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畏秋微怔了怔。
却不是因楮语所言的赤蛟伤人之事而怔, 这他本就知晓。
他怔的是全然没想过楮语会先道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过他很快回神,大概猜到些她的用意。
她既是大妖之友,也是他的同门好友。这般是以共友的身份, 率先作出一句最为直白也最为重要的提醒。
楮语说完便静看着游畏秋,没有再言其他。
游畏秋知道她是在等他开口, 她作出提醒的同时, 想必也需要明确他的态度。
他的态度自然是明确的, 但还是稍稍组织了一番语言, 才道:“我虽身在宗门内,也知昨日云上城之事发生得突然, 情况特殊。师妹之友, 应当不会无故伤人。”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无意识地加重了些, 说完他顿了顿。
楮语没有立即接话,他也没有说完, 重新轻晃起手中书卷来, 正好继续道:“六千年前诸多妖修与掀起大劫的天魔同一阵营,祸乱十四洲,作恶无数,故而世人至今厌恶妖修。妖修虽不如魔修一般一出现在乾洲之外便遭无止尽的追杀, 也少有踏出炎洲。即便近千年来伏兽宗出世, 也只叫世人对伏兽宗门下的妖修略略和气些, 未能真正改变多数修士对妖修的态度。”
“不过……我恰是那少数修士。”
楮语静听着,仍未接话, 待他继续往下说。
“我见世间所有修士如一,一般喜、一般厌。”游畏秋不知不觉又停了轻晃书卷的动作,姿态仍闲惬,悠悠道, “在我看来,世间修士不论人、妖、鬼、魔,都是一般的危险。大劫之后至今,魔修一直被禁于乾洲斮风城内,不可踏出太白血原半步;妖修也缩在炎洲几乎不出;鬼修则本就有冥间地界,传闻律法森严,不可随意踏足阳间界。若真要细论,当今十四洲……横行诸洲的人修,才或许是最危险的存在。”
“自古正邪不两立,人修总见妖鬼魔为邪。可妖鬼魔修见人——也未必是人修自诩的‘正’呢!‘正’耶?‘邪’耶?人、妖、鬼、魔之中皆有善恶之辈,怎断正邪?”
“便是这‘善恶’……众生眼中亦皆不相同。”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出,因说的尽是心中所想,故字句真切且明了,“伤人之事确可称一句‘恶’,但浩浩十四洲千万修士,我反正是不信真有谁没行过伤害之事。外伤内伤、心伤神伤,伤人伤妖伤鬼伤魔、伤他伤己,皆为伤害;有意无意,皆是缘由。权看旁人在不在意、信不信。我见众修士如一,又与师妹交好,自然认为师妹这大妖好友不会无故伤人。”
“且……便是有个什么意外、万一,我既然决定了想见,自然不担忧这些。”游畏秋终于说完,一双眸子雪亮。
楮语看着他,依然沉默着未应。
倒不是不欲应。他这些话她皆认真入了耳,只是一时为他的这番清明旷达而微感意外。
但稍一转念,又并不意外了。
若非如此清明旷达,游畏秋怎么会生成这么一副真实的、闲鹤般的模样与性情。
他成为太微门二师兄,可一分都不是因为什么掌门之子的身份。
这一番话下来,楮语听着亦有所受益。
可游畏秋这会是真不知晓楮语在想什么了,见她仍不言,他略显夸张地叹了口气,道:“伏兽宗门下妖修经年与人同吃同住同行,其实与散修妖修已经很是不同。师妹!实不相瞒,我至今还未见过真正的妖修呢!”
“所以——我可以见见师妹的那位大妖好友吗?”
楮语见着,不由露出一抹微浅的笑来,终于温声应道:“自然。”
她抬起手来。
游畏秋见着却当即后退一步。他以为她是要施什么法术。
心想:玄字环可存活物,师妹莫不是将大妖安置在她的玄字环里了?
然而不见楮语施术,只见她从宽大的宗服袖袍中伸出抬起的左手,露出她的手腕。
游畏秋疑惑着,垂眸看向她的手。
下一瞬,他猛地瞪大了眼:“哈!”
他复上前一步来,满脸惊讶地盯着她的腕:“这就是你的大妖好友?!”
他这般惊讶,语气自然激动,此处又无外人、二人熟稔,他也没去控制他的声音。
如此一番,当即吵醒了怀玉。
赤蛟微微动了动,很快彻底转醒,它抬起蛟首,掀开蛟目循声望去。
一人一蛟便对上了视线。
楮语不开口,列宿峰顶此处一时陷入静默。
惟满身尘土的咬夜狸远远地不知对着什么花草石子的叫唤声。
“呃……”游畏秋飞快眨了眨眼,接受了眼前这尾缠在他师妹手腕上与他对视的堪称安静乖巧无害的小赤蛟就是十四洲修士一日内疯传的作乱大妖。
他的目光在化小的赤蛟与楮语身上来回转了转。
赤蛟只这么几乎一动不动地微抬蛟首看着他,蛟目分明显得极小,他却莫名品出了几分……温柔意味。
他不知怀玉性情本就如此,只有听闻来的昨日“赤蛟大妖发狂作乱肆意伤人”的形容,如此一来,对于自己当下所见,他甚觉惊奇意外,更也有几分难以置信。
游畏秋最后还是先看向楮语,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问道:“师妹,我该怎么……称呼你这位好友?”
