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知道殿下突发高热,且被困在那偏远郡县,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郎中的时候,就已心急如焚。
如今眼见路遥山险,太子车马也已是人力所不能及,陛下却仍无动于衷,弃殿下于不顾,忍不住垂泪道:“陛下,埋县遥远,即便是禁内侍卫,到追到时,也需四五天的脚程,那时殿下怕是也已昏迷五六日了!”
“即便殿下离京前身体已大好了,在久跪后如此长途奔波,如何能够安然无恙?即便陛下震怒,也可容殿下身体休养好再责罚呀陛下”
寿康毕竟是陪伴陛下多年的老人,知道皇帝最不喜的就是殿下拿腿疾和德泓皇后说事,是以一字也未曾提到。
这声泪俱下之语,却终究还是令大殿内不假辞色的九五之尊神色微微变了变,撑在雕龙龙椅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何相知道是自己误会后也羞惭劝道:“既然已追不上了,若是陛下此刻下令传信与其他郡县,或可早日联系上殿下。”
“陛下,埋县路远,加之有水患肆虐,万一发生意外,殿下就回不来了!”
皇帝面色愈发沉冷。
太子一举一动都有暗卫盯着,他自然知道,太子如果是真的想拖延时间,等他派出车马去接,就不会日夜兼程,更不会选埋县一路:
那里地势崎岖,即便是暗卫也寸步难行,何况前几日还有大雨降临?
太子此番所为,倒像是的的确确想将他这个父皇,将这京畿抛在脑后。
而他现在,除了命快马传信给周边郡县,让他们见到太子后,好生照顾,派人护送回来,竟无别的方法。
若是这雨再下下去,高热不退的人,能否平安离开埋县都不好说。
或许是遥远的距离,或许是楼荪话中令人不快的意外,激起了皇帝那仅余的一点点慈爱之心。
立在那的人终于深吸一口气,握紧的手指猛地放松,转头沉声:“选两名太医,派人护送往埋县去,越快越好,莫要”
他停顿一瞬,语气更沉:“莫要让太子在路上出了意外。”
“是!”
寿康拭泪,磕头:“谢陛下。”
当日晚间,寿康进来奉茶时,坐在那闭目良久的人突然声音低沉地开口:“那婢女所用香料的数量,可统计过了?”
将茶盏放在地上的人埋头回道:“已与太医令核实过,殿下留下的,是太医院供给的全部份例。”
那香料所需原料十分珍贵难得,皇帝命太医院特制香料的时候,御史台还激烈抨击此香料极为奢靡,若开此口,太子用度会更加奢靡。
当时还不良于行的人坐在那轮椅上,每日早朝都在朝臣的弹劾中抿唇抬手告罪。
皇帝明知太子这是在假意示弱,以退为进,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强压着太医院将香料制了出来。
直到后来太子越来越放肆,他勃然大怒,断了那香料,也不再按时日召太医询问太子病情。
今时今日,才忽而恍然:那些罪责全落在太子身上,令百姓怨愤,令御史几次檄讨的贵重香料,太子竟到今日也一毫未曾用过。
暗卫来禀。
太医与护卫已带上信件快马加鞭离开都城,静静等了片刻的人看到坐在上首的人阖眸。
威严的圣上声音竟从所未有地松弛沉重下来:“再派些人去,昼夜加急,若追上了,让太医告诉太子,朕以后不会遣他去宛地祈福了。”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沉声里带着嘶哑:“让他回来吧。”
他的嫡长子,一身病痛,即便再有错,也不该踏上那辛苦之途。
然而几日后再传信来,仍是一样的——殿下与楼御史已动身离开,已派人递信与候钦差及周边郡县,稍做阻拦。
寿康像是知道陛下在等太子的消息,跪下道:“信中还说,殿下等未在驿站停留,所以,所以未获知殿下情况。”
皇帝怒不可遏,周边郡县地势更为险峻,再追下去,十天半个月也没有音讯也是有可能的,如何保证太子安全安全:“还不快追!”
“太医呢!让暗卫带着太医加急赶路,其余人分散往各郡县去!追不回太子,便不用再回来了!”
寿康还是第一次见陛下如此为太子伤怀,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喏!”
