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夜已被雨淋湿。
林妙生微微皱眉,心想:“那女子为何有似曾相识之感?”童九鹤见他神色似有痛苦,忙唤小厮牵来备下的马匹。催促他回府,恐他淋雨激出旧疾。
马飞奔在雨帘里,二人衣衫都湿透。林妙生忽地勒紧缰绳,险些与身后的童九鹤相撞。
“林大哥,你先回府!”林妙生掉转马头,扬鞭拍马而去。童九鹤叫道:“少爷要作甚?”林妙生已远,童九鹤无奈地喊:“下雨天你得爱惜你自个!妙生!妙生!”
林妙生冒雨疾驰,果然刚追到凤府门口,他看见了方才与林长松在河岸上话说的女子。凤天吟染疾,请道士作法的事,他是今早才听说。本以为是寻常小病,不曾想小姑父已病入膏肓。打算明日过府来探望,只因心疑那女子是幼时相识的凤得英,这才追了过来。
在朔州六年里,京城风云变幻皆入他耳,却总无凤得英的消息。得英落入冰窟,半条命掉了,他左右犹豫一阵,仍派小厮送来治百病珍贵的枳实丹。随后,得英在饭菜里下泻药,害得凤府老少腹痛受罪,他得知后,捧腹大笑颇久,心道:“不愧是敢咬本少爷的疯丫头!”至于而后的种种,他不得而知。
林妙生在马上迟疑片刻,终未进凤府,他忽然笑自己,觉出自个行止荒唐愚钝。他无非是想当面问得英一句:“疯丫头,都六年了,你居然还没凑足银两来赎回你的宝贝!”
得英打了个喷嚏。
可莲热好了饭菜,放在桌上,得英看了看,没有胃口。苏婆子端来姜汤,盯着她一滴不剩喝尽。得英瞧她似有话说,便道:“这几日我无暇顾及,我看乡下物件皆搬运过来,安置妥当,多亏了苏婆婆你和可莲!“
苏婆子道:“小姐待老婆子和可莲这丫头好,就莫说见外的话。只是小姐回来五六日,听说还没向大夫人请安,可有此事?”
得英撇撇嘴,回府虽已五日,却只在匆忙中与大夫人红萸碰了一面,至于向她请安问好,那是抛却脑后的事。
苏婆子续叨:“小姐呀,老话说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当初,你是因何离府去了乡下?这府里老太爷不问琐事,大老爷忙于生意,府里诸事皆由大夫人掌管,听说就连三夫人都隔三岔五去大夫人屋里说说话叙叙旧,你岂能对大夫人不敬?”
回府是迫不得已,得英发誓不再踏入凤府半步。无奈三叔叔病重,她唯有忍耐。待医好三叔叔,她便走,谁愿意搭理大夫人谁去,她偏不去!
苏婆子劝不动,不住地叹气。她免不了又自怨自艾,怎生碰上这么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主子,可是苦煞了她!
可莲丫头腿脚自小患疾不利索也罢了,脑子也不甚灵光,追在苏婆子身后问:“婆婆,小姐被蛇咬过?多大多长的蛇?是在府里被咬的?府里怎么会有蛇!”她谨慎地四下打量,似怕有蛇从草丛突地窜出来。
苏婆子直跺脚,手指着可莲脑门,龇牙咧嘴地颤抖,终是一句话没说出来!心里苦道:“想我苏小娘子,二三十年前,也是相当当的才貌不输人,二三十年后,为人处事亦是高人一筹,何害苍天无眼,精明的主子看不见我,愚钝的主仆缠着我,出人头地无望,真个无望!”
府里的人,凤万卷,凤天啸,红萸还有凤雪融三姐妹并毕世安都是蛇,得英被他们咬伤,被赶出府,那又怎样!得英可不是吃一次亏就学乖的人,大不了再给他们下一回泻药,或者来剂更猛的,叫他们半身不遂又何妨!牢狱或砍头她不在乎,反正她本想寻死,都怪林府的那个臭小子阴差阳错救下她,抢她父母画像,又巧夺玉佩,再加百般□□她,这才激发了她活下去的念头!
