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楮语醒来时,外界刚过辰时不久。
她便先将目前所会的法术都练习了几遍。
而后取出非鱼埙……
乌云本还赖在楮语的床榻上睡懒觉, 隐隐闻见埙声, 猛地惊醒,一双碧绿的眸子瞪得老大,近乎条件反射地一跃而起, 乌黑的身影一闪,眨眼间“瞬移”到了屋外, 而后撒开短肢乘风狂奔出内院。
“……”楮语顿了住, 神色自然地眨了眨眼。
百日中只听见自己吹埙, 她其实觉得是有那么一点进步的。
然而她还是面色平静地将非鱼埙收回了玄字环。
正巧感知到弟子名牌有动静, 于是顺手将其取出:名牌上泛着淡淡法光。
崇一传讯道她已快到云上了。
楮语回讯, 将名牌收回玄字环中。
再次给自己施了个去尘术, 起身出屋。
而后在中院靠近垂花门的古松下的秋千上找到了翻着肚皮沐浴在树荫下细碎阳光中补觉的乌云。
她抱起它, 想将它放入玄字环让它继续睡。
它却死死扒着她,不肯。
楮语静看乌云几息,想起这百日……
心中旋即生起微微愧意,便遂了它意,只弯臂将它抱在怀中。
外界时隔将近一月, 一人一狸终于踏出了云间庭院。
那日以长庚玉触庭院结界时便已算是使结界认她为主,因而她无需再取出长庚玉,往后皆可掌控结界、自由出入。
甫一推开院门,地上城中的人声便隐隐传上了高空。她现下已筑基五层, 耳目更为明达。
虽才辰时, 云间亦已有不少御器或乘宝车往来的修士。
楮语在屋中修炼的这百日里,最大的成果便是对斗转星移术的掌控娴熟到似乎提升了一层境界:施展此术时对星图所提供的助力的依赖少了许多。
楮语站在庭院门前阶上,以心念展开约莫仅一尺方圆的星图, 燕颔蓝的法光在她脚下不再似大浪一般向外翻滚,只似一圈涟漪轻轻荡开。
而后,六座星官亦顺她的心念呈南北朝向渐次向外展开在低于她脚下石阶的空中。
整整三十八枚星子不断交错着闪烁金色星芒。虽然在明亮的白日天光中似乎微弱了些许,却令其更显几分虚幻之色。
楮语再在心中默念法诀,浅金色流光在垂于身侧的那只手微动的指尖流淌,斗转星移术法印便轻松地成功结现。
下一瞬,楮语便自庭院门前的阶上落到了离庭院两丈开外的云间一枚星子之上。
而后几息之间,周遭御空往来云间的修士便一个接一个几乎尽数停了下来——
他们齐齐怔立在各色法宝之上,面色惊诧地望向楮语。
只见着燕颔蓝道袍的少女单手怀抱一只通身乌黑的咬夜狸,身披和煦的朝日之光,步步荡开比道袍之色浅淡些的涟漪,不断闪现于在白日中罕现的金芒闪烁的一座座星斗之间。
云鬓高挽,容色绝尘。
身姿绰约,真幻难辨。
自云间闪烁着踏星而行。
落入所有乍见此景的修士心中。
直叫人一瞬觉她恍如天星,
又恍如遗世临凡之仙。
有人讷讷地眨着眼,扯了扯身侧的同伴,不可思议地问道:
“那是……星修?”
同伴亦讷讷地点了点头,答道:“应当是……太微门的星修罢……”
二人猛然对视:“莫不是——”
而后异口同声:“太微商子!”
……
于是,万宝节尚未开始,太微商子云间踏星御空之事便已先一步遍传云上。
之后十月万宝节的第一日,就再登《玄元仙鉴》风云榜第一。
引起无数修士猜测她御空功法与修为的热潮。
-
崇一与楮语相约在鹿鸣街会面。
崇一本想由她来找楮语,得知楮语居住在云间庭院,她并不知晓其庭院究竟在何处之后,只好放弃。
十四洲各宗门在云上各城皆设有驻点,一则用以各宗弟子前来云上或者自他洲前来中洲时作落脚之处,二则负责各宗在中洲的其他事宜,主要是收徒,有意的凡人与散修皆可以去各宗驻点参与资质测试和考核。
云上城内的驻点便在鹿鸣街上。
地上城自然比云间更加热闹无数。
《玄元仙鉴》中有云上地图,楮语于是十分顺利地寻到了鹿鸣街,而后神色自如地在城中人各色的目光中落地,面不改色地静待崇一的到达。
约莫一刻钟后,二人会面。
不过崇一身后还跟着一人。五官深邃,目不斜视,乃是崇远。
崇一甫一走近楮语,便贴近她小声道:“师父让崇远师兄来看着小僧,怕小僧给道友惹麻烦。”
楮语低笑一声。
鹿鸣街同楮语的云间庭院一般,亦位于云上城最为繁华的中心区域,只略偏边缘一些。因而三人便直接自鹿鸣街出发步行向中心区域而去。
崇远无言跟在二人身后。
崇一与楮语几句话间便默契地商定先去玄元万宝阁,再去玄元书行。若今日还有闲余,届时再作安排。
“道友!”崇一将她的双手伸到楮语面前,语气微微激动,笑道,“小僧这一月成功凭借它——还清了为买玄字环而在衡山打下的一百零八张欠条!”
