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九族的阴影久久未从淞都城中散去, 只是那日之后半月,霖国各处城池皆是新开了盐庄,不仅盐粒雪白, 更是比以往私人制出的盐价低七成,同时君王下达政令,盐收归官营,禁止私人贩售。
此事本该有异议, 可各地盐商和百姓却少有因此置喙者。
“大人, 长襄君在建立盐庄时早已将各地大头的盐商纳入了官营商人之中,授予了官职,一应店铺皆改制, 虽是利润比从前少了一些, 可是有大头管制, 那些散户兴不起风浪来。”探查消息的侍从跪地道。
“就没有哄抬盐价者?”盛武君问道。
“长襄君也有命令, 动国本者杀,私贩盐者杀,哄抬盐价者杀!”侍从说道。
“此子杀性真是重。”盛武君摩挲着手指道。
“那接下来属下要如何做?”侍从问道。
“看见那一箱箱往淞都运的银钱没?”盛武君说道, “此事利润不小,可在税赋上动手。”
国库丰了, 那丰的是君王的口袋, 其中盘剥的利润才是他们的。
各地盐庄开售, 每每晨时开启,不到日头正顶时当日的盐便会贩售一空。
霖国行此事, 那雪白的盐粒自是送往了各国。
“大王, 此盐与我们制出的盐虽有相同, 可霖国却是大量售于民间。”黍国大臣行礼道, “且盐价低七成, 必然会对我黍国形成冲击。”
“制法若找不到,再多也是枉然。”黍国君王看着那如雪般白净的盐道,“我黍国素来与霖国交好,派使臣前往霖国,看可否寻求合作之道。”
小小盐粒原不用放在心上,可其中的利润却太让人心惊。
偏偏他们虽然知道了能用海水晒盐,却不知该如何剔除其中杂质,而未剔除的,百姓食用多有病症,无人敢轻易食用。
霖国。
盐粒虽小,一日日的运往各城,当第一月的利润收入摆在奉樾面前时,他反复翻看着,神色近乎凝滞:“不过一月,已抵得上霖国一年的税赋。”
“价格低廉,难免有人囤积。”宗阙说道,“最开始正常,后面只霖国内会减少然后持平。”
“黍国已有使臣前来。”奉樾笑道,“如你所说,各国也要合作。”
“盐为生计之本,且为人体必须,长久不食就会四肢无力。”宗阙说道,“此物军中尤其需要,可以合作,价格在现在的基础上提高,关系不错的提高少一些,关系恶劣的提高多一些,制盐过滤提纯之法不能给。”
“好。”奉樾赞成道。
打击私盐,就是为了抵制从国内买入,高价售于他国,有霖国在前示范,各国也会将其纳入官营,虽然有一些小户无法彻底断绝,但是也不会影响大头的利润。
不仅黍国,各国使臣纷纷前往询问制法,通畅商路,霖国价格不一,可即便是心有不平者想要私下重金购买制法,也无人敢告知分毫,反而在那之后商议盐价又高了一些。
烛火照亮了伯国的一处宫室,公子纾看着送上来的信函久久不动。
诛九族之事只是第一步的威慑,而如今第二步就是充盈霖国的国库。
此事有利可图,长襄君对盛武君的敛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盛武君也不再针锋相对,连霖国上下建立户籍之事也让了步。
九族皆统计于官中,不仅是参与者九族登记在册,便是一应百姓皆是记录,若想要安插探子或是调动人手皆不像从前一般便利。
霖国大顺,公子纾心中难得的有了一种警惕的感觉,宁国大兴兵力,重视农桑,若能取了鲁国为粮仓,本不必畏惧其他国家,但若放任霖国就此发展下去,只怕不等他吞并伯国,霖国已虎视眈眈。
“公子,霖国对黍国售盐只提高了两成,对我宁国却以路途极远为由,提高了五成。”一旁的谋士道,“公子,若就此放任霖国发展,大事难成。”
“孤明白。”公子纾放下了绢帛,食指轻轻摩挲着眉骨道,“趁霖国户籍未建全,孤养的那只私军也该行动了。”
“公子此时就要动?”谋士蹙眉道。
“此时再不动就来不及了。”公子纾提起笔,拉开了绢帛落笔。
长襄君此人着实可怕,不能再放任,而与其除去长襄君,不如直接冲着公子樾去,无公子樾支持,大梁抽出,那座未搭起的宫殿顷刻便会倒塌!
