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崖是何种感觉?
心跳如鼓, 风雪如刀刮过脸颊。
且真的很难克制自己不施术。双掌紧绷,心中不断默念与法术无关之事,才堪堪做到。
拭剑锋北侧的云海虽然浩茫, 也不至于无穷无尽, 楮语跳崖后却孤身在云海中坠落了将近整整半刻钟, 才终于破云而出。
风雪骤然止歇,阳光一息间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其中,温暖明媚, 好似冬去春来。
体内的星韵终于冲破她的压制从掌心争涌而出, 点燃星火羽翼, 捞起她的身躯, 使她稳稳悬立于层云之下。
将这片崭新的天地收入眼底。
千百座浮岛飘在空中, 高低交错,大小不一,下方约莫千万丈,是波涛汹涌的海域,浩瀚无际, 只可隐隐见远山的轮廓同云天相接。
每一座岛都是一座论剑台, 岛面皆较为平坦,许多华山弟子已经择好对手打斗起来, 各色剑光闪烁不断。
岛与岛间的空中, 散落着无数御剑御器的修士,有孤身者,也有三两作伴、成群结队,或悬停观战,或往来寻望。
星火羽翼展开的此瞬,不少目光向楮语投来。
楮语虽从容自如, “步天楮语”与“玉衡垂云翼”的惊呼声虽也很快被天地间利剑交接、灵力相撞、交谈呼喝之声淹没,她还是难免生出几分不知如何形容的感受。
这般想着,她微一蹙眉,运转星韵。
断水剑已经不知登上了哪座浮岛论剑,独留张还御剑悬停在云下的高处等候着。
她耳中无声,故而不少修士都是凑到她跟前同她问好,她皆含笑应下,却不多言,半抬着头看向云间。
看见楮语后,她当即准备御使还剑靠近,却又自己顿了住。
目光一瞬雪亮,涌出惊叹之色。
楮语竟当空改变了她身后星火羽翼的形态!
原本二十二枚星子燃成的羽翼炽红夺目,现下火光皆渐渐淡去转变成星芒般的浅淡金色,只在其间流溢丝丝缕缕微红的火线。
如蒙了云雾般,变得隐约朦胧,不再一眼夺人注意。
纵使张还不懂翼宿垂云术,得见短短几息内的这一变化,也足以清楚楮语对此术的掌控程度非同寻常。
她心中微叹,立在还剑上不再动作,含笑等待与她对上视线的楮语。
待楮语来到身前,张还终于开口:“道友这是叫‘玉衡垂云翼’吧?竟还能有这番变化?”
“是。”楮语如实道,“我也是才想到,便尝试了一下。”
张还点头,却又问:“怎么?道友是觉得原先的星火羽翼太显眼了?”
“嗯。”楮语应下,“先前没注意,方才忽觉不妥。”
张还一听,笑得张狂:“若换做是我,倒恨不得它更显眼些,最好令全世间修士都将目光落到我身上。”
楮语听着,也扬起浅笑来。
张还双眸一亮:“道友这般,真应多笑。”
她的目光忽然转开,投向楮语身后远空,“哦,我师弟终于也进来了。”
楮语上前到她身侧,转过来一并看去。
第一剑已御使问仙剑来到二人身前。
张还的目光却越过他,挑眉:“巧啊。怀霜剑竟跟在你们后头。”
第一剑落到楮语身侧,保持一丈之距,也转身去看。
张还运灵力传音,含笑高声:“华凌剑君,好久不见。”
纪拂衣远远投来一眼,神色平淡,而后竟径直离去,没有同张还作任何回应。
楮语微感意外。
虽知纪拂衣高傲,但楮语看来,她是属于不将境界低于自己的人放在眼中的那种高傲。对于同为元婴名剑、还夺过好几次大论剑榜首的张还,她不应这般直接不搭理。
忽有两股陌生气息靠近,有人从楮语三人身后绕到前方。
男子身材清瘦,相貌偏几分阴柔,脚踏一柄流光炫彩如霞的长剑,看着张还似笑非笑:“还那么热切呢?七年前论剑会后,你看她至今理过你吗?”
