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远处传来鼓楼的钟声。
今日是四月十六,正是去太学的日子。相府里早已点上灯,丫鬟小厮们低头快步行在廊下,前往东院各个郎君娘子的小苑里服侍。
夏笙轻轻推开雕花木门,绕过厅内屏风来到卧房,挽起厚重的床幔,柔声叫着自家主子起床。
床上,一个面容姣丽的少女睡得正熟,柔顺的墨发如海藻般铺散开来,秀丽的小鼻均匀地呼着气息。
如果忽略这四仰八叉的睡姿和被踢飞的被子,倒是个标准的闺阁娘子。
“五娘醒醒,到时辰了。”夏笙凑近又叫了一遍。
方梨知鸦睫微动,皱眉伸了个懒腰,哼唧了几声,终是强撑着睁开一只眼,看向床边。
“好困噢。”她打着呵欠坐起来,夏笙为她净脸时,她趁势倒在了对方肩头撒娇抱怨。
夏笙无奈笑着扶起她,“五娘晚上要再休息早些,早上起床就不会这么困了。”
“外头天都还没亮呢。”方梨知看着梳妆台铜镜里的自己,长发梳成对称的丱发,用淡黄的发绳扎了团子。
“三娘子、四娘子都准备好了,五娘再磨蹭又该是最后了。”夏笙哄着她,边取了两朵茉莉绒花,一左一右戴在她的两髻上。
“有酥盒吗?”方梨知转过头眨巴着双眼乖巧问道。
“都备好了,就得五娘上马车呢。”
“好耶!”馋嘴的小人儿闻言瞌睡都少了几分。
虞国每日只食二餐,朝食在辰正,距现在还有两个时辰。因此在去念书的路上,大多数人都会备上糕点一类先填填肚子。
方梨知来了大厅,父亲方崇在四更天就离家去上早朝。她拜别了嫡母,又向自己的亲娘俏皮眨了眼,便上了马车。
天色将亮未亮,车内点了蜡烛,有一清丽纤瘦的少女坐在软榻一侧,就着烛火专注地看着手中书卷。
“四姐姐。”方梨知轻快地打了声招呼。
“五妹妹今日又赖床了?”四娘子方阮知抬眼,打趣那方一坐下就拿起盘里的核桃酥啃着的人。
“哪有,夏笙一叫我就起了。”方梨知做了个鬼脸,娇憨一笑。
方阮知掩唇笑着提醒:“今日是十六,夫子可是要提问的哦。”
原本嘴角上扬的方梨知听此立马垮下小脸,沮丧地靠在软枕上。
车厢一阵晃动,马车开始前行,方阮知吹灭了蜡烛,倚着软枕闭目养神。
方梨知掀开了车窗的帘子一角,望着沿途的街景。
虽然时辰还很早,但谋生的摊贩们早已搬好家伙什支起小摊开业,热气缭绕的早点铺人来人往,有人扛着刚出炉的新鲜烧饼叫卖,有人用大勺舀了热汤浇在煮好的馄饨上,市井的食物香气钻进马车里,方梨知咽了咽口水,换了个香脆的肉酥吃。
她是东虞方丞相最小的女儿,年芳十二。自幼是个贪玩的性子,摸鱼爬树、捉虫玩泥,样样不落。许是自小与大自然多有接触的缘故,她的体质也比同龄人要好一些,胃口也是。
方梨知啃完了肉酥,满足地擦擦手,靠着软枕闭眼补觉。却还未等有睡意,马车一阵晃悠,便到了地儿。
眼前大门上的牌匾刻着苍劲有力的“太学”二字,听闻是当今圣上的亲笔。
太学内里分了三馆。天祉馆教习的是皇室贵戚的子嗣,四品以上的官员子女分到地谦馆,四品以下和少数优秀的平民子弟则去往正人馆。
方梨知和四姐方阮知一同进了地谦馆西侧的学舍小院。
原本虞国不设女子教学,恰逢乾和新政太学改革,便增设了女课和女舍。此后太学授课男女虽可同堂,但需以帘幕相隔且不得交谈。
除去天祉馆外另两馆还单另分了嫡庶,连同住的学舍也是。
好在方梨知所住的地方是西苑最南端,与嫡女所在的东苑最里侧仅一墙之隔。她的手帕交萧绾宁便是住在那里。
方才从萧家侍女那儿得知绾娘昨夜着凉休了病假,待会得让夏笙跑一趟去送点东西看望。
方梨知现下坐在学堂自个儿的位置上,单手拖腮望着窗外的粉樱发呆。她望见蜻蜓飞过轩窗前,心里羡慕着它们的自在。
虞国崇文治,就算是为大臣们的庶出子女授课的夫子们,也是专研儒学经典的太学博士。尤其是方梨知所在班课的夫子,更是以严格出了名。
每日晨课夫子都会一手捋着花白的长胡须,一手拿着戒尺,慢条斯理地提问着前一日的功课。如果答不上来的,都得被打手板心,皆无例外。