不能只靠叔华,必须做多手准备。
信帛折好,殿外却有脚步声传了过来,虽不是整齐划一,却是人数众多,无数的火把从屋外直接照亮了内殿。
“公子!!!”有人出声,一支箭羽飞过,血液直接洒在了门上,兵戈之声已起。
公子纾起身,寝殿四周皆有火光,明显呈包围之势。
而能在伯国做到如此地步的,只有君王。
兵戈之声渐弱,兵围此处,并未攻击进来,公子纾将绢帛放在了烛火之上点燃,外面传来了浑厚的声音:“请公子纾出来相见。”
“公子,伯王突然发难,恐怕于我们不利。”谋士说道。
“不管出了何事,他不敢擅自要孤的命。”公子纾看着绢帛灰烬落入香炉之中,起身打开了殿门。
兵士围堵,里三层外三层,火把冲天,炙烤的味道几乎要将此处充斥,原本守在殿外的护卫皆是躺在了血泊之中。
“不知伯王此举是为何?”公子纾手拢在袖中,负手看着眼前的人道。
“鲁沂两国之后便是伯国,联姻是假,觊觎是真。”为首的将军脸上带着刀疤,出口的话语都带着杀意。
他的话出口,公子纾眸色微动,藏在袖中的手已握紧。
此目的不该被伯国所知才对,即便被其知晓,他若身处宁国,也不过是联姻断裂,重定计划,偏偏是他身处伯国王宫时。
若伯王不想起兵戈,他还有生机可逃,若两国开战,他这位宁国公子便是最好的把柄。
明明晨间还笑脸相迎,夜间却兵戈相向,伯王没有这么好的耐心和演技,那么就是消息送达的恰到好处。
而是谁在等他踏入这个局中?!奉樾又或是……宗阙!
传言断袖是假,引他入局是真。
真是非常好!
“纾不知将军为何这样说,想来双方有所误解。”公子纾眸色沉沉说道。
“此事公子不必跟我辩解,请吧。”将军说道。
公子纾走下台阶,周围士兵提起的刀已包围在了他的身侧,纵使有武艺傍身,此处有数百士兵,他一人也无法冲杀出去。
手起刀落,一声惨叫后那殿中跟随的谋士也躺在了地上,血液飞溅到了公子纾的发丝和脸上,他的眸底映着火光,却未回头半分,直接在众人簇拥下朝前走去。
……
霖国宫中灯影昏暗,榻上二人相拥在一处,君王面色微红,隐隐的亮光可见唇上水润,他的额头抵在宗阙的下巴上轻轻平复着呼吸,却是略嫌燥热般从宗阙怀里挣脱了开去。
“觉得热?”宗阙看着他闭目深呼吸的面颊道。
此时正处严夏,夜晚比从前也是热了许多,帘帐未放,殿中也启了冬日存起来的冰,可两个人抱在一起睡还是会感到热。
奉樾眼睑微抬,侧眸看向了他,又是别过身体侧向了榻内:“不是。”
宗阙看着他的背影伸手道:“手给我。”
奉樾回眸看了他一眼,将手腕递了过去:“这还需把脉?”
“一般不会这么热,你内火太旺。”宗阙握着他的手腕说道,“我给你开一副药,喝上三天就没事了。”
“哼……”奉樾轻哼一声,抽出手腕看向了榻内。
宗阙知道他应该是生气了,内火旺盛,人就容易心浮气躁,脾气不好:“这两天饮食也需要轻淡一点儿。”
奉樾未回身,却是应了一声:“嗯。”
宗阙看着他在榻上蜿蜒的长发,起身下了床,床侧略有动静,奉樾轻轻回眸,看见男人去而复返的身影时又重新看向了内侧。
他心中的确火气大,却不是怒火,夏日炎炎,情浓之人在侧,亲吻爱抚亦有,那种事要他如何宣之于口?
