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小境被困之人皆因她太微商子得救?荒唐!”
一道厉喝高声传出。
因为那名散修的言行而下意识退了一步的那些个弟子, 在纪拂衣身后这上百宗门上千弟子中,不过其间十之一二。
许多人生一瞬动摇之意而看向赤蛟之时,一名青衣道袍的女子反而上前几步。
她本就带着宗门中的人抢占昆仑弟子之后、人群前方的位置, 此时便和先前那位散修一样, 单独立于人群之外。
神色高傲,恍如另一个北斗秦云英。
只一眼, 楮语便认出了。
是那个带着剑侍当街诬陷怀玉偷玉闹事的万剑阁掌门之女, 尹书文。短短几日,她被怀玉一掌打出的重伤看起来似乎好了。
此时尹书文身侧无剑侍, 自己负剑于背后。她微抬着下巴, 看楮语一眼后转向众人, 冷笑道:“你们可知,金陵之中, 这位太微商子故意引雷伤害十四洲同道?”
“被伤之人正是我一位新拜入宗门、刚步入练气不久的师弟!我师弟虽比不上某些人, 但也算得上资质出众, 修炼更刻苦, 才被我宗门内选为入金陵试炼的弟子之一。如今重伤不愈,上好的根骨尽废,几乎断绝了道途!只因你们口中这救了所有被困金陵弟子的太微商子!而她伤我师弟,乃是为了金陵中的一个魔修!”她越说越激动,夸张地显露出愤慨之情,欲勾起众人的情绪, 让他们与她一并斥责楮语,“往日能因一个魔修而毫不犹豫地伤害同道, 怎知她今日又将为了一只恶妖伤害谁!”
果然,人群再次沸腾。
有人大惊,声音都有些颤抖:“竟还曾为了魔修伤人?!太微商子到底还是不是我辈正道修士!”
然与先前不同, 只有少数人当即怒斥楮语。
剩余的大多数人没有尽信尹书文的话,而是询问起周遭入了金陵小境的人,验证、议论起来。
“一派胡言!”第七剑跟着第一剑作中立沉默至今,此时终于斥出了声。然而他只怒斥了这么一声,不再多言。
不知为何,今日与楮语相关之事,蛟妖也好,这冒出来的万剑阁尹书文的荒唐之言也好,都让作为楮语之友的他、以及其余人,觉得不必替她对众人多言。
他们似乎悄无声息地、无意识地遵从了她处事的态度。
她愿说便会说,不必抢她之言。若不说则是不在意,他们知即可,亦无需多言。
除了崇一。
尹书文这颠倒黑白扭曲事实的一番话指摘楮语,不管楮语在不在意、要不要解释,她在意,她就要将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
一如她在金陵就要昭告所有修士他们都是因楮语而得救。
然而……
崇一看着前方深行师兄的背影,大瞪着眼,唇瓣蠕动不止,却怎么也张不开唇,吐不出一个字,喉间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深行一手立掌于胸前,一手持法杖,浅淡的暗金色法光源源不断地从法杖中流向废墟正中心,维持那道挡在赤蛟与剑阵之间的“梵文之墙”。
尹书文站出来的那一瞬,崇一刚要开口,深行手中的法杖中忽然分出一道法光,兀然扑向就在他身后几尺的崇一。
崇一便说不出话了。
他给她施了一道“止语令”。此界佛道中,自发修炼的名之“闭口禅”,强行对他人施展的名为“止语令”。
崇一转向身侧与她并立的崇远。
崇远面无神色地回视她,单掌立于胸前,与她低宣了一声佛号,再无其他回应。
深行师兄施术向来克控得极好,给崇一下的这一道“止语令”并不强。
崇远其实能解。
但他只回视崇一一眼,偏回头来,同时不动声色地在楮语身上落了一眼。
而后收回目光,目不斜视。不顾崇一的注视。
崇一见状,以为崇远也解不了这道“止语令”,只好作罢,平复自己的情绪看向楮语。
楮语任由尹书文说完,才缓缓将目光落到尹书文身上。
她的神色依然平静,没有丝毫变化,道:“你那师弟,竟还没死?”
尹书文一愣,旋即大怒:“你!”