大不了鱼死网破!
次日河源茶楼,得英对林长松说了同样的话。林长松微蹙了蹙眉,六年前印象里的得英与今时大不相同,那时她像是没有生气的游魂,被人欺负吃哑巴亏,而今眼前的她却长成了一头猎豹,斗志汹汹!林长松煮好茶,倒了一杯予得英,缓缓地说:“鱼或死,网不一定破!”
得英领悟,罗大人不是寻常百姓,与他硬拼,吃亏的是自己。此事脉络不清,尚无三分把握,冲动行事,怕会弄巧成拙。与官斗,只能智取!
林长松又说:“昨夜我一宿没睡,正逢在太医院守值,遍阅了各家医学典籍,无一条提到花毒。三小姐或有混淆弄错?”
那日花老汉说出花毒,得英就去翻母亲留下的医书。这些年,她早已将这些医书与母亲的笔记读得滚瓜烂熟,按理说不会记不住花毒,除非并无记录。连翻两遍,果真没有关于花毒的只言片语。困惑之际,“一掌花与草,不知之,难乎其难;知之,举手之劳。”这一句同样出现在她母亲的笔记《杂症记》里。
得英登时清醒,一掌不就是五指?五花与一草,正是花毒的配比!得英翻覆细看,总共这一句,再无余述。但母亲的话印证了花老汉的解法,花毒不难解,难在不知下毒人选了哪五种花与草!
追根究底的细节不宜向林长松坦露,凤得英连连保证确是花毒无疑。
“只求林大哥想个法子把我带进罗府,让我到罗通书房一探究竟,或许便能找到配解药的线索!”得英恳切地说。
林长松沉吟片刻,说:“倒也不难,后日正是罗大人寿辰。到时,宾客如云,多你一人,未必显眼。只是——”
“林大哥顾虑的可是万一我失了手脚,被罗府的人抓个现行?”
“重臣府邸,守卫森严。书房又是罗大人□□,恐不能轻而易举进去。”
得英再三请求,言明她会见机行事,绝不会败露行藏。林长松亦是忧怀凤天吟,咬牙一横,就应下了。临行之际,得英说:“林大哥,你昨夜没合眼,为我所托之事疲劳,感激之余,我实在羞惭。”因是又说了条熬夜补体的方子。
林长松打量着得英,方才她像一团烈火,仿佛能烧毁烧尽不平事;此刻又似一汪泉水,叮咚流淌沁入心脾。从前他对得英并未多加留意,若不是再次遇见,得英早已成为他记忆里的模糊碎片。
林长松微微颔首,以示谢意。得英又请道:“林大哥,我不是什么小姐,我的情况你还不清楚?你叫我得英好了,三叔叔和三婶婶都是这般称呼我的。”
林长松点头应允。
再明日,好一个秋风送爽。罗府宾客盈门,正是景美好,人欢笑!得英扮作林长松的小厮,捧着礼物入了罗府。林长松备下的礼物是一幅山水画,珍宝器玩罗府不缺,罗通平素爱赏画,林长松用最低廉的方式投其所好。
罗通乃典药局的院首,朝中重臣,京城豪门贵族自然都来相庆。宴席设在罗府的凭花园内,罗通忙于应付宾客,无暇顾及林长松等小辈。
得英低声问书房位置,林长松暗暗一指。恰时一个着锦缎绣裙的窈窕女子翩然而至,发髻上斜插一支镂花白玉簪,甚是明目耀眼!
林长松温谦地打躬问好:“罗小姐一向安好?”
此女子正是罗通的独生爱女,名唤罗子溪。
她亦恭顺地揖了一揖,回道:“林公子别来无恙。”
得英左右瞧瞧二人,都是眉开眼笑,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打扮,心里一阵酸,因是提溜烟循着方向去找书房。路上避过一众仆妇小厮,竟未费大周折。
悄悄推门而入后掩紧门,得英在书房里翻了好一阵,一无所获。正自细察漏缺之处,忽听门前脚步声。匆忙中,她躲进一个装旧物的大箱子里。
箱中无出气口,得英憋闷。箱外脚步声清晰,那人来回走动,逗留不走。呼气不畅,得英将晕,忽地头顶一片明亮,箱盖被揭开。
逆着光,得英斜仰头挤开双目,竭力去看清箱外之人。
是个俊雅公子。
那人假意咧嘴作笑状,竟朝箱内的得英挥挥手说:“疯丫头,六年不见,嘿,竟安然无恙!”
