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语看着崇一乌黑的眸子, 不知怎的在她眼中变化成了清晨在乐坊教习室看见的满地狼藉中抬起头的晁澈的那一对发红的眸子。
她平静而自然地眨了眨眼,略略偏头看向客房北侧。
乌云身量小,此刻爬上了晁澈的脑袋趴在晁澈的发上, 与晁澈乌黑的发混在一起,只留一双碧绿的眸子四下转悠。
晁澈半仰着头, 与邭沉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一大一小眼角嘴角皆蕴满了笑意,显得十分和谐融洽。
崇一这一句话,倒也在楮语预料之中。与她的猜测不谋而合。
这一眼也不过几息, 楮语将略偏去的头转回, 收回目光。
崇一见了, 不由放轻了些声音, 补充道:“然小僧并未观全, 不知她究竟是只与心魔境因果有所牵扯,还是她本身就是此境之因。”
其实崇一此话之后紧接着还有一问,但看着温静无言思索中的楮语, 她又默默将话咽了咽,莫名不忍开口去搅扰其所思,只且先等待着。
她方才还纳闷那名为邭沉的昆仑剑修与年幼的晁澈都能谈得那么欢,却不见他与楮语有何多言, 现下才约莫明白了。
楮语如此静静无言之时, 待在其身侧, 便是本想说些什么, 连自己这般多言之人也会忽然先犹豫了下是否必要,会否打扰。
楮语眼睑半垂,确在思索。
她想起了自己与邭沉站在金陵城中心时的那一瞬。
她心中生起不祥的感知,可以明确解释为修行占星术所致。
但整方天地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 叫她恍惚听见远在城东乐坊中的晁澈的无助之声。便无法用占星术或者她修习过的任何法术作解释了。连她的主星商星,也并无此相关的特性。
因而……若晁澈便是此界之因,那整方天地皆因她而生,如此才或可解释得通那般现象。
那为何自己一入此界便在晁澈身边?自己与晁澈的关联究竟是什么?
根据邭沉与崇一所言,为何只有自己在这偌大的金陵城中毫不费力地便遇到了晁澈?
镜篆嘲坼、无弦筝嘲哳,晁澈、断弦筝。
似乎一直在指向步天宗。
但楮语仍莫名地觉得不是如此、或许说是不止如此。
一惑方解,诸惑又生。
楮语旋即将它们都暂且先压了,注意到眼下最首要的问题之上。
“痛事、憾事、不甘事。”楮语回忆崇一方才所言,清泠低声,复述此一句,“最易成心魔……”
若晁澈乃此界之因。
何为痛?断弦折指必定为痛。
何为憾?学不成筝应当为憾。
何为不甘?
楮语的思绪顿了顿。
若自己这个阿姊的身份从不曾存在,那晁澈的不甘应当就是——
无人相助、无人相救、无人替她作主……无法向那些恶童报仇。
思及此,楮语的思绪忽的跳转开去。
结合邭沉与崇一所言,此界的轮回之际却是在城主府被屠一事之上。
晁澈与此又有何干?
然楮语自行掐断思绪,不再陷入无止境的思索,抬眸望向静待她的崇一,语气带有微微歉意,声音却是惯常的清泠温静,道:“此间仍存诸多未解之惑,眼下难以与佛子尽数道来。我欲先去城主府外探看,之后还有件事要办,不知佛子可愿同行?”
崇一闻言,旋即点头,因不用再孤身行事且还是与楮语同行,她语气欣喜道:“小僧自是愿意的!”