“他抢杀我将杀之魔,我自然要杀了他。”楮语已给过尹书文一次说完话的机会,此时直接打断,字句清晰地道出因果,却并非解释,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
陈述完之后,她微阖眼睑,云淡风轻:“既然他没死,那你便好好吊着他的命。待我来日去你们万剑阁取。”
尹书文脸色一瞬紫涨,而后忽如几日前街上时一般猛然抬手拔剑!
不知怎么想的,竟当着一众太微弟子的面就要直接与楮语动手!
于是她剑刚刚出鞘,便有好几道法光同时扑向了她!
她头顶之上,也落下了一枚金光熠熠的法印。
楮语十分顺畅地再一次不捻诀不吟诀、心念一动便直接施展出了洗心术。
迷雾雷泽中她第一次成功之时,商星闯入秦云英的识海就不曾遇到几分阻塞之感。
现下同为金丹的尹书文确是真不如秦云英的,因而闯入尹书文的识海显得分外轻松,烈火瞬间直将她所有心念燃尽,令她立时陷入怔愣。
其余人打来的那几道法光则巧合地都落到尹书文手中刚出鞘的剑上。长剑脱手,被远远击飞。
“哐当”一声,落在了一抹云峰白袍角之前。
“轰隆——”
一道粗壮的金紫色天雷从尹书文头顶紧随洗心术法印结现的奔雷术法印中冲出,不上高天蓄势,径直贴着她的发顶、穿透她的头皮劈入她体内!
此刻筑基八层的楮语的这一道雷,将金丹中期的尹书文五脏六腑几乎俱劈了个碎!
而她尚在洗心术的控制下没回过神,面色茫然,痛苦的表情都还未涌出,就砰然倒地。
废墟之上忽的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皆落到了楮语身上。
她已收了星图和星官,神色平静地立在那,仿佛没有出过手一般。
但众人皆看见了她方才那一瞬展开的阔大无比的星图和数不清的星子!
即便没有正正望见,余光也瞥见了一息乍现的堪称繁烁的金色星光!
惊诧之余,有些人心中生起了微微寒意。
她好像真的有那份超越境界的实力,才能独自站在这众多元婴、金丹修士的中心。
不顾世人之见,与大妖为友。
甚至有人生起另一种猜测:难道她在秘境中悄悄结丹了吗……
纪拂衣一直冷眼旁观,一句未言。因为不必她开口,在场之人便已一次次将楮语推到风口浪尖。
只不过竟都没能影响到楮语。
此时她垂眸,看向落到她脚边的剑,眼中露出分明的厌恶之色。
她抬眼不知将目光投向了何处,终于冷声吐出八字:“乱道之辈,枉为剑修。”
话音落下,便见她一松手,放开了被她抑制至现在的怀霜剑。
银剑霜华陡然一荡,整柄剑猛地自发高跃而起,剑锋笔直向下,狠狠刺向地上尹书文的剑。
“咔嚓”几声,那剑竟直接被怀霜剑废成了一堆碎铁!
“噗——”被楮语一道天雷劈得体内重伤、神识几乎溃散的尹书文终于猛吐出一口血来。
剑断的瞬间她的心似也被撕裂,剑碎成废铁块,她也便彻底失去了生息。
因是掌门之女,尹书文早早有了一把上品宝剑。她父亲还寻来诸多根骨佳良的剑侍,令他们只学一道剑式,而后常年以精纯血气蕴养宝剑。并在各种资源的堆砌之下,使得资质平平的她于金丹中期便炼成了本命之剑。
这种法子使她实力增长的同时,也使她与命剑的联系之紧密有别于其他剑修。
纪拂衣已是元婴后期的修为,其所持的怀霜剑废了尹书文的命剑,命剑当即反馈给尹书文同等的反噬。
但尹书文的金丹之身根本承受不住这般强悍的反噬,于是直接随剑而亡。
