懂。”府衙的迎送、藏在廊房的银钱、与州尊们的走动、百姓前的伪善,刹那都有了答案。“张学士,你不懂善待妻女,只将我与阿娘当做你博得高官厚禄的物什。曾经为了迁知州要将我送给不惑的老州尊,如今是想以清名搏青云路?”张净初似被人斩断尾巴,“胡诌!全都是胡诌!陛下莫信她的谰言,她定是怨怼已久!她是要为她的母亲报仇!”
人一气急败坏,就容易露出马脚,张居澜似笑非笑,“报仇?若学士善待阿娘,我怎需要报仇?”张净初怦然跪倒,向今上拱手肃拜,“陛下,曹氏婚前失贞、婚后另慕她的老相好窦氏,臣所言俱是实情!臣只是想整治她,让她做位贤德妇人罢了。窦氏为保孽种巧舌如簧,但她着实对您图谋不轨啊!”接着是茶碗坠地的巨响,今上将他掼在张净初面首,瞬间砸出了不止的鼻血,他即使鼻青脸肿还在不停说:“陛下,窦氏居心叵测,您定要将她与她的孽种……”
下一刻砸去的是博山香炉,鲜血从他的额角流淌而出,“张氏,你口中诋毁的窦氏是我心爱,孽种?朕的龙裔怎成孽种?心存腌臜,万物皆黑,又有甚好辩驳?张氏疯癫成性、恶言滥调,朕决意肃清宫闱,以儆效尤,以正视听。齐鹿,赐鸩酒,你们即刻去料理。”他所称齐鹿是皇城司正使,而料理就非赐自尽,而是要尽快弑杀的意思。太后见张净初被束缚,随后被击昏厥,厉喝道:“陛下!张氏是关键证人,你轻易不可杀他!”今上顾首,只觉荒谬绝伦,“满口污蔑,这叫证人?他是为利所趋的奸佞。朕倒是忘却了,太后早已不辩忠奸,如今护他是正理。太后若再想拥护罪人,朕只能将您送到惊洲寺去修身养性,或许整日聆听佛音会使您静下心神,不似今日狂躁。”
今日当着命妇他就屡次冒犯,太后怒不能遏,“张氏就是李贱妇转魂托生的!你重蹈先帝覆辙,一定不得好死!先帝为她晚节不保,你亦会落得浑身骂名!你亲佞远贤,逼勒我这个亲娘远避寺庙,报应不爽,定要你命不久矣,速速去向天国的先帝谢罪!”今上静听她这顿唾弃和谩骂,“薛文,太后昏聩了。你与几位御医尽快替太后诊治。即日起惠康封禁,无朕手谕禁止任何人探视。”林荇意欲上前求情,今上乜斜她道:“修容是要陪孃孃封死在殿中?朕愿成全修容。”林荇泫然若泣,“太后病重至此,妾心中煎熬。然妾还需看顾公主,请陛下恕罪。”
今上哂道:“这有何难?将显德一同带入惠康禁闭就是。”林荇不迭叩首,“陛下开恩,公主尚未及笄,生性好动,她不宜封闭在殿中不出啊!”此刻还搬这伪善的面孔做甚?今上蓦然看向太后,“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朕原对您敬重孝顺,太后却屡屡以无礼要求胁迫于朕。今日朕茅塞顿开,原是太后早患疯疾的缘故。薛文,你务必率御医替太后悉心医治。”说罢他改色温声对居澜,“我们走罢。”
伴随她们离去的步调,背后是太后凄厉的叫嚣和命妇们匆忙赶出的情状,“秦煌,你不忠不孝,你一定会遭报应的!我就等着山陵崩的那日,瞧瞧你有何颜面去见阴曹地府的先帝!”
今上的面容只一瞬的僵硬,随即有人握住他冰凉的手掌,又踮脚捂住他的耳朵。他闭眸将她揽紧,“阿照,我们真是同心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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