京城队伍追赶途中,从埋县离开已有两三日的楼术却是遇上了第一批北上的流民。
原本他为太子改制了马车,行进速度应该比之前还要快上不少。
但是殿下体弱,前去寻大夫和药材的侍从也还未归来,京中也可能派人来追赶,所以一行人刻意放慢了速度。
但山路过分坎坷,遇到的流民也极为零散狼狈。
在第四次将随身携带的干粮,递给面黄肌瘦的流民孩童之后,楼御史直起身。
如一没见过此等惨绝人寰的景象,脸都白了,不再像前几日般,一有什么便张口就言,瞧着像是被吓到了。
楼术面色冷凝,停下休整时,看到殿下正将粟米交给携着幼童的老妪。
对方连连拜谢,嶙峋指骨攀着贵人的衣物,痛哭流涕着谢恩,裕安在一旁想要阻止,被萧无恙拦住了。
他轻轻扶起那老妪,说着不必多礼,再转身时御寒的衣物也赠了出去。
乱世多盗贼,若是财物,这一家人或许性命不保,若是衣物粮食这些,倒可保他们几日的安宁。
楼术安静地立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听到身边的侍从似乎是弥补般,低声道:“殿下自离京之后,似乎仁爱了许多。”
妄议尊上在都城中乃死罪,可他们一路跟随着的人,既无往日浩浩荡荡的侍从,也不会命裕安呵斥攀附的流民,更多的时候只是忍着咳嗽,看着与天相接的乡野,垂着目光,面上表情似乎极为悲悯。
令如一都有些心绪复杂,一时间都忘了,从前他从不敢在这位面前胡乱议论什么是非。
现在倒是敢遥遥看着,也生不出任何畏惧心思了。
如一自然也怀疑过这是否是殿下在假意仁和,想要拉拢他们公子。
可是距他家公子接旨赴任已过了十余日。
这其中,废太子并非全无权利,身边守着的侍从要打杀一个仆从,一个流民,自然也是轻而易举——即便是他家公子在场,攀附贵人,也足够治这些流民一个死罪了。
可是在天子脚下都敢作威作福的人,如今却比御史台那些张口便言太子暴戾的谏臣要平和温润许多,叫人看着他连连咳嗽,都不忍起来。
想问问,那药到底是否有效,缘何过了许多天,风寒之症还是不见好。
此刻也是。
萧无恙刚扶起那流民片刻,便低声咳嗽起来,惊得那得到干粮的老妪连连泣声,想要跪下谢罪,被想扶殿下回马车上的裕安拦下了。
太子侍从好生地安抚了几个流落到此地的流民,给他们粮食,回到马车边上时发现他们在看,又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不怪裕安对他们有敌意。
离开埋县时,那县令和其他几个幕僚,面对废太子都不甚恭敬,看到楼术的腰牌,却赶忙跪下行礼。
激得裕安好几日都在萧无恙耳边讽刺道,楼御史真是好大的威风,埋县距京畿不远,这里的县官便只知钦差,不知皇子了。
回到马车上时,却听殿下低声:“裕安,你去请楼御史过来。”
裕安绷着脸下了马车。
如一还以为太子听了裕安告状,要降罪于他们公子,有些紧张地看了他们公子一眼,不敢靠近时,却听见同样被令守在远处的裕安抬起袖子在抹眼泪。
如一张张嘴。
“殿下。”
萧无恙寒星般温和的眼眸垂下,望着车边的人,轻声:“子慎见到这些流民,可会感怀?”
“水患猛于虎,汝河又激荡辽阔,致使百姓颠沛,是朝廷长久以来的心病,”楼术轻声,“子慎自然也无时无刻不将水患视为己任。”
他像是知道眼前人想说什么:“可护送殿下,也是子慎的本分,殿下如今是要用家国大义逼子慎离开吗?”
萧无恙低叹,边咳嗽边道:“我有裕安随侍,还有其余仆从,亦可延请郎中”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殿下差人去请郎中,却久久不至,恐怕不是令那郎中跟随,而是为被水患波及的百姓诊治吧?”
前几日为他几次改制马车车辕的年轻御史目光直白:“殿下若要问子慎为何舍皇命不顾,坚持留在殿下身侧,就请殿下告知子慎,将一切贴身之物都留给旁人,自己却轻车简行往水患严重地带来,是何缘故罢。”
他才能如实禀告这几日都在提防担心什么。
唇色苍白的人眼睫颤了颤,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是没说。
楼术却没说完:“殿下即便是装也该装得好些。”
殿下会在陛下盛怒之时,自请离开京城,就已经能说明,殿下根本不留念储君之位,不留念京城的繁华。
更有可能,根本从未想过要回到京畿。
楼术原本还惊诧于自己会这样想从前奢靡暴戾的太子,现在却觉得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殿下,从未想过殿下可能的苦衷:“埋县县令留给殿下的厢房,正是其兄长被殿下弹劾贬斥之前所留居所,所以殿下一言也未斥责,对么?”
这几个字很轻。
萧无恙说:“只是仆从四散,难以找到人责罚官吏罢了。”
“现在臣为君仆,殿下若想,臣可现在就折返,回到埋县治那县令一个欺瞒犯上之罪。”
萧无恙看他良久,最后:“子慎。”
“殿下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才想在此刻离开京城,才故意触怒陛下”
“子慎,”萧无恙再次低声打断他,“你多虑了。”
他似乎是无奈:“我只是厌倦了争斗,恰好有些疲倦伤身,才想去白马寺待一段时间。”
他没有承认那话中的任何一句:“若我性命垂危,即便是再隐忍大度,也不会轻易离京城名医而去,何况太医院非我之喉舌,他们的诊断,你可放心。”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久病的嘶哑:“便让我往白马寺去,休息安歇片刻吧。”
楼术沉默,半晌才妥协般拱手,没有再问从前种种,暴戾残酷,是否也是因为殿下病情在不断加重:“臣遵命,但臣亦担忧殿下贵体。”
“等送殿下到了迦南郡,臣自会跟上候钦差。”
他毕竟肩负皇命,如今没有旨意,自然也不可能真的护送太子一路往白马寺去:“殿下不必担心。”
萧无恙只得颔首。
放下车帘时,车内传来的低咳声,与在空中飘散的药香交织在一起,令躬身行礼的楼术垂眸。
殿下不是存了死志就好。
楼术在赴任前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怀疑那掌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储君,会因病弱而想要主动远离夺嫡是非。
可刚驾马回到马车队列中,如一就仓皇道:“公子!”
“方才太子侍从说漏了嘴,殿下,殿下已咳血多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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