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露断断续续想起了许多事,但并不包括七百余年前那场黄泉大战前夕,自己……或者说上元,是如何落到女魃手中的。她只记得女魃将她挟持到黄泉驿站时,上元已经伤得不轻。
她被捆仙绳紧绑在院子中的木桩上,四下充斥的怨灵鬼气如蚂蚁啃噬般,侵袭着她满身伤口。
很疼的。
上元其实怕疼的很,家中爹娘打小捧手里怕掉,含嘴里怕化,生怕叫她磕着碰着。后来莽莽撞撞闯进了璇玑宫,那上位的神君面冷心善,虽无法回应她一腔情思,倒也半点不曾苛待。教她一身剑道仙术,予她宝剑兵权在手,却又总护她于身后。只将那柄月落剑视作点缀装饰的玩意,由着一柄上品宝剑鞘中蒙尘,鲜有展露锋芒的机会。
素日左不过做些烹茶舞墨的差事,偶尔给炉火烫着,或是失手打翻茶盏,被碎瓷割破点皮,总要大惊小怪个半天的。
这样怕着疼的上元,却生忍着万蚂食肉的折磨与痛楚,倔强地沉默着。嘴角噙着跟那尾九天应龙学来的冷笑,傲然睥睨,任由女魃麾下的几个魔物和小妖们在周围笑骂轻辱。
她挣脱不了捆仙绳,他们也近不了她的身。
她也是才知道,晋位夜神时,天帝所赐的这顶碎珠星冠实为一道护体法罩,乃漫天星宿之灵所化至宝——想来应是上古传下来,司夜神祗专享之物。
此物与她仙元相接,因而也随着她仙元重伤而开了裂缝,挡不住弥漫于黄泉内的森森鬼气。上元尚不知如何驾驭此物,更无从下手修复。好在此物到底是先天灵宝,纵有些破损,要拦住区区几个末流魔妖还是绰绰有余的。
上元所有的坚强是在见到匆匆赶来,满脸风霜的爹爹时,瞬间瓦解的。爹爹只看了她一眼,转身便朝那银罩遮面的女魃娘娘颔首一拜,道:“太巳,听凭娘娘吩咐。”
“不要,爹爹,你不能答应她!六界若毁,万物皆归鸿蒙,女儿也断不可能还有生路的!”她声嘶力竭地哭着喊着,却怎么也叫不住爹爹决然转身离开的脚步。
“上元,你叫不住他的,”女魃红瞳妖冶,森冷阴鸷的目光与声音一道轻飘飘落在她脸上,“本尊修习旱煞怨术,灵力来自万千生灵心间,最阴暗的恶念怨毒,而你爹爹……呵,太巳真人,与本尊实乃同道中人,早就恨毒了这六界,恨毒了所谓天道无情。毁天灭地,原就是他心里最阴暗,最晦涩的邪念。”
上元喊哑了嗓子,倦怠至极:“娘娘已然胜券在握,何必在此白费口舌,胡言乱语。”
“呵呵,太巳还真是宝贝你呢,护得好生周全,也枉你算是有些眼界见识的,可又知你那生身的母亲如何去的?”
“是邝露不孝,累及阿娘难产殒命。”
“难产?是个好说辞,”女魃轻笑了声,极有兴致地细细说起来,“你阿娘元真与这太巳小儿的事哪里这般简单……元真乃天界有史以来,战功最显赫的女将星,与那太微天帝的兄长廉晁素有金兰之谊,是其股肱之臣。而你爹爹太巳,乃由太微一手提拔的心腹谋士,他俩打一开始便是带着各自的算计,接近对方的。”
“你可知最有趣的是什么?”
“呵呵,是这两颗棋局中的棋子,偏还生出一段真情来。元真为给太巳小儿留下你这条血脉,不惜自损功德仙寿,这才会在太微借以暗算廉晁的那场天魔大战中,身死魂灭。而你爹爹太巳,不惜冒着前程尽毁,身死族灭之险,救下了元真的义兄兼故主,廉晁。当然,最可笑是那个管姻缘的小狐狸崽子,成日稀里糊涂,红线都能牵歪的,还当真以为,是他那点儿戏般的小伎俩,骗过了狡猾多疑的太微天帝,真把他自个儿当他大哥廉晁的救命菩萨了。”
上元亦是初闻爹娘旧事,各中曲折如斯,难免半信半疑:“娘娘当时应该还被封印在龙骨山下,如何这般清楚?”
女魃闻言,侧首望向龙骨山方向,略带着几分怀念之意道:“封印之下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咧,若不听听忘川冤鬼们的絮叨,哪里就能熬到今天?本尊也不怕叫你知道,与你说这些,左不过是因为羡慕,羡慕你那阿娘元真。明明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算计,偏还叫她算得了真心,而上元,相比之下,你我岂不可笑至极?明明是捧着颗真心,却生生活成了算计……呵呵,哈哈哈……可笑,多可笑啊!”
“是可笑……但那又如何,娘娘,”上元平静下来,如是在与熟识的长辈闲谈般,缓缓道,“感情之事,本就是世间最不可控的,真心在我,因爱而生悲,因爱而生喜。邝露爱润玉,从来都与润玉无关,娘娘既曾深爱过,更当知道……”
哼哈!
女魃一声冷笑打断了她话:“上元,你我天上地下,也算相识了数百年,说一声棋逢对手也不为过,这些哄骗小孩家家的话,说来有什么意思?”