他身旁的女子同样清瘦,但生得英丽张扬,目光锐利,脚下是一柄宽阔的重剑,隐隐流露凌厉的杀伐之气,她没管男子的话,径直同张还道:“你也回来了。”
问完不待张还回应,看样子是比较熟稔,她直接转向楮语,“这位便是楮语道友吧。”
“啊,步天楮语。”男子闻言,忙也看向楮语,笑意明显了些,语气正经了些,“幸会,在下剑名宵练。”
女子被他打断,也不恼,待他说完,接上:“剑名破楼兰。”
张还这才开口补充:“她本姓关,可以唤关道友。”
楮语应下:“宵练道友,关道友。”
宵练剑点头应了,话锋转到第一剑身上,恢复了先前说张还时的那副吊儿郎当模样:“楮语道友,你与我们问仙剑……”
第一剑看向他,目光似乎更冷几分。
“聒噪。”破楼兰剑径直打断他的话,“我们先去守剑台了,再会。”
宵练剑撇了撇嘴,无奈跟上,但临走前还是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张还与楮语道:“宵练剑爱生事,虽有破楼兰剑约束着,道友还是防着他些。”
楮语看向张还。
张还示意着看了第一剑一眼,再重新对上楮语的目光,轻咳了声,终究还是不方便明说,只道:“宵练剑曾放话,誓要让师弟入情。这许多年来已干了不少荒唐事……他与破楼兰剑原本远在成洲办事,至少半年才会回来,今日忽然回华山,想来是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应当不是针对道友而来,道友且防着些就好。虽是这么说,他倒也还是有分寸的,我们也会尽量看着他。”
张还话音落下,第一剑的声音响起:“抱歉。”
张还正看着楮语,没能第一时间看清第一剑说了什么。
但二人在她的同一侧,她回忆了一番第一剑的口型,眨了眨眼,一挑眉,看向二人的目光亮了亮。
楮语却默了默。
什么都还没发生,第一剑竟就同她道歉。
看来这宵练剑当真……
但她也只维持着神色平静,温声:“无碍。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这倒怪不得什么。第一剑本意只是邀她前来观论剑会,她也是受论剑会吸引而来。张还更说了,宵练剑是忽然回到华山,意外之事。
即使在此之前她知晓会有此事,也会选择前来观论剑会。
何况如今还能与张还论剑。
在楮语心中,此事足以抵消其他诸事。
三人并立在此处,方才又来了破楼兰剑和宵练剑,未登上浮岛开始论剑的那些华山弟子自然皆注意到了,纷纷靠近前来。
“张还师姐!问仙师兄!”
“楮语道友也在!”
“师兄师姐何时去守剑台呀,惊鸿师兄他们都已经打了好几轮了!”
“楮语道友要不要也上论剑台玩玩!”
问话的华山弟子不少,张还看不过来,但都身在剑域里了,自然清楚他们问的会是些什么,她果断把第一剑先推了出去,暂时打发走了众人。
于是只剩张还与楮语。
张还道:“道友应当也有所听闻,世人称我们为什么‘八大名剑’。小论剑会上,凡有十场胜利的弟子都可以向我们邀战,我们需去‘守剑台’。说白了其实就是干等着。所以道友自己先转转,不必与我们一同,可以寻些感兴趣的比试去观。剑法虽与你们的法术有诸多差别,但万法相通,祝道友这几日能够有所收获。期待七日后与道友的切磋。”
她方才与现在皆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依然字字清晰,连每个字的语音都极准,叫人几乎忘了她耳中无声。
楮语耐心听着,应下:“那我晚些再去打扰道友。”
“好。”张还笑了笑,又补充道,“道友若有兴致,不如也登上剑台同他们比试一番,门中筑基可多了去,道友也看见了,个个叫嚣着要与道友一战,正好挫挫他们的锐气!”