床边轻动,发丝被伸过来的手撩开了些,凉爽的风轻轻拂在颈侧,带来了夏日夜里的清凉。
奉樾略转了眸,看着在身上扇动的扇子,听到了身后的话语:“早点儿睡,睡着了就没有那么热了。”
扇子一下一下的送着风,奉樾颈侧原本的浅薄的汗水早已消失不见,那点儿心火下去了,可心中却有一种极暖的感觉洋溢着,不燥,很舒适。
他轻轻转身,看着躺在一旁打着扇子的男人,略微起身靠了过去,躺在了他的怀中,额头轻抵着住他的下颌,迟疑了片刻,奉樾轻轻抬头问道:“你当真不知我这火是如何起的吗?”
“你这是心火。”宗阙说道。
“撩而不动,心火自然一直不平。”奉樾与他气息交缠,眸只是轻轻对上便错开了,“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
“太多了不好。”宗阙说道。
“你,你当真不明白?”奉樾捧上了他的脸,脸颊上的热气泛动,“我想要你……你明白吗?”
宗阙打着扇子的手慢了一些:“那种方式……”
“我用,我用就是了。”奉樾打断了他的话,眸中水光微颤,“你现在明白……”
他的话语未尽,折扇落在榻上,已被扣住后颈深吻住。
奉樾闭上了眼睛,原本捧着他脸颊的手搂上了他的脖颈,迎接着这个深吻。
……
灯油没了大半,侍从们一趟一趟的送着热水,又匆匆退下。
殿中安静,沐浴的水声响了一会儿,穿着亵衣的君王被抱着从内殿走出,他的头枕在宗阙的肩上,眼睑微阖,已带了困倦。
宗阙将人轻放在了床上,看着略微侧身的人,坐在床边用帕子擦过他的发尾,却被眯瞪的人握住了手腕。
“发尾晾在一边,明早就干了。”奉樾努力抬着眼皮,看着榻边的男人道,两情缱绻后,他格外贪恋这个人的怀抱。
“你先睡。”宗阙擦过他的发尾,将帕子放在一旁,起身从暗格里取出了那个匣子。
他在一旁忙碌,奉樾眼皮勉强抬着看着,打着哈欠,浑身都有些发软发倦,什么内火心火自然是无从谈起。
只是匣子打开放在了床头柜子上,其中取出的东西却让奉樾迟钝的思维开始运转,直到宗阙取出了一个小盒,其中散发出了些许药草的清香,又被浸润在那药玉上时奉樾神思清醒了,他腿上用力,缓缓往榻里挪:“你在做什么?”
“这药玉要配合药物使用。”宗阙看着他清醒的神色道,“你需要侧躺抱膝。”
“你……”奉樾脸颊红润,“可不可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宗阙看着他说道,“言而无信是君王大忌。”
奉樾手指收紧,心有迟疑。
“放心,这东西不疼。”宗阙说道。
奉樾:“……”
这哪里是疼不疼的事!
一夜过去,今日的早膳却是传的晚了些,饭菜上桌,侍从敏锐的发现君王用膳的地方离长襄君远了许多,恨不得不要同桌用膳。
侍从退下,宗阙坐下认真吃着饭,偶尔给坐在对面的人夹着菜,他夹的菜对方倒是吃,只是每每视线对上,那错开的视线都将他视若无物。
【宿主,你又惹人生气了?】1314悄咪咪问道。
它昨晚原本是想探头的,可是小黑屋时间太长,索性放弃了。
按理来说这情长一晚应该是你侬我侬腻死系统的状态,结果好像是吵架了?
【嗯。】宗阙应道。
【床事不和,这边推荐您用补肾药剂,一颗金枪不倒,两颗长生……没有长生不老,总之就是很厉害。】1314亲情推荐,【宿主们用了都说好!】
【不是那种事。】宗阙说道。
【嗯?那是什么?】1314好奇。
除了那种事,宿主还有什么能惹对象生气的?
系统费解,然后系统在为首侍从捧来药罐浸泡药玉的时候知道了。
这哪里是生气,分明就是害羞!系统不玩了!
