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遗棠很热。
八号左右,雨季突如其来,整个城市都被泡在水里,除了热更平添黏腻潮湿。
这个月对于陈遂和孟菱来说,好像都没什么特别的。
在孟菱心里,岁月从未如此静好,可在陈遂心里,却莫名感到不安,这股不安在他生日时就隐隐出现了,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六月中旬,他忽然接到经纪人电话:“宋舒云让我通知你,她要再婚了。”
陈遂当时正在高一飞家吃饭,闻言整个人冷下来:“和谁?”
“还能和谁?那个唱民谣的。”
莫雨薇和高一飞都停下筷子看着他,陈遂眉头紧皱:“什么时候结?”
“唉。”经纪人只是叹气,“你去看她微博吧。”
陈遂二话不说挂了电话,找到微博点进去,输入“宋舒云”三个字,不出意外第一条就是她的结婚声明。
字数很长,陈遂没耐心看,粗略提取了重要信息——宋舒云和男友不打算举办婚礼,但是已经领完证了,而领证日期,就在今年的五月一号。
“呵。”陈遂笑了笑。
“怎么了?”莫雨薇关心道。
高一飞也停了筷子看着他。
陈遂先是不语,面无表情的盯着桌上一盘菜,几秒后很慢很慢的扯出一个笑:“宋舒云又要结婚了。”
高一飞和莫雨薇都是一愣。
陈遂在他们的错愕之中站了起来:“我去恭喜她一下。”
说完话他就拿了钥匙和手机要走。
高一飞“腾”地站起来:“我陪你吧。”他不放心陈遂就这么开车离开,“要我说,宋舒云不配你去这一趟。”
陈遂很坚决的摇头:“我自己去,反正这种事我也不是见证一回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走到门口,忽然顿了步子,回头哂笑:“还有——别误会,我一点也不伤心。”
“……”高一飞欲言又止,看了眼莫雨薇,莫雨薇冲他摇了摇头。
眼看陈遂离开,高一飞急了:“我怕他冲动。”
莫雨薇沉思了一会儿:“他脾气来了你也拦不住,我打电话给孟菱吧。”
当莫雨薇拨通孟菱电话的时候,陈遂刚好进车系好安全带。
随后他一路疾驰到宋舒云所在的水云苑。
他在她门口停了车子,管家立刻跑过来给他开门,他大步走进院内,来到主屋门前,反倒放慢步子,敛去了脸上的怒意,切换闲散状态,悠悠走到门前。
家里只有宋舒云一个人在家,她正坐在客厅里剪荷花插瓶。
陈遂靠在门边无声看了很久很久。
只看这一幕,他会生出宋舒云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好母亲的错觉。
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宋舒云才把花茎修剪好。
陈遂这才出声:“恭喜你啊宋女士,这是第几婚了?”
宋舒云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到是他,毫无波澜:“结个婚而已,劳您大驾跑一趟,谢谢啊。”
她就是故意要气他。
陈遂很清楚这一点,但就算清楚,也无法不生气,他冷笑:“宋舒云,你总能刷新我对自私自利这个词的认知。”
宋舒云放下手里的花,默了默站起来,走到门前:“自私自利吗,我很喜欢这个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私自利的人通常都能过得好。”
陈遂笑:“很好。”
宋舒云也笑:“我说儿子,你还是太嫩了,这么多年过去,还以为你早就看清楚感情这回事了,怎么还是那么容易生气?”
陈遂握紧拳头:“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冷血,但你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过来这一趟,不代表我在乎你。”
陈遂眼神轻蔑:“毕竟我从十二岁的时候就知道,你不会安心躺在同一个男人的床上。”
“陈遂,我告诉你,我到底还是你妈,你说话注意点。”
“我妈早死了。”陈遂说,“你不配提“妈”这个字。”
“你以为我愿意当你妈啊?”宋舒云冷冷一笑,终于彻底卸下伪装。
陈遂定住了。
这几个字就像是钉子一样,倏然飞射过来,他像被钉在墙上受刑一般,动弹不得,眼锋如冰锥。
宋舒云才不管接下来的话他能不能承受,冷漠的说:“我不止一回和你说过,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不要生下你。婚姻给女性带来什么?带来一段渐行渐远的感情,拖油瓶儿子,还是子宫上的一道疤?”
“你爹拍拍屁股出国了,把你留给我?我凭什么养你?你跟我姓吗?”
“陈胜文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在我面前我恶心的都不想看他一眼,因为他不配。但你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我老师她……”
“你说我不会只和一个男人上床,对,你说得对,但要是没有你,我会更没顾虑。”宋舒云根本没有听陈遂在说什么,她只一味宣泄,“这个破社会对已婚已育女性容忍度多低你知道么,哪怕我事业那么成功,也不能例外。”
“那你干脆当时别生啊,不生不养一辈子游戏人间不好么?生孩子干什么?生了之后不养不问,还不如不生。”陈遂情绪激动。
“我再说一遍,重新来过我不会生下你。”宋舒云神情淡漠。
“但是时光不会倒流。”宋舒云说,“我的第一场婚姻失败了,我要降低损失,最好的办法就是当这段婚姻从没发生过,夫妻关系可以解除,但是你这么个大活人怎么消失?我问你,我能怎么办?”
陈遂难以理解一位母亲竟然问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个问题。
“是我让你婚姻失败的吗?是我求你生的我吗?宋舒云,直到今天你还在诡辩吗?独立和责任并不是对立的,就算我真的碍你眼了,你可以把我送到姥姥家,你为什么把我留身边立慈母人设,实际却放任你那些男人欺负我,精神虐待我?我那会儿也才十一二岁。”
这么多年了,也不是只吵过这一回。
但是宋舒云总是不懂,不想负责任唯一的办法就是别生。
生完了又后悔,能怎么办?把他塞回肚子里?还是把他杀了?
