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语堪堪立在那枚尾宿星子之上,脑中回忆再次浮出。
初到莱洲第二日,她一觉醒来,师父消失了。
思及在人间洲陆的时候师父也总是会突然消失几天,然后又突然回来。
她便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师父没有再回来。
那日午后,北方天际忽降仙台,半刻钟后,晴天霹雳,遮天蔽日的雷云卷起暴风雨瞬间笼罩整片十四洲大地。
莱洲人士所知甚少,只道有仙人在渡劫,随着风雨盛起纷纷四散奔逃回家。
楮语却没动。
看到北天仙台的一瞬间,她想起了师父曾与她说过的话。
十四洲修士成仙之前,须登仙台浮槎证道。浮槎台缥缈不可寻,只有修士到了证道之时,才会知道它在何处。
而仙台若现世,天下之人皆可得见。
那一瞬间,一股十分强烈的感知在楮语的心中生起,她明明全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她却能确定,那是浮槎台。
登台之人是她师父。
而那感知让她生起的更荒唐的念头是——师父会失败。
她当时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笃定,但当她生起那个念头时,她已经向北方奔去。
可是太遥远了。
她想起了心法中的斗转星移术,孤注一掷地尝试。
幸运的是她成功了,不幸的是她太弱小了。
她只有一座星官,三枚星子,一副羸弱的练气之身。
斗转星移术消耗极大,她根本没有足够的星韵。即使她一边施展引星术一边施展斗转星移术,也只如沧海一粟。
她其实知道自己无法到达,但她不愿意停下。
直到彻底失去意识,撞入天雷中。
师父渡劫失败了,她也终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还因此将星子都伤碎了。
而后镜篆从记忆中消失,斗转星移术也只见其名不得其法诀。
时至今日,她再次施展出此术。
似乎没有悲伤也没有激动。
只有一种失而复得,如故友久别重逢般的淡淡的欣然。
楮语眼底无波澜,神态如常地再次打开心法玉简。
翻开《杓篇:玉衡》。
注火术已经在她心中翻滚过许多遍,今日问星垣中她其实几乎生出过火来了。
也确实如她所料般顺利,只在心中默念法诀,自如地运转星韵,一簇无根之火就凭空燃起。
趁此时机,楮语回想起去尘术的法诀,成功给自己清理了一遍内外杂秽,顿觉比沐浴之后还甚清爽。
烬尘术亦是如此。施展之后她冥冥感觉到自己的气息减弱了,有点微微融入于识海周身环境的错觉。
至此她有些后知后觉,自己的修习实在太过顺利,她仿佛生来就知道该如何运用星韵配合法诀,《句陈篇》六道法术和《杓篇:玉衡》两道基础法术于她竟毫无难度。
她甚至觉得有些乏味,继而查看四座星官对应的功法。
常陈子为她点亮的房宿功法在最前,但她依然径直先翻开自己主星的功法洗心术。
洗心术共有三重。
一重可以瞬间除去所有心念。这叫楮语立时想起清星术,但她紧接着就看到了镜君的手书,镜君道洗心术会使人短暂失神。如此,她大概知道了二者的不同。
清星术除去的是“杂念”,洗心术一重除去的是“所有心念”。
楮语跃跃欲试,不看后二重,已经默念法诀对自己施术。
然而,一息,两息,三息……
毫无反应。
楮语默了默。
或许是自己因方才的顺利而太狂妄了。
这般想着,她收起了那一丝惫懒之意,启唇低吟法诀,顺着心中所感运转星韵,抬手作印。
脚下星图光芒渐盛,心、房、尾三座星官逐渐黯淡,只剩室宿星官九枚星子保持明亮。
浅金色流光随着捻诀的手势在空中流转,伴随晦涩低声的法诀吟毕——
印成!
静水台边浅水缓缓流动,微风在颊侧轻抚而过,楮语脑中万念俱存,没有感到半点不同。
依然没有成功。
楮语蹙眉,凝神逐字阅读洗心术功法。
『洗心术』:展开星官,燃火洗心……
展开星官。
她展开的是室宿星官!
因为商星星子依然破碎无法运转星韵,她至此施术展开的都是其余三座星官。
可洗心术是心宿的功法!
所以——只能展开心宿星官,用商星星子运转星韵,才可以施展洗心术。
楮语眼底掠过晦色,陷入沉默。
是失望吗?
不是。
只像是拨云见日之后,伸手想触碰天光,却摸到了一手的雾霭。
有一丝茫然。
然而楮语很快便挥去了这茫然之意。
诸天二十八星宿,《镜步天歌》二十八篇对应功法,未必没有可以修复星子的一篇。
洗心术暂时无法修习又如何?她还有三座辅星星官,说不准恰在其中呢?
于是她重新翻开。
房宿。『碎星尘』:展开星官,化解之术……
尾宿。『奔雷术』:展开星官,引雷……
室宿。『淬室守星术』:展开星官,淬体之术。以星火淬星子……
楮语目光一滞,眼中旋即现出光彩。
以星火淬星子!
楮语压下心中瞬涌的激越,仔细看去。
-
“楮语师妹!”屋外传来祝枝的声音。
楮语自全神的修炼中意犹未尽地退出,睁开眼来。
天光穿窗而入,将屋内照得一片明朗。
不知不觉间一夜已尽。
“师妹?”祝枝又叫了一声。
楮语立时应了:“师姐稍待片刻。”然后给自己施了个去尘术,换上宗服后往外走去。
天色尚早,列宿峰上飘动着薄薄的云雾,日光有些清淡,温柔地披在屋外的两人身上。
祝枝身侧立着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气质闲散如云间野鹤。墨发半束以木冠,俊眉星目,叫楮语一时怀疑起十四洲修士是否尽是俊郎美人。
“师妹早呀!”祝枝见她出来,同她问好,而后忙介绍道,“这是二师兄!掌门师叔的亲传弟子。”
未待楮语开口,二师兄先一步递来一方约莫四寸的玄色锦盒,笑道:“听闻祝枝师妹自莱洲收了个天才师妹回宗,我便早早等着昨日,却不慎喝多睡过了头,害得现下才见着师妹。一点心意,是师兄的见面礼。欢迎楮语师妹加入太微。”
话已至此,楮语报之自己惯常的恰到好处的浅笑,接过锦盒:“多谢二师兄。”
祝枝这才接话道:“我有早课,这便先走啦。二师兄还有别的事找你,师妹你们慢慢聊。”
“去吧。”二师兄同她挥挥手。
“师姐再见。”楮语道。
二人目送祝枝召出金梧枝御空而起,几瞬便渐渐远去。
二师兄收回目光,看了眼楮语手中的锦盒,示意道:“师妹不打开看看吗?”
楮语平淡地回看他一眼,而后低头打开手中锦盒。
盒子是木质的,刻有暗金色的纹印,像楮语在金梧枝干、天舟舟身、传送阵台上看到的那些纹印一般古朴神秘,应当是某些法诀的符文。
木盒一侧设计有一个精致小巧的锁扣,楮语轻轻一拨,它便应声而开。
楮语翻开盒盖看去。
里面装着粉砂般的、鹤灰色的、微微湿润的——
半盒土。
楮语默了一瞬,抬眸望向二师兄。
二师兄笑得散漫,眼里却闪着清亮的光,语气如介绍心爱的女子一般热忱:“此乃浮生土,可以种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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