“这几日伯国应该就有消息。”宗阙在膳后洗手漱口道。
“嗯,伯国发难,公子纾在劫难逃。”奉樾擦着手指上的水道,“但宁王爱重此子,伯国未必敢要了他的命。”
“鲁国之事可止。”宗阙也没想过这种方式就能杀了公子纾。
一国储君关系两国,公子纾若死了,宁王必定不死不休,与其杀了引起两国纷争,还不如以其换取利益,伯国放人势在必行,但即便放了他,两国联盟破碎,回宁国的途中若是发生什么,世事难料。
“公子纾聪慧,必定会想到这次是霖国动手。”奉樾抬手整理着他的衣领缚带道,“我霖国日益强盛,外攻不行,必会内患,虽有叔华,却未必只有此招,你要小心。”
宗阙抬手摩挲着他的面颊道:“是你要小心,与其杀我,不如釜底抽薪。”
“我必会保重自身。”奉樾看着他眸光微暖。
“今日先好好休息,不要太操劳。”宗阙轻托起他的颊在唇角轻吻,“我午膳时就回来。”
“近日不忙?”奉樾轻声问道。
“招募门客,有才学之人不少。”宗阙说道,“有些事情不必亲力亲为。”
一个国家太大了,各项各业太多了,而各行业中都有专精之人,心计谋略并未受时代牵绊太多,只要给机会,就能发挥才干,不需要他事事过问。
他需要做的是补足这个时代没有的,而已经成熟的需要放手让别人去做。
“我等你。”奉樾笑道。
“嗯。”宗阙转身离开。
奉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转身跪坐在了桌案之后,传唤了人。
“大王您要什么?”侍从问道。
“宣博豫进宫。”奉樾打开了一排奏疏上顶端的那个。
制盐之上获利颇多,霖国看起来一帆风顺,其实积患许多,为首者不能发落,下面的却可慢慢清理了。
大臣前来,跟随侍从身后已有探问:“不知此次大王叫臣入宫是何意?”
“自然是有要事相商,这是对大人您的器重。”侍从笑呵呵道。
行至殿前,侍从通传,其中传唤,博豫整理衣冠入内,看着起身搀扶的君王诚惶诚恐:“大王折煞臣了。”
“爱卿请起。”奉樾将其扶起道,“今日所说乃是家事,不必惊慌。”
“臣不敢。”博豫起身,一时竟摸不清年轻君王的态度。
“请坐,看茶。”奉樾落座时笑道,“寡人今日所问乃是税赋之事。”
博豫刚刚落座,即刻起身跪地道:“臣……”
“寡人登基,恩及百姓,可今年的税却似乎比往常还多了三成。”奉樾看着那额头已渗出汗水的人笑道,“不知是何缘由?”
“此事臣负责绝无问题,臣亦不知是哪一步出了错误……”博豫深吸着气道,“请大王明察。”
“你不必惊慌,寡人其实不欲与你为难,要不然也不会私下传唤你。”奉樾笑道,“虽霖国定新制,私吞税赋者移三族,可这三族之中沾亲带故,总不好连寡人自己也移了。”
“是。”博豫行礼,略微松了口气。
“但此事已做下,寡人也不好太过包庇。”奉樾垂眸道,“彼此都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否则若是牵涉到了盛武君这一层,寡人与你都为难。”
博豫抬头,诚惶诚恐的对上君王视线,伏地道:“臣愿辞去官职,请大王允准。”
税赋之事是以盛武君为首,但出了事端却不能问责盛武君,如今他想要活命,必须将所有罪名揽下来。
“恩准。”奉樾垂眸道,“起来喝茶吧。”
“多谢大王。”博豫起身。
……
“博豫保不住了。”盛武君收到消息时说道。
“大人,大王这是开始朝我们的人动手了,一个个打击,只怕最后要架空您。”旁边坐着的大臣蹙眉道。
“奉樾跟先王不同,他看着是个温润君子,其实野心勃勃。”盛武君说道,“他能凭借自己坐稳王位,是本君以前小瞧他了。”
“可您跟他积怨很深,长此以往,我等岂不都要没了职权。”大臣问道。
“不会,先霖王忌惮宗室已久,却也未曾打压,本就是血脉,公子樾的好处是心软。”盛武君端过了茶杯道。