楮语温声:“他名怀玉。”
游畏秋挑眉。
不过思及自己刚刚从这赤蛟身上感觉到的那股似是温柔的气息,忽然便觉这名字倒分外合适。
他思绪转得也不慢,已自发为眼下这小赤蛟与昨日大闹重霁主街的传闻中的凶悍大妖模样截然不同找到了缘由。
什么缘由?
看它这般化小、温柔安静地缠在小师妹腕上的黏人模样,还能有何缘由!自然是与师妹感情极深!
当然,它的本性应当也与眼下这般模样相近。
不然不至于拥有如此柔和温润的气息。
游畏秋本是因自己对人、妖、鬼、魔修士几乎一视同仁的态度加之与楮语的交好关系,才认为昨日大妖伤人之事非无缘无故。现下见着怀玉,心中才忽然直接坚定了事有隐情。
“怀玉道友。”他笑了笑,垂眸再对上赤蛟的目光,“我是楮语师妹的同门师兄,名游畏秋。”
赤蛟此刻倒是真的一动不动了。看着像是在思考什么。
它确实认真听着,体内玉心泛着微浅的金芒。
游畏秋。此人之名是个字,它能顺利叫出。
于是它便思索起来,要不要化为人形回应他。但它有点还没黏够楮语……
“师兄。”倒是楮语先开了口,声音温和,“他现在不便化形,暂时难以回应师兄。”
她这么说了,怀玉便当即选择先不化形了。虽然不知自己为何不便化形,但依她言即可。
游畏秋也不在意,点了点头,悠悠道:“那日后再聊。”
他听闻这赤蛟修为高深,约莫有元婴大后期的境界,但昨日云上城各宗诸多元婴弟子齐齐出手,定叫它受了不少伤。所以他认为它眼下虽看着没什么,指不定内伤严重。
这般想着,他又直接问道:“怀玉道友伤得严重吗?”
楮语放下手,垂回身侧,温声:“多谢师兄关照,他无碍,已治愈了。”
游畏秋闻言,点点头又悠悠晃起了他的书卷,不假思索:“师妹已修习扶木术?”
楮语轻摇了摇头。
然她还未答,游畏秋已抢声,疑惑道:“那它这是怎么……”
楮语这才启唇,语气略略平淡:“大师兄昨日施术相助。”
“哈?”游畏秋整个人瞬时愣了住,惊愕乍涌上脸庞,将闲惬之色扫得干干净净,“不近舟?!”
这当真是叫他无论如何都难能想到。
楮语说完,神色平静地看着游畏秋。
她倒不意外他的意外。她大概能猜到,他应当与她一样见识过不近舟此人温煦面目下的性情。
不过游畏秋这反应略有些大,似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旁的缘由。
但她没有多问。她不会问。
游畏秋缓缓收了脸上的惊愕之色,恢复那般悠闲的模样,关于不近舟,他与小师妹之间完全可直言:“这倒真是叫人意外呢。”
他刚想继续说什么,见着楮语这番似乎没什么兴趣的模样,莫名转了口,又自讨言语的苦吃来:“师妹不好奇我为何如此意外?”
楮语声音温和,不答反问:“我应当好奇吗?”
游畏秋看她半晌,干笑了声。
他又忘了,人的性情,吃亏的可只有他!
楮语温声道:“师兄前来寻我只是闲聊?”
“自然不是。”游畏秋倒没忘,只是不算急,他出来得早,现下卯时还未过完。此刻楮语问及,他便答道,“师父叫我辰时领你去一趟钧天官主殿,有事要谈。”
一般而言,掌门寻弟子谈话,直接传讯召唤即可。但楮语这等弟子,不论是她自身的绝佳资质、实力、潜力,还是她亲传师父毕君月离的存在,都使得她在太微门的地位非同寻常。
加之九野小试发生的那位尹掌事之事,亢君便都直接使唤游畏秋来传话并领路了。
楮语微一颔首,道:“有劳师兄。”
她大概猜到了。毕竟游畏秋几乎成日只会待在他的邀月谷中,或者在各官的药植园里转悠。
她本也正打算去钧天官执事堂将宗门昨日为她与怀玉赔付给玄元商会的钱还了。
顺便带着她一夜未眠刻写下功法的玉简,寻亢君相谈传承之事。
八月末去金陵前亢君点出他曾遇昴君,知晓她施展的乃是步天秘术斗转星移术。
但她当时没应什么话。
今时,可以坦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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