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躺在床上,没有换衣服。
他有洁癖,可是此刻脏衣服穿在身上,连褶皱都合衬。
易感期。他把外套抱在怀里,假想出一个恋人。
风情摇曳的恋人。
这件外套。
沾过草地上的露水,风里挟来的花草香,湿漉漉的朦胧月色。
被苦艾酒浸过,用琥珀引燃。
……她。
不可能认不出的。除非死掉。
淡金长发凌乱地散落在枕头上,塞缪尔将外套搂得更紧。
布料的质感。不像她的皮肤。
物是人非。情随事迁。塞缪尔冷笑,说得好容易。好像应该把每一件小事抛诸脑后。好像应该向每一天过去,每一分钟回忆,每一秒喜欢……开枪。鲜血浸湿尘土。
子弹在温凉的皮肉上开出一个洞。透过它看到塞缪尔缺乏血色的脸——嘴唇被抿得更苍白了——笑得好难看。哭啊笨蛋。哭。明明知道一两颗泪水就可以留住她。
可是没有。
一定要把哀求折在微笑里。渴望埋在眼睛里。痛哭流涕叠在身体里。爱。爱这个词,被偷走了。绑架。撕票。一场谋杀。是舌头和声带没有管照好,说不出,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发音。
偏偏还有再相逢。接近,触碰,试探,目光黏著。酷刑被无限拉长。所以他躺在床上等待死亡。
塞缪尔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
少女。
穿着舞裙踮起脚尖。
juliette。
到死才只有十四岁。
苦涩,苦涩是麻木舌苔上的唯一。可是若说真有什么苦真是矫情了——十三四岁,半大孩子,哪还能真懂得什么生死相殉,爱欲如焚。全是盛装打扮,极鲜丽地在剧场的灯光下边转着圈,偶然有几分冷艳不慎跃出年龄的界限,间或是她深绿的眼瞳映着灯光和影子,他便当那是有情了。
要说命中注定倒也不是的,无非是乐声一霎喑哑,场上只他两人,孤伶伶地对视。
谁也未曾说过喜欢。喜欢。十四岁那年塞缪尔亲手撕碎了这个字眼。用抽过的第一支烟把它从字典上剥离,烫成一个焦黑窟窿。一个漏光透风的空缺。最可恶是从此那个空缺自动填充了十四岁生日前的纳弭希丝。饰演juliette的纳弭希丝。动人的少女。
然后他一个人开始哭泣。一直哭。泪水把纸页粘在一起。
字。词语。符号。页码。还有一个花季少女的所有元素,包括一个男孩的青涩喜欢。烟头烫出的洞。
全都,全都糊在一起。看不清了。
还是苦涩。究竟是替谁赎罪,代谁受过,也是说不清的了。
塞缪尔在发热,发烧。
没有什么病因,或许只是由于易感期,只是需要再补一支抑制剂。
他出了汗,分不清脊背上是凉是热,正如他分不清自己的呼吸和血流是急是缓,他分不清那种从内部啃啮、侵蚀、仿佛要蛀空他的力量究竟是性欲还是爱情。
塞缪尔只是体会着它,一个人受它的折磨,不向任何人祈祷或告解。
也许会因为过度的omega激素,内环境失衡而死。其实他并不在乎。塞缪尔总怀疑这种不以人类理性为准绳的、毫无个体生命尊严的发情,是与生俱来的原罪,要用半强迫的、不由衷的情爱去赎清。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此刻死去是否可以算作是清白。
死一次。
真该死一次。把她忘掉。
塞缪尔头脑昏沉。
那一刻觉得自己是一块烧红的铁,一颗点燃的琥珀,勉强兜在一张薄纸似的人皮里。
皮肤是薄的,柔的,透光的,就连床单被罩这么精细的布料也能磨破,一道道创口在臆想的微风中颤抖。
又热。又渴。还有难耐的待弥补的欲。
都混合在一起。从此纳弭希丝可以与温觉和渴觉相互混淆。与基本生理需求混为一谈。
就像从前,她和字典上的定义模糊成一片,和剧中的juliette黏连在一起。
揭不下来。
忽如其来的厌憎。痛恨。想要杀死一个人。那个人是他自己。把洁净的初恋变成性幻想对象,把纯真的记忆都弄得很脏。
死一次。把肮脏的自己杀掉一次。
塞缪尔在黑暗的潮水没过口鼻的最后一刻,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伸手按铃。
女侍赶来。虽然身为beta不能感知信息素,但触及滚烫的额头,看着昏迷不醒的王太子,她发出一声惊呼。
很快整个王宫都混乱了。
塞缪尔醒来的时机正好。王后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垂泪。本就身体不好的王后焦心了半宿,苍白的脸色更显憔悴,她的头发同样是淡金色,但是天蓝的眼睛不如年轻时清湛,显得昏沉,又疲倦,垂泪的神情好像悲悯。
的确是有些老了,皮肤不再有光泽,细纹开始增多,眼窝凹下去,颧骨凸起来,嘴唇黯淡干瘪。
不是岁月。
没有得到标记的omega都容易变老。尽管能够凭借抑制剂活着,寿命缩短却不可避免。
因为国王是beta。
母亲在落泪。一定是医生对她实话实说了吧——由于没有在正确时间注射适量的抑制剂,塞缪尔此时的情况很不稳定,注射大量抑制剂只能延缓死亡,迫切需要alpha的信息素。
塞缪尔动了动手指。
“塞缪尔。”喊着他的名字,心疼又责备,母亲抚摸着他的脸颊,把汗湿的长发拨到一边。
