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兄嫂归家书信,凤天吟喜不自胜,遂说与母亲。其母孟氏,因常年思念儿子郁郁寡欢,双目模糊已难能辨物,精神萎靡,日日靠药物维续。本似熬不过寒冬,但幸而天吟带回消息,知天鸣一家和美,这两三月来,颇有好转。
况凤天吟的婚事也在正月里定下,寒食节后举行大婚。好事成双,孟氏忽然耳目明快,每日餐食能进,亦能下床出屋走动。今时听说儿媳和孙女已在路上,不两日便能相见,又狠狠地流了一场泪,婆子和丫头强劝不住。
因凤老爷尚未表态,府里上下皆小心。唯有孟氏敢边哭边对身边的丫鬟说:“吾儿天鸣回来后,任谁都别想把他赶走!”她反反复复地说,像是在反抗凤万卷。孟氏自嫁入凤家,三十多年相夫教子,对凤万卷百依百顺。尽管凤万卷不曾打骂她,但是她一直如一个牵线木偶般活着。
众人不知,凤万卷虽面上严肃,即便听说了凤天鸣一家归来的消息,仍是波澜不惊。但他毕竟上了年纪,父子相离十余年,他岂能不惦念!他曾私想或者天鸣已给凤家生下个孙子,尽管得知得英是个女孩,有些失落,但也很想见见这个小孙女。
凤万卷高坐堂上,喝茶不语,似漠不关心,实则留心着消息。大管家明叔小跑进来,低声汇报说:“久等不至,三公子去城门接了!”凤万卷搁下茶杯,走到游廊上,看天空乌云密布,甚觉不安。孟氏遣婆子问了又问,干等不来,索性命人搬了一张藤椅置于正门影壁后,叫婆子们在门外站着观望报信。
算来也该入城,凤天吟和小厮法顺从北武门出去,城门外散落些贩卖当季果蔬的小商摊,再往外极目远眺,一片阔野,不见来人踪迹。出城小路岔分三四条,拿不准哥嫂从哪条路来,凤天吟也只能在城门外守株待兔。
方才黑云翻滚,来势汹汹,眼见要猛下一场暴雨,熟料天空转而晴霁,已是黄昏时刻。凤天吟担心母亲着急,正说让法顺先回禀,莫耽搁了用晚餐,乍然,奔腾的马蹄声愈发强烈地传进耳朵。法顺叫道:“三公子,可是二公子到了?”
凤天吟仔细一看,一纵马十余人已到近前,看清来者是个晚辈,但其身份尊贵,便先开口说:“妙生少爷去野猎了?”
那少年正是林志和荣郡主的儿子林妙生。
林志此时任典药局药丞,凤天吟是其直系下属。因药局事务,凤天吟常去林府走动,因与林志小妹林园结缘。二人互生情愫,虽然林志觉得妹子嫁给凤天吟是下嫁,但是林园意志坚定,好在有林母的支持,林园和凤天吟的婚事就成了。
林妙生嘻嘻问道:“天都快黑了,小姑父在这里作甚?等人?不对呀,侄儿出门前,听小姑姑说她今日要在家中刺绣,忙得不得了呢!”
婚姻之事被一个小孩子调侃,凤天吟倏地满面通红,竟有些结巴地说自己所等之人非林园。林妙生“咦”了一声,又问:“不是等我小姑姑,那是等谁家的姑姑?”他年岁虽小,但经事已多,作为京城里“三少”之首,林妙生素来张扬跋扈,不懂“顾及他人”四字何解。
凤天吟当下心急哥嫂,也不恼他目无尊长。童九鹤踢马走近,向凤天吟作揖问好。凤天吟回礼,见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正自狐疑,又听童九鹤对林妙生说:“少爷,你的腿伤,赶紧回去叫大夫瞧瞧!”
林妙生笑说无碍,凤天吟问:“少爷的腿伤了?可是被野物咬了?”林妙生讪讪赞道:“小姑父果然神医,一下子就能瞧出来我被野物咬了!”
“什么野物?蛇——还是?”
“一个没心没肺凶狠的野物!小姑父不知道也无妨,那小侄就先回家了。小姑父放心,侄儿定不会告诉小姑姑你在等——等人!”后一句,林妙生压低声音奸笑着说。
凤天吟知林妙生贵公子哥脾性,并非在奚落嘲讽自己,也就任由他去了。
陡然间,只听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童九鹤怀里传出来:“爹,娘,三叔叔,爹,娘,三叔叔”
凤天吟猛然一凛,声音如何这般熟悉!
“等等!”他叫住童九鹤,说:“你你怀里抱的是谁?”
那个声音仍在继续:“爹,娘,三叔叔”
不待童九鹤答复,凤天吟已跳下马,奔来扒住那女孩脸一看,瞬间颤抖着叫:“得英?得英!是得英——”见她惨淡模样,顿然大惊失色。
林妙生问:“小姑父,你认识这个疯丫头?”
凤天吟一把抓住林妙生的手腕,问:“我二哥二嫂呢?少爷可见到我二哥二嫂?”
林妙生被抓得直嚷痛,童九鹤也跳下马,拉过凤天吟安慰说:“凤大人节哀!”遂将所遇见之事简略一述。
不等他述完,凤天吟已嚎啕痛哭,道:“土匪?怎会遇上这等飞来横祸!我二哥二嫂远离京城十余年,与人无冤无仇,怎会?怎会!”
凤天吟一把鼻涕一把泪,着实吓蒙众人。在林妙生眼里,他的准小姑父温和谦逊,寡言谨慎,从未有过激烈之态。
童九鹤把得英转给凤天吟,道:“她身体倒无伤害,只是吓得不轻。凤大人快带回府,给小姐看看!”
