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逃避么?
邝露抱书在怀,一面踱步慢行在回上清殿的路上,一边细细思量着青蛇仙君的话。知他是好意,但扪心自问后,她还是摇了摇头。
她不是上元,至少……现在的鲛珠邝露,已经不再是了。
传闻中,上元仙子心机深沉,野心勃勃。而她甚是胆小惜命,也无甚雄心大志,不过想同老爹和姨娘们,守在玄洲仙境,闲散度日。至多,再寻一知情识趣,心意相通的自在散仙,做一世行侠仗义,逍遥快活的神仙眷侣罢了。
至于润玉……
邝露思绪纷乱地步上庭前仙桥,远远便望见,一袭月白流云纹常服的天帝陛下站在上清殿前的廊道上,泠泠朗朗,有若临风玉树。他卸下了白日里震慑众生的至尊威仪,眉眼间一派悠闲自若之色,恰如那日布星台上,她初见他时一般,皎然出尘,风清月明。
上元的痴与疯,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的。
有匪君子,会弁如星。
蛇君让她相信,大抵许多事,的确并非如外间所言。两个人相伴相依,生生纠缠了数千年的时光,自然是会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深刻。好比爹爹与二娘,从不曾相爱过的两个人,却终究成了彼此离不开的存在。
相爱未必相守,相守之人未必是因情爱。这世间的许多道理,邝露明白,但并不愿屈就。便是小若儿……顾惜一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娃娃,与为她母亲,终究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她尚不能为一人收敛心性,低入尘埃,痴念成魔,更不曾与他肌肤相亲,抵死缠绵。如何就已经为他生儿育女,延绵子嗣?她自己也不过,还是爹娘庇护下,满心期许着未来的小女儿家,如何就能一觉醒来,便作了另一个小女儿家的母亲?
岂不……荒唐!
于是,上清殿新来的小仙侍本着颗赤城丹心,未免顶着张乱臣贼女的脸在天帝跟前瞎晃荡,毅然决然地挺起身板,端出巡夜军士的架势,打算绕道从侧门回暖阁去。只是天不遂愿,下一瞬她便被股清冽而强悍的灵力裹挟住,直接拽到了天帝陛下跟前。
“鬼鬼祟祟,仙子莫不是又在算计本座些什么?”润玉瞧着她一身可笑的天兵装束,狼狈地跌坐在玉石地面上,显得滑稽又笨拙,郁闷了半日的心情才终于顺畅不少。
到底是得将这野心昭然的危险女子,掌控在手心,才能安心些。润玉想着伸出手去,欲扶她一把。谁知,这女子甚不知好歹,极为轻巧地避了过去。
邝露披着一身笨重的盔甲,脑袋耷拉,惶惶不安,哪见得到他手上的动作。只听着他言语不善,脚下虚虚浮浮直发软。好容易踉跄着爬起来,又欲跪下:“陛下饶命!小仙只是,只是闷得慌,出去走了走。”
“呵……”润玉此番倒是及时搀住她,得以看清了她眼底的疏离与惧意。
她……怕他?
润玉心口陡然一空,隐隐生出些疼来。不,不该是这样,她不该怕他的。她应该……应该像她还是颗鲛珠时那般,不知天高地厚,伶牙利嘴,哪怕是如传闻所言,持宠生骄,不可一世呢?
润玉想着,不由得悻悻自嘲:“仙子眼里,本座原是这般面目可憎,凶神恶煞……总叫你吓得站都站不稳?”
“才没有,陛下生的人如其名,如切如琢,温润如玉,最是……”邝露这话是情急之下,轻抚着他衣襟上轻云蔽月的暗纹,脱口而出的。待她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正十分逾矩地贴着他的胸膛时,她已被他虚环住了腰身,困在了方寸之间,进退维谷。
邝露身形一僵,手也来不及放下,只觉鼻息间有冷香浮动,仿佛是那魇兽溜进了她心头,肆意撒起欢来,鼓噪不休。
“最是什么?”润玉偏似没发现她的局促般,故意凑近她耳际,温柔相逼。邝露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顿生出股退无可退的孤勇来,释然绽笑如月下昙花,携尽千万年的守望,只为一刻花开到极致。
她有些放肆的,朗朗道:“润玉,最好看了。”
润玉被女郎本性流露的娇痴之态取悦,会心一笑,心情甚佳地放开些距离。抬起手来扶住那头盔上的尖锐,解开了系在她颔下的绳结。
拿下银盔的瞬间,堆挤其中的乌云发盘如瀑流飞散开。女郎似惊含羞地稍作转动,连带起三千青丝纷纷扬扬。幽幽发香沁脾而来,猝不及防勾连起暗藏在他心底深处,尘封于过往千万年岁月当中的一丝悸动。
刹那间,薄雾散尽。
一幕幕旧影浮像在眼前渐次清晰,润玉终于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当他还蛰伏于暗夜晦影中,苟且偷生之时,有个明显是假扮男装的俏皮女郎走到他面前说,天兵邝露,向夜神报道。
润玉当时就想,母神好生得有心,哪里就给他璇玑宫寻来这么个灵秀清丽的细作,当真不怕暴殄天物了去。饶是如此,即使见惯那假儿郎的粲然眉眼,容色天成,当他解去银盔,揭开她那拙劣的伪装,真真切切看到她惊羞柔媚的女儿风情,他犹是不免一瞥惊鸿,心颤难抑。
只是那会儿,润玉已收下一只葡萄藤儿,那是他心底刚刚升起的一股贪念,想与那夺去了他全部渴求和温暖,自幼活在万丈光芒中的弟弟争上一争;可惜当时,润玉尚不解情爱纠葛,素来不讲理法道规,只不屑于父帝三心二意的风流做派,匆匆按下那一瞬的心猿意马,唯恐玷污了心头的阳春白雪;可笑后来,润玉误以为邝露能涉入自己冰封紧闭的世界,次次道破他心底所藏宏愿,所掩阴鸷,是她之任性执拗,而非他之纵容不舍。
美眷如花归心于君,非君之过。非他不肯将这明媚春光,无暇清露让与旁人,润玉由是心安理得地看着她为他作茧自缚,陪他自断归路。
此后岁岁年年,浮世变迁。他笑过痛过,得到又失去,爱上遂被弃,执迷入癫狂,尔后自以为了悟而归寂。唯有她一人,就那么乖觉地候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在他不需要时挥手退下,待他想起时近前相伴。
然后……然后是怎么来者?