得英懵住,立起身,厉目对视,问:“你是谁?来老爷书房作甚?”她借着小厮衣着,随机应变装成罗府的下人。迈出箱子,进一步说:“我是专门负责打扫老爷书房的下人,你个小贼,偷偷摸摸来我家老爷书房要作何图谋?我现在就去告诉老爷,抓你送官!”
那人一把拉住她,仰面大笑,说:“你个疯丫头,果真不改疯言疯语!本以为你会潜入林府偷回你的物件,谁知你竟走错了府,白等你六年!倒是你鬼鬼祟祟跟着我大哥溜进罗府要作何勾当?”
得英大惊!定眼细瞧他,半响呆愕,恍然惊悟道:“是你!是你!是你个坏小子!”说着就要上拳脚。
林妙生轻松躲开,乐不可支,笑道:“终于识得本少爷了!”
得英尚未缓过精神,若似梦幻里。
林妙生饶有兴趣地审视她,摇头叹息道:“长残了,长残了,差绮梦园的姑娘们何止几条街!长相逊也罢,但凡女人温顺柔软,亦是美不胜收!你一副恶凶凶的嘴脸,美貌和温柔都没有,真是丑态尽露!”
得英怎堪他此番羞辱,也管不得眼下困境,竟搬起屋内木凳砸向林妙生,同时大声嚷嚷。林妙生武功精进,拳脚或是木凳根本近不了他身。
陡然,院外传来笑语声,隔着窗棱看见罗通并两个宾客正往书房来。得英大惧!林妙生顺势拉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几步连续回转隐藏在屏风后。
得英又恼又怒又急,直瞪圆双眼!
林妙生诡谲一笑,俯身在她左耳边轻道:“疯丫头,不想被抓现行送官,就管住你的嘴!”他缓缓移开捂住得英嘴的手掌,续道:“屏住呼吸,心平气和,就不丑了——”说着他一闪身,人已经到门口,正迎上推门而入的罗通等人。
罗通困厄不解,林妙生忙深深作揖,恭敬地道:“小侄林妙生给罗伯父拜寿!”罗通问:“林少爷不在前院喝酒,怎么跑来老朽的书房?”再看书房内,桌凳不在原位,似有打斗。
林妙生陪笑道:“罗伯伯莫怪,小侄方才听您提到藏有华池先生封笔画作,心动不已,忍不住就来找,想先睹为快。都怪小侄贪酒,迷迷醉醉犯下私闯书斋的大过,又跌跌撞撞弄倒诸多器物,小侄真是该打!”
罗通环顾书房,未觉察异样。心里不甚痛快,但顾念林妙生是顶头上司之子,其母又是顶跋扈的荣郡主,背后是三王爷府,也只好咽下怒火,假意温言问:“林少爷可找见了?”
林妙生歉意一笑,说:“我前脚才到,伯父后脚便来,哪有时间搜寻!”
罗通走到一壁书架,从中层几卷书画里拿出一卷,众人都凑过去看,便是华池先生的绝笔真迹《暮雪》那幅画。众口皆赞,劝罗通拿出去让其余宾客也得一瞻。罗通怅然道:“传闻华池先生才能品德俱佳,虽然作画非他所专,但其工笔造诣不知高画匠几筹!只可惜,《暮雪》之后,再无画作,其人亦不知去向。”
一宾客说:“能作此画者,必与常人两异。华池先生,乃桃源逸士,定云游四海,赏玩八方,乐哉乐哉乎,罗大人何须怅惋!”几人同笑,拥着罗通手持画卷出了书房。
林妙生佯装轻咳,似是自言自语道:“时辰不早,该回府了。”
屏风后的得英稍稍心安,畅快地大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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