“但还有一个长襄君在。”那人说道。
“问题就在这里。”盛武君长叹一声笑道,“公子纾有断袖之癖,公子樾与长襄君在宫廷之中却已如夫妻一般行事了。”
“可霖国并未联姻,并不影响什么。”一旁大臣说道。
“不与他国联姻,自然要从宗室权贵中选女子为后。”盛武君说道,“宗室与君王同支,若有了子嗣,再加上枕头风,一个异姓的奴隶出身,太过于越权,心生忌惮时处理掉也是寻常事。”
“长襄君不是与大王有救命相扶之恩吗?”另一大臣说道,“大王可是次次维护,未必肯。”
“恩情是会消磨的。”盛武君笑道,“功高震主时,一样要除掉,况且硬邦邦的男人怎么比得上温香暖玉,什么雅事,无非就是喜新厌旧,都是那么回事。”
“盛武君英明。”其它大臣行礼道。
……
霖国管理税赋的大臣以年迈为由辞去官职,君王赏赐丰厚,送其返乡养老。
霖国与各国开通商路,大肆贩盐充盈国库时,公子纾前往伯国却被扣押,宁伯两国联姻撕毁,一向强攻鲁国的宁国士兵调至伯国边境,六国局势再度发生变化。
叔华原本赶往霖国的车撵停下,坐在一处破旧的屋中看着传递来的消息,眉头紧锁。
对方的局根本不在影响两国联姻,而是一早就堪破了宁伯两国联姻的真相。
“先生,您有什么办法能救出殿下吗?”一旁侍从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神色问道。
“大王看重公子,公子不会有事。”叔华整理汇总着各个消息,“伯国虽撕毁联姻,但只是扣押,就是为了得利,你们要防的是公子被放之后可能出现的变故。”
“是,但凭先生吩咐。”侍从说道,“可殿下被关多日,从未受过如此的罪,只怕伯国会以此为由狮子大开口。”
叔华也很头疼,他们步步算计,却步步落后人一步,长襄君出手次次直击要害。
若公子纾出事,如今的宁王又哪里有逐鹿天下之才。
“伯国要换利益,必不会太过苛待公子。”叔华沉吟道,“如今就是不管花多大的代价,都要将人救出来。”
可即便救出了人,宁伯联姻就此破裂,鲁国又被撤兵,多年心血一朝也是一朝化为乌有了。
“是。”侍从应道,“先生,跟随公子前去伯国的昌先生已亡。”
“可惜了。”叔华拂在绢帛上的手指一顿。
不论有多深的计谋,在刀剑面前有时候是无用的。
面对如此情景,他竟有一种无力的感觉。
地图铺开,叔华看着其上山势走向,他看了许久起身道:“车架继续前行。”
“先生还要前往霖国?”侍从惊讶问道。
“公子落难,我必要救助。”叔华在小童的搀扶下坐上了马车道,“此前计谋无用,但霖王未必没有逐鹿之心。”
伯国突然发难猝不及防,但它也夹在宁霖两国之中,虽是没了伯国,宁霖两国就会接壤,但是若想统一天下,伯国迟早要被抹去。
宁国不能退,一旦退了,功亏一篑,如今之计,只能兵行险招,或许还能挽回一些。
……
宁伯两国对峙,双方各派使臣,却一直谈不拢,战事拖延,深夏入秋之季,一封信帛递到了奉樾的面前。
“不想见他?”宗阙坐在他的身侧看着他沉吟的神色问道。
“不,只是在想他会说什么。”奉樾跪坐端正,思绪不断往复。
叔华果然是极通纵横之道的人,此时若只扑在公子纾身上,以往谋算全部都会功亏一篑。
“他的目的是为了宁国大计。”宗阙说道。
不管说什么,终点只在一处。
奉樾转眸看向了他,轻笑道:“确实如此,我的目的则是霖国之事。”
不管以往过节如何,涉及国政时有些私人恩怨是可以暂时先放在一边的。
他此时求见,确实有见一面的必要。
奉樾传召,叔华也再度踏入了霖国宫廷。
朝阳初升,群鸟纷飞,叔华看着沐浴在朝阳中的霖国王宫心中轻沉,比起宁国王宫的厚重,霖国更加的生机勃勃,包容万象。
走过长街,停在殿门,侍从通传,叔华入殿行礼:“叔华参见霖王。”