崇一心明如镜。陷入心魔境后,十四洲应当有所察觉金陵小境生变。而楮语早已筑基,本就不是前来参与试炼的弟子,明知有变有险还肯入境相助,是其心之善。
自己这番好运正巧便遇上了楮语,且她身侧还恰跟了个身处此界因果之中的境中人,加之她拥有的实力与显露出来的智慧,是最有可能破此心魔境的人。
即便她是因有太微弟子在境内才来,但若最后因她得救,所有人都要承她这份情。
所以崇一将自己所知一切尽数告知楮语,至于楮语暂时的不相告,她心中并无半分不愉、不满。她只恨自己在衡山还是太过惫懒,未能全心修炼,难以提供更多助力。
别的不说,连这一双破妄金瞳都使得不好,以前不觉有什么,如今困于心魔境,又在楮语面前,才忽然觉得甚是羞愧。
楮语自是不知崇一这一瞬心中的诸多想法,她见崇一应了,便起身道:“那这便走吧。”
崇一说完所知之后,深觉现在的自己就是个只会点头附和的小跟班,但她乐在其中,忙点头跟着楮语一道起身。
二人既走出,化在这方空间的隔音符便失了作用,旋即听见了邭沉与晁澈的欢笑声,可见这一对“忘年之交”相处得很是要好。
崇一不由与楮语小声咬耳朵:“小僧在此之前曾见华山第一剑,当时直觉方圆十里都要被他那生人勿近的气息冻住,至今印象深刻。如今见邭沉道友这般朗朗如朝日的剑修,当真是如沐春风。”
楮语低笑了声。
“阿姊!”晁澈先见着二人,语气雀跃。着实不知邭沉与她都聊了些什么,此刻的她又恢复了今晨欢快的模样。
邭沉于是起身,亦与二人报以笑容,却仍不主动过问什么。
趴在晁澈头顶的乌云饿得用一双碧绿的眸子巴巴地看着楮语,楮语伸手运了星韵喂它,不避讳晁澈,与邭沉道:“先去一趟城主府附近。”
而后顺手摸了摸晁澈的脑袋,声音变得柔了些,“之后便去寻柳先生。”
邭沉应道:“好。”
晁澈欲点头,但顶着个乌云,又忍了住,只软声答:“嗯嗯。”
楮语于是将乌云拎起来,放到晁澈配合弯起的手臂上。
四人同行。晁澈与邭沉在前,楮语与崇一在后。
崇一开朗外放,刚才分明以为在楮语身边自己也会变得安静些,当下便觉得刚才的自己高看了自己。
楮语虽安静少言,但并不冷漠寡言,对崇一又抱有好感,因而二人倒颇为相合。
路上,崇一语气故作神秘地问道:“道友可知小僧是如何入的禅宗?”
楮语自然不知,偏头看她一眼,面色温和地待她往下说。
崇一于是凑近楮语些,低声道:“小僧本是家中庶女,母亲早逝,后小僧为自己争到了一桩不错的婚事,与那前未婚夫婿互有情谊,共许白头,以为可以从此迎来新的生活。不曾想大婚前日禅宗入城寻佛子。”
话至此,崇一顿了顿。
楮语听着,约莫猜到了些,却仍不言,静听她道。
“禅宗是所有玄洲人士心中的圣宗,当日,城内男子尽数前往。”崇一接着道,“小僧那前未婚夫婿当即差人与小僧退婚,禅宗都不曾定下什么‘已婚男子不可入门’的规矩,他却道自己先要‘断尘缘’,否则便是污了圣宗。”
“小僧才知自己识人不全,怒上心头,冲去寻那前未婚夫婿。”话至此,崇一笑了一声,语气显得十分畅快,“不曾想禅宗弟子瞧他一眼也不曾,而小僧却成了佛子,震惊十四洲。”
听得崇一笑,楮语听完也跟着低笑了声,似是被崇一感染,褪下些她平日维持在表面的惯常温静,声音清泠:“甚是痛快。”
“是也。”崇一接道,语气又变得似乎带了点虔诚的意味,“世间机缘,便是如此这般玄妙无边。禅宗寻佛子并不执着,只遵缘法,若非因被退婚生怒,想必小僧也不会拜上衡山,入道修佛,收获现下这真正属于小僧自己的人生。”
楮语闻言微微颔首,心中已很喜崇一这般性子与心念。她本惯于深藏自己真正好奇、在意的事物与情绪,之前觉得邭沉或可引以为自己的一位外宗好友时,仍抱着观望以待的态度。
但此刻的崇一,却叫她分明不用多思多顾,不必掩藏。世间就是有这般一见如故、心性合拍之人。
只听楮语声轻似这金陵春风,浅浅拂过人间:“我见佛子极好。”
崇一虽爱说话,其实从未想过与旁人提及此事,但不知怎的莫名地就是欲与楮语说。
忽的闻楮语此话,她旋即与楮语对上视线,笑得十分明媚,欣喜且诚声:“我见商子亦极好!”
晁澈一路也在与邭沉说话,听见身后崇一忽然的这一句,转过头来,颇为好奇地软声问:“什么极好?”
崇一含笑道:“小僧与你阿姊极好。”
晁澈忙道:“阿澈也与阿姊极好!”