上元摇了摇头:“晚辈不敢,邝露只不过有些好奇……”
“嗯?”女魃视上元为敌手,向来是不吝惜耐心的。
“邝露只是好奇,女魃娘娘从祖龙手中夺走旱煞秘术,大可毁了就是,若因凡人血肉之躯有限,无力毁之,那便交与师尊女娲处置就是……娘娘又何必非要修习此术,以致落得如今肌溃骨蚀,血肉不存模样……”上元刻意顿了顿,拉长尾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女魃红瞳微闪:“多年旧事了,哪里还记得。”
坚冰已裂,上元自然要乘胜追击:“《应龙密书》所言,黄帝长女女魃自幼承教女娲,心怀苍生,大气凛凛……黄帝与蚩尤恶战,蚩尤遣风伯雨师召来疾风恶雨,洪祸九州,华夏大地生灵涂炭。祖龙会受心魔唆使,入碧落深渊取旱煞之术,说到底也是为了与之相抗,救民于水泽洪波,邝露窃以为,女魃娘娘何尝不是……”
隔空扇来一记耳光打断了上元的话,用了十分力道。打得她舌根生麻,脑中嗡嗡半晌,一口殷血滚烫,止不住地从嘴角喷涌而出。
“住口!”女魃狠戾道,“那个心怀苍生的黄帝长女早就已经死了,早死了万万年!人间草民,天界神尊,谁还记得!所有人,所有……都只记得,给他们带来不幸的恶鬼旱魃,都只记得要躲旱魃妖孽远远的!”
“呵哈……其实,他们所记没错,帝女旱魃就是邪祟,是要毁天灭地的妖孽!明天,从明天起,这天地六界,这四海八荒就要全部与我这邪祟共赴鸿蒙,呵哈,哈哈……”
“而你……上元!碧落黄泉将会是最后瓦解的角落,你且就好好看看,看看你与那天枢小儿拼命守护的一切,是怎样消失不见的,好好欣赏欣赏这天地尽毁,六界寂灭的奇观盛景吧!啊哈哈哈……”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孟婆就靠着门框坐在门槛上,一针一针地绣着她的彼岸花。偶尔抬头看上一眼,像一个漫不经心的看客,一个很不合格的观众在百无聊赖之下,才不得不为打发时间而欣赏着一出,早已看过多次的老旧戏码。
既没打算救上元,也没叫住转身离开的女魃,提醒她那捆仙绳已然松动。
上元的机会只有区区一瞬。
世间善恶,皆为因果。女魃之灵力,生于恶念,也就难免会因自身的一念之善而削弱。上元务必抓住女魃转瞬即逝的一丝善念,方能不动声色地破开捆仙绳上法门。
她做得很漂亮,确然成功地唤起了女魃残存心底,自己都不记得的一丝善意,在女魃离开后,成功地解开了捆仙绳。然后,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驿站内外,那一帮子助纣为虐的妖魔鬼怪,除恶务尽。
“仙子身上不疼么?”
纵然被碧血斑驳的月落剑直指眉心,孟婆依旧没有停下手中活计,反倒颇有些好奇,甚至带着几许关切之意地问道。
“很疼,不过……”上元回道,“比起生下孩儿时,肋骨俱断之痛,倒也算不得什么。”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孟婆眉稍微挑,终于歇了手中针线,抬起眼眸来,目色沉沉地瞧着她:“孟婆所知,仙子应该尚待字闺中……是陛下?听闻今上丰神俊朗,清贵无双,仙子生的又这般娇媚俏丽,你孩儿应该很漂亮吧。”
“不知道,”念及孩儿,上元眼角眉梢染尽温柔,神情却略显黯淡,“我用了些旁门左道的法子,让宝宝提前降了生。对宝宝自然是不好的,可,已经没时间了……真的没有了,”她落寞地站在幽冥古道的烈烈晚风中,惆怅地眺望向远处,“就只当是,那孩子命不好,遇上我这狠心的阿娘。世间之事,得失取舍,欲索吾之所求,总归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时月不足强行生产,仙子还能活着也是命大了,很疼吧?”孟婆这话,确有十足的诚意。
上元却话锋一转,犀利相问:“然对母亲而言,世间最疼的还是与孩儿生生分开,世世不得见吧?”
孟婆瞬间沉默,半响,缓缓起身,冷着脸色:“仙子虽聪慧过人,权倾六界,只怕也没这能耐帮我寻回万年前的人间小儿。”
“的确,但本神可赐尔一死。”上元挽花收剑,正色道,“孟婆,你与女魃娘娘到底是不同的,你终究还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呵,人……”仿佛听了个莫大的笑话,孟婆万年来古井无波的姣好面容竟生生扭曲至狰狞。
“有喜有悲,生老病死才配为人,生生灭灭,也生生不息,轮回永生,那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都不配拥有的造化!而我……呵哈,不过是个连神仙也不如,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罢了。”
孟婆冷觑了眼她手中的月落,“仙子凭什么觉得,你能赐死孟婆,就凭这柄剑?”
此言实可谓张狂,上元倒不以为意:“那尊上以为,天帝的赤霄剑如何?”
“赤霄至阳,可斩六界一切阴浊异物,当然也包括孟婆这不人不鬼的东西……但,陛下不会杀我的,这是历来的规矩,天道所定。黄泉不可一日无主,天帝断不会——”
“天帝断不会的事多了,对世人而言,”上元道,“可尊上莫忘了,本神,是上元。”
“……孟婆,但听上神吩咐。只求来日,上神切莫忘了今日之约才是。”
……
“传孟婆上殿……”
遥遥听着司仪仙官尾音悠长的传唱之音,邝露拼尽全力一路飞奔,奈何她眼下既无前世的灵力修为,亦无那时直入大殿的煊赫权柄。眼睁睁望着孟婆进了九霄云殿,她却被当值的昼卫军士拦在了殿门外。
万般情急之下,邝露只得横下心来,放开了嗓门道:“谋逆罪臣,上元仙子邝露,向天帝陛下投案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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