她不是该一直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呆在他身后的吗?为什么会不见的?为什么他半点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连她也离开了,她何时胆大包天地……竟敢丢下他一个!
邝露见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沉郁寂寥,如是染尽霜雪寒凉,不明所以,转瞬又于萧瑟落寞间,没由来地生出汹汹怒意朝她而来,顿生不祥。拔腿想逃,怎料已被他先一步扣住手腕,扯入怀中。
明明是她被牢牢禁锢在他的双臂间,百般挣脱不得,不知所措。他却摆出一副给她欺负了的模样,红着眼角,冲她低吼:“邝露!”
“陛……”邝露实不知又做错了什么,只隐隐觉他似要揉碎自己般,求饶的话刚要出口,即被他冰冷的薄唇狠狠堵住,碾压稀碎……等等!
嘴上这凉凉又柔软的触觉是……
他在,在吻她!邝露有些迟钝地意识到这一点时,润玉已经放开了她,还颇有些嫌弃似地推了她一把,携着满腔未解的意气,拂袖而去。
呃……不对,他凭什么生气?
这种情况下,这种情况……该生气的不是我么?!邝露怔怔目送着那道愤愤而去的背影,有些发懵的脑袋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理出些头绪,已走出段距离的天帝陛下忽又止了步。倒不见回过身,只是尤带恼意地使唤她道:
“仙侍阿露。”
“在……在!”
“明日起,御前侍奉。”
“唉?那小郡主……”
“交与卫儿。”
天帝识人甚明,仙侍卫儿蕙质兰心,十分妥帖可靠。邝露回到暖阁时,麒麟娃娃已经在她照看下安稳入睡,比她这个所谓的娘亲在时还要平和许多。
倒是她自己……
鼻尖唇上的冷香残息萦绕不散,几乎整整一夜,邝露都心乱如麻,难以安枕。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时而忍不住回味,时而又甚觉羞愤。恼也不是,恨又不成,直闹到将近卯日星君当值,才倦极入眠。尔后,做了个令她难以启齿的梦。
说是梦并不准确,因为那些掠影浮光太过真实可感,她甚至还能感受到那龙尾缠绕在她未覆寸缕的腰肢和双腿上,肆意逗弄辗压的紧迫,以及银光莹润的鳞片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触感。
真实得那般可怕,清晰得如此恶毒。
元吉姐说的证据,可就是这个?邝露抱膝坐在床头,久久听不到卫儿在屋外的喊叫。直到小麒麟娃娃冲进来爬到她身边,焦急万分地问她是否病了冷了要呼呼,呼呼就不疼了。她才恍然回过神来紧紧抱着娃娃娇小绵柔的身子,惨淡笑道:“璃若璃若,若儿是娘亲的宝宝呢,真的是呢。”
“若儿当然是娘亲的宝宝啦!”
“露姐姐……”卫儿跟着小郡主近得前来,见着她额角微汗粘腻着鬓发,满脸的苍白黯淡,泪痕斑驳,不免忧心忡忡。迟疑了会儿,转身要走,“卫儿这就去请岐黄仙君。”
“不必,”邝露忙叫住她,“我……只是做了场噩梦罢了,缓缓,缓缓就好。”
“可是……陛下,陛下他……”
“无妨,缓缓,我就去见他。”
见那个在交颈相缠时一声声说着他不爱她的男子,见那尾在进入她将她彻底占有之时,还在恶狠狠警告她不许多生妄想,她什么都不是的九天应龙,见这六界至尊的天帝陛下,润玉。
……
“上元只想与陛下做个交易。”
“交易?”
“是,上元追随您数千载,自认最懂天枢天帝的鸿图伟志治世之道,比起那白鹭小儿,上元更合适在您之后,执掌这六界至高权柄……作为幼帝之母,垂帘听政。”
“笑话,天界不是人间,从未曾有此先例。”
“上元自信做得好这先例!何况,陛下您如今别无选择,或者说……其实在您心里,区区一个上元仙子的清誉和前途,要比二殿一家的性命安危,更重要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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