在各种场合向来嚣张爱叫嚷的万剑阁,此时如当日金陵中楮语一道天雷将应无岸重伤时一般,无一位弟子敢上前。
就这么静默地见着那娇贵的掌门之女当场身死。
虽难以置信处于两方阵营的楮语与纪拂衣竟共同对一人出手,但二人分别展现出来的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不敢妄言妄动。
即便今日万剑阁不止有练气弟子在场,还有被称之为长老的两名修士。他们也不敢,因为他们皆是金丹。
万剑阁一直只是一介末流平宗,千年前出了一位天才剑修才短暂闻名于世,而那剑修夭折之后,他们依然自视甚高,眼高手低,且不正剑道,顾走偏锋。
有所了解的习剑之人基本都不会入万剑阁,一无所知的新人入了万剑阁之后认清宗门面目,也有不少选择退宗。因而如今的万剑阁,已连一位元婴长老都无了。
见尹书文当场身死,众人不仅没什么哀叹,还发出不少低嗤声。
他们没有尽信尹书文一番话,就是因为见惯了万剑阁多年来的作为。
尤其剑门百宗之人,早皆见万剑阁十分不顺眼了。
今日不过楮语与蛟妖之事提供了一个契机,尹书文跳出来自寻死路,而后昆仑纪拂衣在众人意料之外竟与楮语一样对尹书文出手,直接毁剑取命。
思及此,众人终于注意到了一件事。
纪拂衣方才松开怀霜剑之时,那包围住赤蛟、但被禅宗深行的法术挡住的剑阵,也消失了。
念尘自定雷钟秘境出来后便沉默不言,见纪拂衣竟收了手,眼中之色更为深沉。
然几息之后,她也一翻手腕,佩阿笔看似随意地一转,符阵随之散去。
深行仍目不斜视,但恰恰在念尘之后将手中的法杖陡然于身前一横。法杖上的法光瞬间消失,梵文阵墙也不见踪迹。
困锁赤蛟的重重阵法,忽然只剩伏兽宗的锁妖阵。
然而赤蛟毫无反应,仍安静地、目不转睛地看向一处。
天地之间,只有一人身影。
外围的围观修士却发出一阵极大的躁动。空中陆续出现更多各种样式的防御法器,更有不少人选择离去。
站在纪拂衣身后的其他宗门的弟子一片哗然。
卫旸忍不住再次看向卫暄。
卫暄把玩着从晚晴川身上摸出的一片蛟鳞。
但卫旸的角度看不清她手中的蛟鳞,不知她半隐在袖袍中的双掌在翻什么,只能看见她红发红衣似火,神色恹恹。
并见她斜睨了自己一眼,态度分明。
卫旸当即明了。
这锁妖阵卫暄懒得收。也或许……不欲收。
他不知其中缘故,但姐姐的态度早已表明她不让他插手,他只好沉默着,将目光落回到楮语身上。
正好便看见楮语对面,那一袭云峰白道袍、玉冠束发的昆仑首徒终于上前。
怀霜剑自发回到纪拂衣手中,她立于楮语身前三丈,冷凝似霜的面色此时缓和了不少,恢复原本那一副淡然的神情。
但她的气息却比先前更寒,手中怀霜剑毫不抑制地不断散放凛凛威压,眨眼将她与楮语环绕。
她看着楮语,问道:“你欲求我们留那蛟妖之命?”
求?
楮语立在怀霜剑的威压场中,剑意彻骨,她仍神色如常。隐在宗服宽大袖袍中的右手流转着金芒。
闻此问,她依然微阖着眼,长睫半垂,若有若无地遮住她眼底的晦色。
见楮语不言,纪拂衣也不在意,继续道:“想留它之命?先接我三剑。”
她没什么语气。
如不在意楮语的不言一样,不在意自己身为元婴与楮语身为筑基的差距,不在意此言此行是否是所谓“欺低境修士”。
果然此话一出,人声沸腾。
然争议纪拂衣以元婴境界欺楮语筑基境界的竟不多。
他们争议的是纪拂衣竟松口、竟敢以一己之身代所有欲取蛟妖性命的修士说话!