他弯腰行礼,垂下眸的一瞬已看清了殿中君王,玉白君服的君王仍是温润如玉,却多了几分君王的屹立之感。
此行艰难,未必会如他所愿。
“免礼,你们先下去。”奉樾看着面前虽是衣冠整齐,似乎并无半分赶路艰辛的人,仍从他的眉宇中窥见了些许疲惫,“请坐。”
“多谢霖王。”叔华走于右手侧落座,桌上茶点已备,却未有人在此侍奉,明显是想不想暴露今日的谈话。
“你我是旧相识,不必拘礼。”奉樾看着他笑道,“请用茶。”
“多谢。”叔华捧起茶杯,细细品茗,唇角露出了笑意,“此茶极清冽甘甜,似乎是菡萏。”
菡萏为霖国王室用茶,取菡萏出淤泥而不染之意,名副其实。
“樾也是难得碰上懂茶之人。”奉樾笑道,“当年与叔华品茶论道,如今想来仍是美谈。”
“叔华亦有同感。”叔华放下了茶盏,微微沉气道,“只是叔华此次来,却并非为了品茶之事。”
多年前他仰慕公子樾才华,即便各为其主,品茶论道时也感慨君子之交,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身份地位不同,处境也不同,求人之人自是被动。
“叔华若说宁国之事,寡人只怕爱莫能助。”奉樾放下了茶盏道。
“叔华并非为宁国而来,而是为了霖国。”叔华转身,伏地行礼道。
奉樾眸光微动,抬手道:“叔华不必多礼,寡人愿闻其详。”
叔华起身,思绪微定开口道:“六国之中,宁霖两国实力最强,伯国处于其中,看似为天堑,实则腹背受敌,而此时正是良机,大王不必说自己对天下无意,若真无意,您不会见叔华。”
“宁国两国对峙,两虎相斗,寡人自可坐收渔翁之利。”奉樾淡淡说道。
“大王能想到这一层,宁伯两国君主又岂会想不到,强邻在侧,两国未必会起战戈,反而一旦谈拢便会收场。”叔华腰背挺得笔直,“霖国若入局,可与宁国同攻伯国,直接分割,比之鲁沂二国,伯国铁矿必可使霖国兵力再上一重。”
“你能代表宁王?”奉樾问道,“若我霖国兴兵,而宁国退却,又有黍国在侧,腹背受敌的将是我霖国,而公子纾却可安然脱身。”
“叔华不能代表宁王,却可代表公子纾。”叔华看着他道,“不管宁伯两国联姻为何破裂,前事种种皆不重要,重要的是可否扩充宁霖两国版图,大王虽主和,亦有逐鹿之心,只是从前霖国兵力不足,大王又无职权兵力,需数代而为,但叔华以为良机在前,若是放过,一旦宁国吞并伯国,霖国同样失去屏障,腹背受敌。”
奉樾深深看着他,他对叔华亦是欣赏的,有些际遇确实百年难遇,六国之间征战,小打小闹的多,大动干戈的少,如此局势,虽是他们一手布置,但能这么快找上门,叔华之才不可小觑。
“寡人承认你言之有理。”奉樾轻笑道,“此事确实对霖国有利,但是却是为了解宁国之困,霖国攻打伯国有利可图,却是我霖国士兵出力,宁国又能出兵多少,让利多少?伯国割裂划分,又如何划分?说是为了霖国,若霖国不帮忙,公子多年心血尽皆化为乌有。”
叔华垂在袖袍下的手收紧,努力平复着这种被勘破心思的紧张感:“叔华帮大王解太烨山之困时,大王曾允诺叔华一件事,若能做到,必定相帮。”
这种事情此时提来像是威胁,但公子樾厉害,他已经无计可施。
“寡人的确应承过,但是霖国宗室权重之事六国皆知,寡人未必有这个能力。”奉樾轻轻叹气道。
“盛武君把持朝政,叔华愿替大王除去此人。”叔华说道。
“宗室盘根错节,岂是除去一个盛武君能够成行的。”奉樾说道,“若只是要他的命,寡人有无数方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或是宫中侍卫,或是宗阙调配的药,都可以轻易要了盛武君的性命。
他在意的是公子纾的力量里,有能够轻易杀掉霖国鼎盛权贵的存在。
“分割之事可双方商谈。”叔华对上他的目光,有一种看不清的感觉,“大王想从叔华此处获得什么?”