陈遂忽然鼻酸,想到高一飞为了给岳母治病,搭上所有的积蓄,因为没钱三十岁了还不敢要孩子,即便下定决心生了小孩,为了孩子能好好长大,他还要去打黑拳贴补家用。
高一飞为什么不放弃呢?明知道负起这个责任就会受苦,他为什么不拒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多舒坦?
宋舒云捋了捋气,缓缓说:“反正我们六年前就已经断绝关系了,在人前你可以不尊重我,你的读者也可以不尊重我,我绝不还嘴,这算我对你当年那件事的补偿。但是人后,我们就这样吧。”
好轻描淡写一句话,好冷漠无情的尾音词。
说完这句话,她还要给自己找补:“你总是说我自私自利拿婚姻当儿戏,那正好啊,我没有教养你,说明你不是我这样的人,以后等你成为完全和我相反的人,过上那种婚姻幸福子孙满堂的日子,没准还得感谢我呢。”
“我不会结婚的。”陈遂说。
宋舒云忽然瞥见一抹身影。
她不动声色,问:“你不是谈了个女朋友吗?不想结婚的恋爱可都是耍流氓啊。”
“拜你所赐,我不会爱上谁,也不会和谁结婚。”我的梦想,和我的爱情,早和你那些失败的婚姻一起失败了。
他话没说完,因为不想在宋舒云面前表露脆弱。
他只是淡淡看着她:“宋舒云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欲走,却在转过身的那一刹那,猛然定住。
风声停止,时间凝固。
陈遂心跳倏然加快。
孟菱……怎么会在这?
孟菱眉眼淡淡,依旧如往常一般宁静致远,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
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如水的眼眸只是自然的与陈遂对视上:“雨薇姐担心你,所以让我过来了。”
陈遂下了台阶:“那我们离开这里吧,好不好。”
他声音里有一丝破碎感。
孟菱看了宋舒云一眼,思考了一秒,淡淡一笑:“嗯。”
陈遂拉了下孟菱的手,手腕一翻紧紧地握住她。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宋舒云一眼,目光如利刃,露出杀气凛冽的寒光。
全是恨意。
宋舒云淡笑回看过去。
陈遂收回目光,走得头也不回。
出了宋舒云家的大门,孟菱立即挣开陈遂的手。
陈遂心下一慌,又把她的手腕拉起来:“送你回学校吧。”
孟菱先是敛着眸,只盯着地上一处树影看,十几秒之后她才抬起脸看向他。
这十几秒里陈遂闪过千百种心理活动。
这么久的朝夕相处,他几乎可以确信刚才的话她听到了,尤其是那句“我不会爱上谁,也不会和谁结婚”她一定听到了。
他试想过无数种质问,甚至是平静的控诉以及无声的眼泪。
结果她只是问:“陈遂,你痛吗?”
出乎意料的提问让陈遂怔了怔,回过神来他只觉得心里的慌乱如杂草疯长,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
他闭上眼,平复心跳,再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没有说我不痛,他说:“我没关系。”
孟菱点了点头,随后把他的手指从她手腕上一根一根掰开,脱离他之后,她后退了一步,眼眶肉眼可见的一分分变红:“可我有点痛。”
陈遂刚稳定的心态瞬间崩溃:“娇娇……”
孟菱缓缓呼了口气:“我想静一会,等稍后我联系你吧。”
陈遂本能的拒绝这个提议,却在张口说“不”的瞬间,忽然没有底气。
他有什么立场留住她?
她那么那么爱他,把人生所有的第一次都给了他,甚至把未来也早就默许给他了。
可他该死的,却连畅想未来的勇气都没有。
他没有说话,双手垂着,背微塌,低头站在那。
这是一个羞愧的姿势。
孟菱抿了抿唇,压下喉头的涩然,转身离开。
她步行去地铁站,夏天燥热,没走几步路就感到满身是汗。
想起四十分钟之前,莫雨薇给她打电话,说:“阿遂的母亲要再婚了,他看样子情绪很差,以前他这样的时候我们都没办法,只能看着他伤心,但现在或许只有你能稳住他的情绪。”
然后莫雨薇发来一个地址,孟菱原本正上着课,想都没想就翘课来找陈遂了。
这大概是她今年最后悔的决定。
他说,他不会爱上谁,也不会和谁结婚。
是不是代表从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过以后要和她分手?
亏她还傻傻的告诉爷爷奶奶,他们两个人就像爸爸妈妈那么相爱,以发誓的语气。
行道树上蝉鸣不息,骄阳透过树叶缝隙烫在身上,孟菱越走越没力气,脖子上的吊坠砸着锁骨,好刺痛,她终于再也迈不动步子,就地蹲下,抱膝蜷缩成一团。
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地面上很快就蒸发掉了。
路边的书吧在放《果然你还是》:
我赴死的爱上了你
你的腐朽已成奇迹
我的绝对不过微风吹抚青草地
我是一只不怕灰飞烟灭的果蝇
面对你的坏不过刚好而已
这是他曾经给她唱过的歌。
我赴死的爱上了你,多么震颤人心的歌词。
可是现在她觉得,这首歌不该是他来唱的,应该是她唱才对。
因为这首歌的英文名叫做《flytotheflame》,飞蛾扑火。
她是一只横冲直撞的果蝇,面对他的坏,以及隐隐察觉的伤害,她甘愿赴死。
到最后,果然他还是会杀了她。
而她的绝对,也不过微风吹拂青草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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