楮语没听周遭激烈的争议声,也依然未应纪拂衣的话,但掀起了眼睑,抬眸正视纪拂衣。
纪拂衣直直对上楮语的视线,语气淡淡:“接我三剑,证明你与你那两位站在你身后的师兄一样,有资格与我谈判。”
她收了剑阵,不是想放过蛟妖。
而是以退为进。
她冷眼旁观,观的不止是楮语和周遭修士对楮语的言伐,还在观不近舟、孟飞白二人和二人身后那帮太微弟子对楮语的态度。可见应当只要楮语愿意,他们不会强行干涉什么。
包括自己的邀战。
果然,现在太微没有一人在楮语开口之前说什么做什么。
而她杀万剑阁尹书文,也并非单纯厌恶尹书文。
其中一个原因是刚听到楮语说,尹书文那师弟抢杀其欲杀之魔,楮语才欲杀他。
所以她当即抢杀了被楮语重伤濒危的尹书文。
即便看见了楮语的阔大星图、繁烁星子,以及亲眼见其越境界重伤尹书文。
纪拂衣仍不将楮语放在眼中。
筑基与元婴的两重境界之差,楮语与她的差距,并非拥有一个刚到手根本没有炼化的至宝定雷钟便能轻易跨越的。
纪拂衣做好了准备,准备给这个张狂无畏、不自量力的“天才少女”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让她知道何为所谓缥缈天资与真正沉淀过的稳固实力的差距。
何为在她怀霜剑下抢大妖之命的后果。
纪拂衣直直看着楮语的眼,胸有成竹。
她看到了楮语眼底的晦色。
众人激烈的争议声不知何时竟息去。
风中传来废墟中上千人衣袂的飘动摩擦之声。
便听得楮语忽而低笑了声。
天光落在她一瞬弯起的眸子中,晦色倏忽散尽,似乎流转星芒。
一笑转瞬即逝,恍如错觉。
但她的声音平静自然,清晰而真实。
“你之三剑,便足以证明我是否有资格与你谈判?”
“那你如何证明你能够代表你身后这欲‘杀妖正道’的纭纭千人?”
纪拂衣被楮语忽然的一笑笑得极其不愉,脸上的淡然渐转成冷凝,当即应道:“我纪拂衣……”
“我不证。”
楮语径直打断纪拂衣的话,吐出三个字的声音比纪拂衣更冷。
她看着纪拂衣,眼中的天光似化成了灼灼的火光。
声音依然平静、清晰。
“我来此不是为了与谁谈判,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亦无需你反证什么。”
但张狂、决绝。
“我来,是为了救我之友。”
话音落下的一瞬。
星图的燕颔蓝法光、星图上交错纵横的细线的莹白微光、向八方铺展的八座星官所拥有的六十多枚星子的金色星芒、四处结现的数不清的形状各异的法印的明亮金光同时亮起!
曜曜不可逼视!
纪拂衣、沈惊云、念尘三位元婴,竟与身后的众金丹、筑基、练气修士一样,看见了骤入识海的火红大星和烈火!
虽然三人几乎并没有受到洗心术的影响,但还是因所见而不可置信,怔愕了半息。
耀眼的日月之光紧随着现于空中!
“咚——”
“叮铃——”
鼓声与铃声混融,引出了震耳的雷鸣之声。
千丈方圆的时空被无上至宝凝滞,掌宝之人召出的数不清的凶兽夔牛却行动自如,牛首朝外,团团守住赤蛟与几息间闪现到赤蛟身侧的少女!
星图随着她的到来再次铺展开,燕颔蓝法光再次荡开,将地上锁妖阵图的青绿法光尽数覆盖!
见术法印落在天上另一张锁妖阵图的中心,熠熠金光猛地一盛,天地两张阵图瞬间化散殆尽!
星官环绕她旋转着。
众星拱辰,她是中间那颗比辰星还要明亮的天星。
她似是随意地伸出一只手,身侧那庞大的蛟妖立时消失。
恍惚一道火光、又恍惚一道星光闪过,她伸出的那只手皓白的腕上,缠上了一尾极小的赤蛟。
蛟血落在肤上,真如一只血玉手镯落血。
雷鸣声中金铃声彻底消散的瞬间,炽红的星火羽翼将她带上高天。
夔牛们怒吼着自发扑向从振天铃金昴临威效中脱离出来、向楮语发动攻击的所有修士。
同时它们身上的日月明光忽然消失。
直向高天中楮语追去的各色剑光、法光与攻击,居然皆在将落到她身上之时先撞在了一层日月明光之上。
这么一挡,便足以她被玉衡垂云翼带着远去天际,消失在长空。
而从她说完她的话,骤然起势施术到现在不过十息。
十息之间,突出重围,远遁天际。
极其短暂,而又似亘古漫长。
三千世界,纵观古今。
可有如她一般的筑基修士?
纪拂衣终于看见了自己的错误。
但这一刻的她仍,不愿信。
几乎所有太微弟子皆想起了启明礼上掌门亢君所言——证道可期。
但另一道声音径直自记忆中冲出,毫不留情地将亢君的话压下。
“我之一切,从不为证明与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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