“名单。”奉樾看着他道,“宁国派往霖国的所有名单,想必你手中有一份。”
叔华呼吸颤抖,心脏都在轻轻颤栗,宁国能迅速收集各国消息,自然是派了无数人,若将其递出,以后再面对霖国便是全瞎全盲,而一旦递出一人,牵扯无数。
曾经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上下筹谋的东西,一经交出,必定筋骨大伤。
“寡人问你,便是手中已有一些名单,若是对不上,公子纾能不能从伯国活着离开,也就是未知数了。”奉樾看着他道,“霖国动手,伯国不必承担干系,但有这道天堑在,宁王即便再怒也无济于事,因为他攻下伯国,必会筋骨大伤,而宁国失了公子纾,寡人自不必畏惧分毫。”
叔华沉默良久,轻轻泄气,伏首道:“此事叔华一人不能决定。”
“在决定之前,你可先暂住宫中。”奉樾传唤道,“来人,为先生安排寝殿,切勿怠慢。”
“……多谢大王。”叔华行礼起身,跟随侍从踏入殿门,步伐略有踉跄,被搀扶住时轻轻摆手,垂在袖袍下的手轻轻痉挛,竟有无处着力之感。
叔华出了殿中,一应侍从撤下已经冷掉的茶水,奉樾起身,看着远行青年似乎略有佝偻的肩背,肩膀被从身后伸开的手扶住了,身侧传来问询:“在想什么?”
奉樾转眸,看着扶着他的人,唇边笑意已现:“在想他的鸿愿怕是不能达成。”
他欣赏对方,引为君子之交,虽然有些事情不能妥协,但心生可惜之感。
“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变数很多。”宗阙说道。
筹谋天下,错一步都有可能是致命的,宁国就是例子,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步都不会行差踏错。
“也对。”奉樾转眸道,“在霖国出兵前,我们需要除掉盛武君。”
攘外必先安内,若内部不安,内忧外患便足以冲垮霖国。
“嗯。”宗阙应道。
奉樾闻言,转身轻拥入他的怀中笑道:“与人斗心计确实累。”
“小憩一会儿,我给你按一下头。”宗阙拥着人道。
“先抱一会儿。”奉樾长舒一口气道。
其实不累,叔华要说的话他早已反复推敲无数遍,他只是想借题发挥。
“好。”
……
“大王,听闻宁国谋士叔华入宫,此人居心叵测,筹谋六国,大王切不可受其蛊惑。”有大臣上奏道。
“多谢爱卿提醒,叔华与寡人曾是旧识,多年前也曾救过寡人,如今只是应邀前来,暂居而已,爱卿不必忧心。”奉樾轻声说道。
“是。”那人退下。
又一人出列道:“大王,叔华此人曾与公子纾有断袖之交,如今居于大王身侧,未尝没有蛊惑,败坏君王名声之意。”
“叔华乃君子,不屑用此事,爱卿忧心。”奉樾轻轻敛眸道。
“大王与叔华并无龃龉,但大王后宫空无一人,百姓总会妄加揣度。”那臣子行礼道,“大王已过婚龄,请为霖国江山万代考虑。”
“傅大人言之有理,臣附议。”盛武君出列道。
“臣附议!”其它臣子皆是跪拜,唯独宗阙静立。
有人仓促抬头,不明所以,盛武君抬头看向道:“长襄君不同我等一同劝谏吗?”