塞缪尔把手搭在母亲的手背上,阻止了她的动作,脸颊轻轻蹭她的手心。爱撒娇的小孩。
他半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精致的鼻尖吸了一下,好像才哭泣过,既柔软又可怜。
“妈妈。金箭送给十字剑可以吗。”他说,嗓音是含糊,轻柔的,“我喜欢她。可以和她结婚吗。”
梦幻的语调。天真又可怜。
沉默。
塞缪尔撑不住,眼睛慢慢合拢了。样子好乖。
一直这么乖,伤了心也不会大哭大闹,可是有一天会死掉的,用最体贴的方式离开母亲,一个孩子最残忍的温柔。
“……可以。”
王后把塞缪尔搂进怀里,眼泪埋进他的金发,软弱的母亲需要藉此汲取勇气。
塞缪尔闭着眼,苍白的面容上浮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笑。
得逞是很隐蔽的。
——
纳弭希丝从父亲的书房出来,下颚紧绷,尽量不使自己因为沮丧而叹息。
她自觉已经表现得足够好。足够坦诚又可以信赖。可是父亲似乎还认为她不够资格。
可是那种糊弄的话。真当她还是小孩子?一定有什么环节是父亲竭力隐瞒的。
烦躁的感受。
路过恩多尼斯的房间时发现门没有关,纳弭希丝终于叹了口气,手指勾上把手,为粗心大意的弟弟关上房门。
男孩的声音夹在门板和门框中间。
“姐姐。”
恩多尼斯轻声喊。
纳弭希丝的手顿住了,她留了一道窄窄的缝隙,然后站在门口与恩多尼斯对话。
“还不睡吗?”
隔着门板,纳弭希丝的嗓音有些闷闷的失真感。
“睡不着。”恩多尼斯要求,“进门说话。”
于是纳弭希丝推门进屋,拉过一把高背椅坐在恩多尼斯床前,上身后仰靠在椅背上。
“陪你一会儿。”她说。
恩多尼斯从床上坐起来,以便看到纳弭希丝的脸。纳弭希丝帮忙把一个靠枕垫在他身后。
“谢谢。”
恩多尼斯凝视着她,有些疑虑和试探的意思。
他跟纳弭希丝其实长得很像,但是眼睛却大不相同,便就这样抹煞了其余的相似之处,给人留下南辕北辙的印象。恩多尼斯是蓝眼睛,深蓝,蓝得几乎带点靛色,惑人的瞳色。可是眼上有很宽的重睑,眼尾下垂,外眼眦低于内眼眦,就很幼态。抬起眼睛看人时有一种无辜的清纯感。
然后清纯的恩多尼斯一脸无辜地问:
“你标记了谁?”
纳弭希丝:“!?”
纳弭希丝:“……”
“不要随便使用你其实并不懂的词汇。”纳弭希丝板起脸,“你大晚上不睡觉难道就是为了拿你姐姐开玩笑?……”
“可是你身上omega的信息素很多得可以拧出来。”恩多尼斯指出,“我成年了。”
纳弭希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还有五个前男友。”
“现在是六个了。”恩多尼斯忧郁地说。
“你们谈了多久?”
“两个月。”
“起码他忍受了你两个月。”
“然后他在这么多人的舞会上狠狠地下我的面子。”
纳弭希丝一愣,她走得太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
然后她才知道今晚的一个丑闻。“金盏花”玛瑞戈家族的第二个女儿在大庭广众之下进入了易感期,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好在大多数omega都提前打过抑制剂,这样就更显得玛瑞戈小姐不自重了。
“你没有受影响吧?”纳弭希丝更关心自己的弟弟。
“影响大了,”恩多尼斯皱起鼻子,“她就那副样子,开始哭诉彼尔德狠心抛弃了她……尴尬死了,为了避免更加丢脸,我只好当场宣布跟彼尔德分手,然后赶紧回来了。”
“及时止损,明智的选择。”纳弭希丝说,“不过你是怎么分手的?”
“你一定要听吗?……那好吧。”
恩多尼斯发出一声足矣以假乱真的抽泣:“真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多么后悔曾经轻信了你的甜言蜜语!我因过去轻率的爱情而蒙羞!要想洗脱识人不明的耻辱,唯有与你一刀两断,分道扬镳!再见了!无论你说什么都别想得到我的哪怕一句回应!”
恩多尼斯是表演系的,更是学习戏剧多年,嗓音受过专业训练,纳弭希丝毫不怀疑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他这一套夸张的台词。
“就这样。”恩多尼斯耸耸肩,“然后我就走了。”
“为什么你这么会啊?”纳弭希丝内心复杂。
“熟能生巧嘛。”
不愧是有五个……不,六个前男友的人。
纳弭希丝无言以对,只好把恩多尼斯塞进被窝里,“说完了吧,快点睡觉。”
“好吧。”恩多尼斯闭上眼睛,“但是……”
纳弭希丝走出房间,关门时听到恩多尼斯还在嘀咕。
“……所以你到底标记了谁啊?”
“管好你自己。”纳弭希丝面无表情地从外面关上门,“没有标记。”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恩多尼斯的一个疑问卡在喉咙里:
你是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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