楮语报以浅笑,温声应下。
二人道别。
张还御使还剑先去,飞向剑域中央的几座大浮岛,身影很快消失在寻常视线范围中,不凝眸便看不到了。
楮语这才四望去,挑了不远处正打得激烈的一对华山弟子,振翼动身,飞到那座浮岛旁观战。
张还却没单独登岛守剑台,而是落在了第一剑所在的浮岛上。
这座浮岛位于剑域最中央,是小论剑榜首所守的剑台,也是最高最大的一座,环望一圈,能够将几乎整片剑域收入眼中。
张还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凝眸远望,寻找楮语的身影,开口道:“今年小论剑我原本也没打算回来。”
第一剑闻言,看向她。
“是归去子诓我回来的。”张还似咬了咬牙,“结果我赶回来了,他不见踪迹。”
第一剑想了想,冷冷淡淡:“他应该在乾洲。”
张还刚寻到楮语,以她的修为,即使隔了大半个剑域,凝眸也能够看见百里之外的人。
第一剑话音落下她才偏过头来,故而不知晓他说了什么,但她也大概能猜到,顾自问道:“你可知归去子为何诓我来?”
第一剑没能很快想明白,于是没答。
张还提醒:“他好像知道楮语道友要来华山。”
第一剑沉默着,似是在思索。
张还见了,也不对第一剑抱什么期望了,直接道出:“归去子这人从不开口求人。他传讯问我论剑否,我回了华山,问他人呢,他说我可以同他师妹论剑。你可明白了?”
第一剑面无情绪,得出结论:“他想让你同楮语道友交手。”
张还点头,追问道:“那你可知为何?”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第一剑,看他口型辨识他话语内容的同时,不放过他任何神情变化。
然而第一剑只是又沉默,思索起来。
张还无奈地叹了口气:“师弟,如今关于你与步天楮语的传言可不少。”
第一剑淡淡颔首。
张还见了,语气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道归去子诓我来,你却一无所知,既不知归去子为何如此,也不知楮语道友为何需要与我论剑。”
她啧了声,“原本听闻你不仅去太微旁听了她的早课,小论剑会也正是你邀她前来,刚才宵练剑忽然跑来时你的反应也似乎与先前不同。我还以为我迟迟入不了无情道的师弟终于要有所进展了。可怎么眼下这般瞧着,又好像还是没什么变化啊。你到底是关心楮语道友还是不关心楮语道友啊?”
左右张还听不见自己说什么,也不待第一剑回答她,顾自说着说着就上了头:“我当时看你能主动赠剑,以为这位天才商星弟子确实可能……”
她猛地收声,忽然止住了自己的话,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干咳了声。
第一剑神色淡漠。
即使张还这句话没说完,他也因此想起了一事:当日远岫剑君到剑阁,他在铸剑,张还也正在铸剑。
得知是为楮语选剑之后,张还道:“既为法修,不如归去子一般入剑道的话,用短剑或许更合适。可惜我手里这把剑已改不得,会乱了剑骨。”
他于是忆起游畏秋常在传讯中提及楮语,多有赞叹,更总道什么觉得他日后一定要同她论剑。
而后,他就同远岫剑君提出将自己手中所铸改为短剑相赠。
所以……游畏秋,张还,都在悄然引导他接近楮语。
“为何?”第一剑直接问出。
张还怔了怔,回顾他的口型,挑眉似恍然,却又故作不明:“什么为何?”
第一剑只看着她,神色漠然,不言。
“罢了,瞒不过你。”张还干笑一声,不装了,承认道,“我确实是有意引你赠剑与楮语道友。”
第一剑沉默着,以张还这等修为自然能精确捕捉到他气息的变化。
且二人现下交谈,相距不足一丈,故而格外明显的是,他周身的温度更低了几分。
张还当即便笑了,道:“二十八宿各有不同,各宿星修也多有相应的特点。要说最广为人知的,尾宿星修擅斗杀、危宿星修擅隐匿、女宿星修擅与人交好。其他的则没那么明显。心宿……颇有些神秘,大劫之后未出商君,至今所知的这些个商星星修又似乎不见什么明显的共同特点,我等便都不大清楚它究竟是个什么星宿。不过即使它总被称为商星,其名仍为‘心’,其术也与心相关。”
一口气说了好些话,星修相关的这些有点绕口,张还耳中无声,怕自己绕晕了,停下来问道:“我可说清楚了?”
