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纳弭希丝的收藏,苍白得有些病态的瘦长手指扣在透明柜门上。同样苍白的辉光透过指腹,于是修剪整齐的半透明指甲盖边缘便流过一道微弱的光弧。
那些稀奇古怪的物质,全都装在由透明的,高强度的,能够吸收γ射线的新型材料制成的容器里密封:
放射状的硫铜铀矿集合物,莹莹的翠绿如同竹叶青蛇的背鳞,予人以不可名状的,危险的吸引力;明黄色有玻璃光泽的硅钙铀矿的针状晶体;密堆积的磷钇矿双锥状集合体,猩红和铅灰在四方晶中穿错;暗淡的褐钇铌矿,有贝壳状的断口;薄片状,浅绿色调,有金属光泽的复稀金矿……
宇宙的艺术品。
“我喜欢探索类任务……看这个,晶体状的含钚硅化物——我在第七星系边缘的一颗矮行星上刨了十天冰才找到。”
纳弭希丝回忆着那颗坚冰包裹的星球,组成稀薄大气层的分子和原子被高能带电粒子流激发,形成带状和幕状的极光——妖异诡魅的光影在星空中游弋,纯净的冰面呈现出剔透的蓝色,倒映着万千繁星,极光险之又险地在无涯的冰面上蛇行蜿蜒。
而她在生死的边缘冷淡地前行,用最原始的铁锹穿凿冰面,铁器锤击,冰面纹裂时那种细小与宏大穿错,清越与沉闷交织的金石之音在她耳边鼓噪,梦幻的景色和极端凛冽的生存环境都投射到她的精神世界,磋磨她,塑造她,雕琢她,从而使她日趋臻于完美。
很多人所谓成熟,不过是单薄的肩背变宽变厚,皮下脂肪堆积,精神早衰,个性夭亡——不过是豢养的牲畜长到了可宰的成龄。但是对于纳弭希丝来说则完全不是这样——她的成熟,是人格的完整与独立,意志的坚定与深沉,是尖刀的最终磨成,锋芒毕露,寒光如流水如月色,斩金断玉见血封喉。
她厌憎庸碌,拒绝安逸,她抵抗中央星的一切:宴会,美酒,娇姿艳影的轻浮,理想主义的象牙塔。她对所谓的优渥生活充满怀疑;她逃避这一切,任何可能会牵绊住她脚步的一切,而自愿投身茫茫宇宙,贫瘠而凶险的星球,两大政权彼此试探渗透的灰色地带——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力量。
纳弭希丝的强大不是无所倚恃,而是她将宇宙作为磨刀石,无数次与凌厉的生死界限擦肩而过才换得的。
这是我啊。
生命对于我们来说,或者仅仅对于我来说意味着,惊雷或者烈火,总之是一种来自遥远无情的天上的东西,它来自距离地表万亿公尺的恒星,它由上帝和魔鬼共同赋予意义。
意义。纳弭希丝凝望着塞缪尔薄而白的指尖,这个从雪白森严的堡垒生长出来的造物,他的记忆和野心,复杂和隐晦。他好像是暗淡的日冕。张目对日,只能被太阳的光热灼伤双眼,而塞缪尔的真实则掩在煌煌日辉之下,只有日蚀时分的片刻昏黑才能令肉眼窥知分毫。
但是他也是来自于激烈的碰撞,有百万数量级的高温,也辐射不同频率的波长,也是光谱中意义分明的暗线。
塞缪尔无知无觉地注视着纳弭希丝的收藏,发出轻微的惊叹的声音,“钚是人工合成元素……教科书上是这么写的。”
“事实证明,”纳弭希丝把塞缪尔的手从柜子里拿开,握在手里,“同宇宙相比,人类的创造力,或许还有想象力,不值一提。”
那一点冷的微光,和着睫毛的影子,映在她深绿的瞳仁里,熠熠地明灭。她握着塞缪尔的手。太凉。
“是呐,”塞缪尔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冷不丁说,“谈到宇宙的时候,好像总是情不自禁的感叹人生的微渺了。”
纳弭希丝颇为讶异地看向塞缪尔,后者依然端着矜持的架子,柔和的灰眼睛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戚的神情。
“你在哀伤。”纳弭希丝道,同时直白地问,“为什么?”