楮语闻言看向她,眉梢微挑,不遮掩眼中的兴味。
崇一于是含着笑接道:“佛修弟子手抄的佛经会沾染禅意,心越净、心越诚,禅意则越深。因而比之世间拓印流传的佛经更受向佛之士的追求。玄元书行于是总是会来衡山收取禅子们手抄的佛经,并报以灵石。小僧这一月来抄了不少佛经,既明心悟法,又借之得惠,算是两全之事。”
楮语原本自然不知这些,认真听着,颔首以应。
崇一说完,忽然拉着她靠向街边避开人流,而后停了步,自玄字环中取出一本芥黄封皮的经书递与她,敛了笑,十分认真地道:“此乃《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亦是小僧全心所抄,特此赠予道友,聊谢道友金陵相救之情。”
楮语也便停步,抬眸迎上崇一灼灼的目光。
也不过几息,她报以崇一微微一笑,双手接过,温声道:“多谢佛子。”
而后将佛经小心地收入玄字环。
崇一见楮语收下,旋即又绽开笑来:“本就是小僧要谢道友。”
三人继续前行,约莫两刻钟后,远处屹立于繁城正中心、奢而不华、高约数十丈、建造得可称一句“巧夺天工”的玄元万宝阁落入视线之中。
然前方人流忽然滞了住,在某处围绕成一圈。
并飞快层层向外扩展着继续围绕起来。
三人被挡了路,不得不暂且停下步子。
楮语看着前方这些修士转眼间就将十数丈宽阔的街道直接完全堵住的行为,不由想起孟飞白道“十四洲好事修士为她取‘商子’名号”之事。
倒真真应了这“好事”一词。
“道友要不要去看看?”崇一立时也显得颇为好奇,不过还是先询问了楮语。
今日本就是相约在城中行走,没什么要事要办,因而楮语并无不可。
崇一展颜,旋即拉着楮语熟门熟路地从人群缝隙中穿过。
楮语不动声色地留意了眼,身后面无情绪、目不斜视的崇远十分顺利且……熟练地跟住了二人的步伐。
似乎此事做得不少。
三人由崇一领路很快到了人群前方,站定后看向生事之人。
楮语的目光刚投去,便已自发地落到了那独立于人群之中空地、众人焦点所向的气质温润出尘的青年身上。
她的目光瞬时滞了滞,面色温静,微微讶意却迅速浮上眼底,而后又渐转成兴味。
只见此人丰神如玉,肤白如玉,墨色长发冠玉。
一袭不然纤尘的素净月白长袍以嵌满了玉石的腰带束起,那腰带面向楮语的一侧别有一把白玉骨扇,此外则环腰挂了整整一圈各种样式的玉佩!
尚且不止!
青年一只手半抬在身前,便叫人见到了他从宽大袖袍中露出的那截手腕上也环了好几只玉镯。
连修长的五指之上都分别戴了玉指环……
已浑然不似个佩玉之人,倒像个被玉而佩之人!
而依楮语所识,他身上之玉品质似乎皆极佳。
然这般近乎奇异的将各种上乘的玉饰往身上一通乱挂的打扮,在他身上却竟似乎并不显庸俗难堪。
只叫人觉得有些许夸张。
楮语再看向青年对面的人。
瞬时,眼底的兴味尽数消散,变成了平淡甚至微微疏冷之色。
身形削瘦的男子背负长剑而立。
单看长相尚可,然此时在浑身环玉的青年面前,便被衬得颇有些难以入眼,加之其盛气凌人的姿态,叫人还心感隐隐不悦。
面容尚算清秀的女子袖手立在背剑男子的身后。
她微抬下巴看着浑身环玉的青年,眉目之间丝毫不掩傲气与娇气,且呈一副似乎眼底不可容人的姿态。
此二人皆着青衣道袍,乃万剑阁弟子。
女子身后还跟了两位素衣垂眉好似人间婢从模样的少女。
“哈!”崇一哂笑一声挑眉,语气颇有些不可思议,“又是万剑阁弟子?”
她对金陵小境中自楮语手下抢杀柳先生、恬不知耻、自寻死路的那万剑阁练气弟子印象深刻。
她旋即向崇远问道:“师兄可识得这二人否?”