第一剑听得仔细:“嗯。”
“好。”张还这才继续,声音不由轻了些,“这许多年,无论我们如何同你描述,或者寻各种法子,你都不能理解、不能知晓何为有情,迟迟入不了你的道。可你又不是无情之人,只是情感淡薄,能生情却不知情,实在是叫人苦恼。”
话至此她作状叹了一息,却是微微含笑,“世间之情皆由心生。心宿与心相关,楮语道友身为心宿弟子,天资非凡,如今又是步天之后,可谓举世无双。你多同她接触,与她交好,极可能寻到转机。”
张还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寻找楮语的身影,解释道:“最初暗中引你接近她而不与你明说,我有两重顾虑。一是因为这只是我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得先看你听了我的话后会不会主动赠剑。二是怕你知晓之后这事就变了,若一开始就叫你抱着论剑之外的目的接近她,可能不行。”
第一剑也偏回头去,漠然远望。
百座浮岛之间往来无数修士,各色宗服中,他竟一眼触到了百里外的那抹燕颔蓝。
这一瞬他仍不清楚自己心中生起了什么,也看不到自己眼底泛起的微澜。
只是知晓自己忽然有一句想问。
他问:“那她呢?”
神色依然漠然,声色依然清寒。剑域中没有下雪,晴空万里风和日丽,显得他整个人分外的冷。
问完他沉默下去,想起来张还没在看他,并不知道他问了什么。
他自己其实也不大明白自己问了什么。
张还确实不知,她刚寻到楮语,正望着她。
然而她顾自道出的话却巧合地答上了第一剑所问:“我虽不清楚楮语道友究竟缺什么、需要通过同我论剑由我‘还’与她什么,但既然归去子想要我同她论剑,那么他的目的和我先前引你接近楮语的目的必然是相似的——你们皆可有所得,在此之后,我和归去子也将各有所得。”
她说得清晰流畅,每个字的语音都极准,一点也不像耳中无声之人:“天不仁,大道皆无情。求道、入道、问道、证道、得道,漫长道途,能走到尽头的人太少了。故而即使为了入道失去半魄,耳中失声,我一丝不悔。”
“师弟你剑心纯粹,我本不打算让你知晓。”张还终于转回来看向第一剑,笑得轻松,说得轻巧,“可是没法,我这嘴上没把门,方才一不小心竟同你说漏了。事已至此,只希望你不要后退。于你而言接近她仍是纯粹的,再怎么说,也只是在求入道之门。”
刚说完,她又远望去。离得确实太远,所以她凝眸才看清楮语额间的天印。她看着它在天光下明灭不止,想起不近舟额间同样浅淡几乎随时会消散的天印。
她其实大概猜测到了楮语缺什么,知晓不近舟为何要诓她回来同楮语论剑。
但张还自然不会说出来,只语焉不详道一句:“楮语道友来观小论剑会,何尝不是求道?师弟,你们都是在求道。”
张还终于说完,二人一并沉默下来。
天地间的谈笑声、打斗声、争执声一瞬清晰起来,嘈嘈切切。
半响,第一剑的声音响起,冷冷清清:“好,我知道了。”
他又补充道,“她也应知道。”
张还听不见,但看得清楚,直接道:“那你自己去同楮语道友说。我只为问道而来,这事我可不管。”
她修的“还”之道乃得失之道,世间事物皆有得失。她助第一剑虽包含同门私情,但和顺了不近舟之意邀楮语论剑一样,本质都是在问道。
第一剑默了默,问道:“不近舟也为了问道?”
张还挑眉,目光一亮,盯着第一剑看得更仔细了些,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当然没说实话。
不近舟不像是会为了私情做什么事的人,也没有传言他同楮语有什么纠缠,那么必然也是在问道。
她方才告知第一剑不近舟所为,只是调侃一下探探第一剑的反应罢了。
不曾想这会竟真叫她看出些变化来了。倒是意外之喜。
不过,她确实不清楚不近舟相助楮语,同他的道有什么关联。
第一剑不再多言。
却将目光再次转开去,望向刚才寻到楮语的方向。
银灰色瞳孔中,似有明光闪过。
张还也跟着再次望去,露出微微讶色:“楮语道友这么快就登论剑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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