“生命毕竟是和宇宙一样虚幻的,何况你还这样将它们相提并论呢?”塞缪尔看着她,“一种透明的幻像,还有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超脱人世的象征。”
他皎白的侧脸,洁净匀称,缺乏颜色,似乎反映了他复杂性格的一个切面,他在彷徨时有接近哀艳凄美的破碎感。或许是他在青少年时期分化成为omega的缘故,有那么一种,从少年男孩蜕变成为青年男性时的一种,一种特有的唯美主义的妖精般的艳丽,在他身上痼疾一样保留下来。像一个标本。
“川端康成。”纳弭希丝笃定的判定道,“你竟是这样忧郁易感的。”
“那么你呢?”塞缪尔轻轻捏了一下纳弭希丝的指尖。
“我么?”纳弭希丝握着塞缪尔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垂落漆黑睫毛微笑起来,肤色雪白嘴唇胭红,苹果肌的弧度几近甜美,“我只是奇怪——人类的寿数那么短暂,却总有人慷慨地将有限的生命虚掷,去追寻无望的理想,无着的信念,黄金的羊毛,不老的泉,无往而往的圣城,不可为而为的高蹈。”
“但是现在我想,他们或许是可以被理解的。”
她说爱欲和力量都是催人焚烧殆尽的。
她还说,我生来是为了赴死的。
塞缪尔垂悯抚摸着她的脸颊,试图引导她看向他,可是纳弭希丝巧妙地向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手指,同时推开一扇门。
门开的一瞬间,全息投影仪开始运作,宇宙中发光的微尘漂浮聚拢在他们身边,虚拟的星云逐渐成型,远处隐隐浮现第一星系的边缘,纳弭希丝伸手拉近,放大——首都星,他们所在的地方。
“殿下,”她侧身让开,令这幅无论看过多少遍都同样令人心生叹畏的景色呈现在塞缪尔面前,而她甘当一个守卫的角色。
她说陛下,看看您的国。
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注视,塞缪尔微笑。抿住的唇角似是慈悲,眉下的阴翳如同罪恶,他是不能用寻常的道德或伦理来评判的人,他的威严有善恶难辨的底色。直到此刻他才像一个王,真正的王,立在舆图之上,恩威刑赏遍及半个宇宙。
他抬起手虚虚点了几下。五座城市在他的掌下伸展姿态,他精确地一一报出它们的坐标,“30°n146°e,丹枫城,60°n45°w,水晶湾……你发现了什么?”
“人口。”纳弭希丝蹙眉。
“再想想,”塞缪尔把这五个城市缩放到原本的比例,“人口密集……为什么?”
“贸易,”纳弭希丝回答,“市场和商业行为。”
“贸易,”塞缪尔认同了她的答案,“是人口流动的主要原因。”
纳弭希丝看到标红的这五个城市,致人于死地的病毒将从这些商业和交通的要地扩散,终结所有繁华的都会和安逸的城镇,摧毁这个国度的命脉,使它引以为傲的文明毁于一旦。
“我的国。”塞缪尔轻柔地叹息。然后他看向纳弭希丝,用很深的凝睇。
他的金发垂落在肩头,身上还披着一件宽大的晨衣,却奇迹般不显得松垮,仿佛一件国王的冕服,在他身上有一种气度,一种代代相承,世袭罔替的尊严与庄重,一种坚如磐石的美雅与雍容。
……而他仿佛今日才意识到。
于是他舒展双臂,摊平双手。肩背一如既往地挺直,只是不再穿着黄金法衣,头颅一如既然地昂高,不过不必戴上钻石冠冕。
“我是王。”
他平静地说。
纳弭希丝单膝下跪,合拢掌心递到年轻的王面前。“那么我是你腰佩的宝剑,手持的权杖。你将如何使用我?”
塞缪尔接过她的十指拢在自己手中。“我要赠你一件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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