崇远一路而来皆沉默未言、目不斜视。此时闻崇一之问,才转眸向那处望去,辨认几息。
而后先将目光收回,再不含任何情绪地平声答道:“乃万剑阁掌门之女尹书文与其剑侍。”
“剑侍?”此二字一出,崇一径直忽略了那“掌门之女”的名讳,语气更为惊讶,又问,“崇一怎么从未听闻昆仑与华山的剑修有什么‘剑侍’?是万剑阁特有的吗?还是十四洲其他剑修宗门也有?”
崇远依然目不斜视,平声答道:“昆仑、华山不设剑侍,但十四洲其他剑修宗门中确有此存在,多为宗门掌门、长老的后辈或亲传弟子所拥有。”
二人问答间,那尹书文剑侍的声音传了来。
“就是这块玉!”他指着浑身环玉的青年半抬的那只手,面露怒色,嗓音高且尖锐,语气笃定,厉声斥道,“你这无礼散修!撞了我剑主不仅不道歉,还更当街行偷窃之事!”
“这等心性不正之辈怎么竟也能入得了云上!”
浑身环玉的青年被这般强烈指责,却依然面色温和,无所动容,他甚至目光温柔地看着对面的人,缓缓道:“我没有。”
语气竟也十分温柔,其声音亦温润如他浑身所环之玉一般。
周遭一片哗然,围观众人纷纷交耳低语。
崇一亦面露讶色,低声感叹:“此人这性情也太……这叫小僧瞧着,倒真不像什么无礼还偷玉之人。”
楮语未言。
但依她这几息间的观察,此青年确不像尹书文剑侍所说的那种人。
且那剑侍只顾斥骂,却不先叫青年归还玉的行为,明显有些异常。
然而青年的五指微微向掌心弯起,挡住了她欲探看他手上玉石的目光。
“你说没有就没有?”尹书文剑侍完全不将青年的态度与反驳的话放在眼里,反而斥得更大声,目光还在青年身上所配的那许多玉上扫过,冷笑一声,“呵!我看你不止偷了我剑主的玉,身上这满满当当的玉,指不定也尽是从旁人那偷来的罢!”
青年依然面色温和地听着尹书文剑侍的呵斥,待其话音落下,才开口接话,语气依然柔和,道:“不是的。”
尹书文剑侍却更怒,上前一步:“少给我摆这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竟还不与我剑主道歉!”
他说完环视一周,“现下既然这许多人都看着,便放你一马。你只要道了歉、还了玉、离开云上,我剑主便不再追究你的过错!”
青年闻言,微微蹙起眉,终于显露了点别的情绪,像是疑惑。
但下一瞬他又恢复了原先那般温和无暇的模样,声音与语气皆温柔,应道:“不可以。”
崇一再次忍不住低声道:“此人怎么一直只说三个字?”
语气十分疑惑。
楮语未言,心中亦有微微疑惑。
忽然,怀中被楮语单手抱着、丝毫不受外界影响睡了整整一路的乌云微微动了动,似终于有被吵醒的迹象。
尹书文剑侍欲再斥什么,被围观的修士抢先出声。
那人冲青年大喊,语气显得有些着急:“道友你这光反驳有何用,得证明自己啊!可有何人何事能证明你并未偷玉?”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便纷纷出声接上,以示赞同。
尹书文剑侍于是又冷哼一声,眼珠向上一翻。一副笃定那青年并不可能证明自己的模样。
尹书文一直微微抬着下巴。此时闻围观众人之言,轻扯了扯嘴角,显露出些许不悦与不耐烦之色。
青年却似真受到了提点,将目光自尹书文剑侍身上转开,望向四周。
只见他随着目光的转移而微微偏过身来……
面向楮语的一瞬,他突然顿了住。
楮语眼皮忽的一跳。
“怎么?道友可找着证人了?”立时有人大喊。
崇一的低声同时在楮语耳边响起:“此人怎么看着……”
“找到了。”青年温声道。
而后忽然竟笑起来,笑意与细碎的天光瞬时盛满了他的眼。
楮语眼睫莫名一颤。
青年对上楮语的视线,终于道出了第一句不是三个字的话。
语气依然温柔,且似还带着微不可察的不知是不是楮语错觉的惊喜之意。
他的五指完全弯曲起来将掌中玉石握住,反掌指向楮语。
“她。”
“啊?!”崇一陡然讶声。
然而未待楮语任何言行,突然转醒的乌云倏忽猛地从她手中跃出!
只见空中划过一道黑色残影——
“喵呜!”
咬夜狸的四条短肢紧紧扒住青年的腰,挂在了青年身上。
而后,撒娇似的蹭了蹭。
“……”
所有人的目光终于整齐一致、准而又准地,
落到了楮语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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