见得英要被带走,林妙生急了,竟说:“她是本少爷救的人!我要带回府!她咬了本少爷,我还没报仇呢!”
凤天吟失魂落魄,根本听不见林妙生所言。童九鹤劝住道:“少爷,咱们先回府,老爷跟夫人该着急了!”林妙生被童九鹤强行带走。
夜幕降临,月色清凉。
凤天吟抱着得英缓缓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街上繁闹喧哗,而他却像个游魂,身在繁华里,却如走在冰窟窿中。
那一夜,凤府灯火未灭,无人入睡。惊闻噩耗半个时辰后,孟氏撒手人寰,她的双眼久久无法合闭。凤万卷重重跌坐在太师椅里,耳鸣目眩,半响说不出一句话。真是祸不单行,接踵的悲痛亦击垮了凤天吟,他卧床难起。
一夜里,凤家乱套。
独剩大公子凤天啸尚是个清楚人。亏有他与夫人红萸,几天几夜未合眼,这才把凤家诸多事情妥善料理。
凤家居丧,凤天吟和林园的婚事只得推迟。林志趁机想退了这门亲事,但林园以死相逼,林志只得作罢。现下,林志所顾虑的已不是凤家仅一介商贾,或凤天吟不过是一个小官,如今秋嬛的女儿回到凤府,虽然秋嬛死了,可是只要有与秋嬛相关的人在视野里,他总不舒坦。
秋婵,秋嬛,这两个名字被林志深深地埋藏了十多年,虽然林母偶然念起秋婵,但从不在林志面前说出。唯有他和秋嬛的儿子长松会问:“爹,我娘是谁?我娘在哪?”
如今林长松十四岁了,对自己的亲娘还是一无所知。
林凤两府的人,要么悲伤,要么忧伤,只有林妙生整日在嚷嚷脚伤:“童大哥,你看!你快看!那疯丫头也忒狠了,你看看嘛!这牙印根本消不下去!太医都说没办法了,你说她是不是长了一嘴狗牙!”
他拽着童九鹤,非叫他看,其实童九鹤已经看过不下百遍,已从抓狂变为平静地说:“少爷!小的看见了,小的也心疼少爷,既然太医都没办法,少爷不如既来之,则安之,权当脚踝处长了胎记如何?”
“本少爷的胎记怎么能是那个疯丫头的齿印!那不是变成了耻辱!”林妙生从榻上跳起叫道。
童九鹤不紧不忙地说:“少爷,她不是疯丫头,不过她姓凤,不妨叫她凤丫头,或者凤家三小姐。”
林妙生明目一横,说:“她一个村野丫头,来历不明,摇身一变,就想成为凤府的三小姐?童大哥,你快去凤家要人,把那个疯丫头给本少爷带过来!”
童九鹤说:“少爷,她是凤家二公子的女儿,如假包换,三公子之前见过。少爷救她也是缘分,毕竟沾亲带故都是亲戚嘛!”
“我跟她亲戚?童大哥,你是不是被她收买了?我凭什么跟她亲戚?哪路子亲戚!”
“是亲戚没错!少爷莫急,让在下算算,少爷的姑姑的夫君的兄长的女儿跟你是甚关系?哦!表兄妹!对,就是表兄妹!”
林妙生一脚踢倒面前屏风,叫道:“我跟那个疯丫头才不是表兄妹!她是我的仇人,本少爷绝不会轻饶她!”
正嚷嚷着,荣郡主来了。林妙生快速使眼色,童九鹤忙扶起屏风,收拾好纸墨笔砚,侍立在一侧。林妙生最会哄母亲,转息间乖巧起来,又是给母亲捶背又是捏肩。这十来年,荣郡主的暴躁脾气快被这个儿子给磨平了。
眼下,荣郡主最忧愁的便是林妙生的课业。同在府中,林长松不得照顾,偶尔还受她刁难,却自学成才,文武样样好!反观林妙生,射箭骑马倒跟童九鹤学下几个招式,只是书读太少,纨绔习气太盛!
“你要找谁报仇?你又在外面惹了何祸事?”荣郡主压住火气问。
林妙生卖力捏拿,极力卖笑,东西乱扯糊弄过去。荣郡主既不信他,却没治他的良计。但凭他撒娇蒙混,心里窝着的气也就消了。
正说着,丫鬟进来说:“夫人,大公子选入了太医署,榜帖刚送来,老爷请您和少爷过去!”
太医署是典药局不久前设置的医官培养机构,旨在为国家栽培优秀医员,凡年满十一岁,通过太医署考试的男性,无论富贵贫贱,皆可被录入学习,且不收学费,还为家庭贫困者提供膳食救济。贵妃喜得子后,常在圣上面前提起医员的重要性。选拔培育精良医员乃是利国利民千秋好事,皇上遂准奏。
太医署的院署不是委任给别人,而正是罗通。原本这个主意便是他向贵妃传播的。
进入太医署学习,意味着半只脚已经踏入典药局。五年考核合格后,既可做太医,亦可进药监局当差。言外之意,林长松已经是朝廷里半个小官了!
而反观林妙生,荣郡主怒其不争。她气急败坏,林妙生笑嘻嘻安慰说:“大哥考进太医署是喜事,大哥有真本事!母亲大人,咱们快去恭喜大哥!”他拉着荣郡主,面上的笑容和嘴上的赞词与内心所想并无二异。他一向亲近林长松,反是长松寡言少语,刻意与妙生保持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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