“我若说不,你可会认为我对江山有异心?”宗阙平静道。
盛武君沉了一口气:“在下只是以为长襄君忠君爱国,必然是赞成此事的。”
“不赞成。”宗阙说道。
1314探头,跟宿主同仇敌忾:【他真是老寿星上吊。】
活得不耐烦了。
群臣哗然,奉樾更是略微瞪大了眼睛,方才因群臣建议的不悦慢慢散去,轻笑道:“长襄君可否细说缘由?”
“宁伯二国对峙,极有可能牵扯霖国,大战一触即发,后宫之事不急于一时。”宗阙行礼道。
“即便有战事,也不影响大王娶妻。”有臣子道。
“若要娶妻,必然铺张浪费。”宗阙说道。
“长襄君管制的官盐让国库颇丰,难不成还不足以支撑娶一位王后?”盛武君看着他道,“长襄君如此阻止,难道是另有私心?!”
朝堂静寂,奉樾看着静立平静的男人开口道:“盛武……”
“是。”宗阙应道。
奉樾手指微收,气息一时屏住。
盛武君眉头紧蹙,两眼却在放光,他冷笑道:“看来宫中流传之事并非空穴来风,长襄君与大王同殿而居,同榻而眠,竟是对大王怀了不轨之心!”
“那又如何?”宗阙看向他直言道。
这种事其实不该在朝堂上谈论,但此事不说,充实后宫的言论便永远不会停止。
“你!你当真是奴隶出身,竟敢对大王心存妄想!”盛武君转身参奏道,“大王,臣曾调查过,大王当年遇袭本离淞都不远,正是此子带大王一路往伯国之地前行,远离淞都,就是想趁大王危难之际患难与共,有所图谋,且其与大王居于沂国时,在外人面前更是以夫妻自居,小小奴隶以下犯上,实在是肮脏至极!”
“你如何知道沂国之事?”奉樾审视着面前的人道。
“臣派人调查,那间屋舍如同囚笼,大雪封山,大王只能与他共处,长此以往,必定生出情谊。”盛武君抬首,脸上肌肉轻轻抽动,“臣已替大王焚毁了此房屋,请大王勿要被此人蒙蔽,早下决断!”
奉樾的目光落在他的头顶,其中一片寒凉冰冷。
烧了!
“你烧了?”宗阙声音平静,盛武君抬头时却感背后一阵汗毛直竖,“怎么?长襄君敢做不敢当吗?”
“你无非是想宗室子女嫁入宫中,想必制盐的利润也让盛武君眼馋心热了很久。”宗阙看着他道。
心思被当众戳破,盛武君神色略有扭曲:“你休要血口喷人!”
“不管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只要我在一日,你就别想沾上一厘,你的女儿也别想进入后宫之中。”宗阙神色平静道,“宗室必然要在你的手中垮塌,你所有的心血都会白费,日日看着一个奴隶凌驾在所有贵族的头顶。”
“竖子,你不过是区区奴隶!你……”盛武君心气大动,左右寻觅着刀剑,狰狞着脸从侍卫手中拔出刀,朝着宗阙冲了过去。
一切只在瞬间,所有大臣皆是未料到如此变故,宗阙脚步未动,奉樾从座上站起,流毓已乱:“宗阙!”
刀落在了宗阙的面前,在所有人瞪大的视线中,那握着刀的人满目通红,却是突然止住了步伐直接滚在了地上,身体抽动几下,仿佛上不来气般想要说什么,却是蓦然蹬直了双腿。
刀身落地,响了几下,君王流毓还在轻动,扶住的侍从可闻君王急促的呼吸声,可一应臣子皆是屏住了呼吸,直到有侍卫上前探查,殿中气氛才缓缓流动了起来。
“盛武君如何?”奉樾站直问道。
“启禀大王,盛武君已气绝身亡。”侍卫回禀道。
群臣哗然,皆是看向了静立原地的宗阙,一人开口道:“臣记得长襄君颇通医术。”
“请医师来。”奉樾重新落座,气息微沉。
【宿主,你家大王生气了。】1314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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