但她说完又想了想,旋即补充道,“崇一阿姊、句陈阿兄、阿澈都与阿姊极好。”
崇一与邭沉皆笑应。
楮语看着晁澈,心中却忽然生起一股极浅淡的别的情绪,她刚欲去捕捉,它已转瞬消散,无可寻觅。只在她心中留下一分它出现过的记忆。
楮语扬起唇角同晁澈生出一抹浅笑,轻声道:“是的,都极好。”
四人很快见着前方立着好些告示牌,上面张贴满了各色内容的悬赏。不少金陵修士结伴在告示牌间行走观望,交耳相商。甚似一方真实的天地。
只不过仍再未见着十四洲弟子,不知他们都散在了偌大城池的何处。
再往前走些,便是城主府了。
城主府建得威严阔大,高墙围起,有甲卫列守于府门,还有结队巡逻于府邸周边。
高墙之上可以见浮动着极浅淡的法光的结界,四人一路绕城主府而行,见此结界将城主府完全环绕。
邭沉带着晁澈跟得远些。崇一想起来自己漏了一些话,低声与楮语补充道:“小僧问过不少城中人,皆道金陵城主坐守府邸从不外出,几乎无人曽见其颜。至于这些守卫的甲兵,小僧拿不下,套不到话。那结界小僧也没用破妄金瞳看出什么,不知该如何破开。”
楮语微微颔首,行至一处视野狭窄之地停步,四下环望一眼,暂无人能见她们。
楮语当即抬手,控制着展开一丈方圆的星图,捻诀结印。
星图的燕颔蓝之色与星图上细线的莹白之光同时亮起,一瞬她浑身温静之色尽褪,凛凛气势兀然而生。
崇一旋即不由自主地为她退开几步。
邭沉亦停了步,带着呆呆望着楮语的晁澈守在几丈远的地方。
崇一未曾见过楮语施术,邭沉与晁澈却已见过,但也仍不由与崇一一般再次被其所吸引。
金色流光随着楮语捻诀的手势在空中迅速汇转,转瞬间结成一枚繁复古老的金色法印浮在她身前。
印成之时,一座六枚星子连成的星官自星图上倏忽高升而起悬在她身后半空,星芒熠熠闪烁不断。
三人此刻皆直觉天地失色,满眼只余立于星图之上幻若星辰的少女。
邭沉与崇一心中方知,此刻的自己才算见到了真真正正的楮语。
那个甫一出世便闻名十四洲的星修。
楮语知他们在观,只顾自施展见术,闭眼再睁看向城主府的结界。
如崇一一般,她亦什么也看不出,而这结界还阻拦了她看向城主府内的视线。
楮语习惯性地半垂眼睑,又结了个注火术法印,毫不顾忌地直接燃起一簇星火掷向结界。
崇一的心瞬时提了起,却又同时升起隐隐的期待。邭沉倒不觉得惊讶,好似在他心中已经认下楮语这般张狂敢为的性子。晁澈心中全无旁念,只痴迷于自己这位“阿姊”施术时的模样。
然而那簇火撞在结界上,化成了四溅的火花眨眼消散在空中。
邭沉与崇一心中皆微叹。
楮语面色平静,默了默,道:“稍待我片刻。”
崇一方听得楮语话音落下,便见又一枚法印被楮语结成,还未来得及回应,楮语已直接自她眼前消失!
邭沉与晁澈大惊,立时赶了上来,邭沉虽心中知晓约莫是楮语的什么法术,神色仍露出些有些压不住的微讶与慌。
崇一念着楮语方才那一句,道:“莫急,稍待她片刻。”
然而三人心中俱有克制不住的撼意。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楮语才又现身于他们眼前。
看着目光神色似一致的三人,楮语也不多作解释,只清声道:“走吧,去寻柳先生。”
她方才施展烬尘术欲从城主府大门尝试潜入,不曾想大门处也有结界。
而那些守卫也无法被她以洗心术二重控制。
结合连境中金陵城人都模糊不清的城主形象,她隐隐觉得,这一座城主府邸好像在此方天地中本就不欲让他们这等“外人”进入一般。
既如此,便先去寻晁澈口中的那柳先生。
邭沉与崇一也不多问,晁澈似已完全被楮语迷住,也毫不多言,乖乖跟上。
楮语先让邭沉与崇一二人陪着晁澈,孤身去乐坊看了眼。
那些童子已全离去,教习室依然是楮语等人离去时的狼藉模样,而柳先生仍未到乐坊之中。楮语而后再确认了一遍乐坊确实无人,才回到三人身边。
晁澈十分困惑,想了想,软声问道:“那我们去柳先生家中寻他好不好?”
楮语本就莫名觉得柳先生有异,自然应下。
三人由晁澈带着去往城东的极东,几乎临近金陵城墙边,才在成片的民宅中到了那柳先生的家。
是一座十分普通的小院,院门紧闭。
邭沉上前叩门许久,无人回应。
楮语想了想,抬手直接欲展开星图施展斗转星移术跃入院内,却被邭沉拦了住。
邭沉与她一笑:“我先进吧。”
楮语静静看他几息,知他细致的心意,便也不推辞,微一颔首应下。
而后只见他拔下玄剑,持剑翻入院内。
院门很快被他自内打开,但他神色凝重,道:“恐有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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