方梨知仍记得五年前她刚进太学,头一堂课便点了她背《千字文》。她站起来念完“天地玄黄,宇宙鸿荒”八字后就不知后面的了,只能睁大双眼试图萌混过关。却不想夫子的戒尺说来就来,白嫩的小肉手掌顿时红了一片。
她瘪着嘴,潋滟的眸子噙着颗颗泪珠。斜对面的三姐方妍知嘲笑着睨她一眼,兴冲冲地举手,流畅背完后还不忘再对她抛来得意的神色。
但方梨知没看到,她沉浸在对夫子的惧怕里。她一直不擅长背这些经史子集,对于夫子每次的辰正抽背都苦恼不已。
她或许能认出每一种虫子的名字,知道每一株植物的习性。但却连简单的《千字文》都背不出来,更别提稍难的文论了。
好在父亲方崇很是疼爱这个小女儿,对她的学业没有施加太多压力。并且太学里除了必修的儒学外,还有其他几门外家学科可以选择。
不同于寻常庶女选的琴棋书画茶这些雅事,方梨知却是凭了自己的爱好选了武学和医学。
前者是因她幼时常听娘亲讲起的一些江湖话本小故事,对行侠仗义很是心生向往。
选后者则是因为家中与她相交甚好的四娘子方阮知从小就体弱多病,时常需问诊吃药着。她想着要是自己能懂点医术,平日里或许能帮帮四姐姐。
武学辛苦,医学繁杂,但总都好过枯燥晦涩的文论学著。方梨知每次都盼着夫子快些放堂,她好快些赶去打拳或者认药。
“叮铃”一声清脆的风铃声响打断她的思绪,她回头只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中年男子走到了夫子往日讲课的桌案前。
“荀夫子今日临时有事,由我代为授课。”来人天生一副严肃面孔,说话的语气也是平淡不起波澜。
“学生见过姜祭酒。”有人带头起立行礼,方梨知急忙也跟着抬手问候,好奇的目光却是透过手指的缝隙悄悄瞄着上头的人。
原来是国子监祭酒姜格,他是管理着太学的人,竟然亲自过来代教西苑这边,这倒是第一次,想是嫡出的东苑都没这个待遇。
方梨知心下估摸着姜祭酒也许事务繁忙,应该点个卯,再随便言几句便离开,却猛然听到对方说要按座次背诵《礼记》的学记篇!
她顿时慌张不已,快速数了数前面的顺序,急忙翻看着轮到自己时的内容临时抱佛脚。
她飞快地抓紧时间默记这一部分,短时的记忆总是有效,到她时,她胸有成竹地站起来就要开口背诵,
“等下,学记差不多了,换另一个篇目,就背背之前学的玉藻篇吧。”那个低沉的声音这样说。
方梨知愣在当场,她冥思苦想,嗫嚅半天只道了个开头:“天子玉藻十有二旒……”
玉藻篇是五日前所学的,太学通常每上十休五,她这五日回家忙着四处玩耍,功课却是一点都没温习,自然不记得之前的篇目了。
她低头左看右看,终是抬头又尝试着眨眨湿漉漉的杏眼,可怜巴巴地望向姜祭酒。
下一瞬,便是她顶着自个儿的书在堂外的廊下角落罚站。
方梨知微微叹气。
自己要是像四姐姐那般诗词歌赋和圣贤经书都拈手即来就好了,这样也不用日日忧愁着被夫子责骂。
她正沮丧着,之前看到的那只蜻蜓却是飞过眼前,钓走了她的注意力。她转头看去,只见北边小径的灌木丛露出一淡黄的毛绒小东西。她连忙回头观察了下学堂内的动静,拿下头上的书,悄声摸了过去。
待她靠近听见了那几声微弱的“喵喵”声,才知那绒团是只小奶猫。她立马蹲下去,怜爱地抱起它,细细为它检查身上是否有伤。
橘色的小奶猫委屈地喵喵叫着,虽然并未受伤,但应是饿了几天,长得特别瘦小。
方梨知掏出口袋里的软糕,掰碎了一些喂着小橘猫,她环顾四周不见其他猫的动静,猜测这小奶猫许是被遗弃了。她抽出自己的手帕,裹了小猫准备悄悄回学舍让夏笙藏起来。
刚走出两步,她便听到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急忙找了块大石头躲起来,侧耳听着。
她准备等他们走后再悄悄溜走,却是隐约听到对方说了她四姐的名字。她伸头偷看,只瞟见那几人的衣角,便急忙找了个安全的角落先安置了小橘猫,偷偷跟了上去。
那群人沿着北边的莲池柳堤边行着,方梨知暗中躲在莲池以南的白墙内跟在后面。可到了墙顶端,若再跟过去恐会暴露。
方梨知在原地犹豫地观望,倒是根据身上的学服认出了应是天祉馆的某位皇子带着几个侍从闲逛,就是不知道确切是哪一个。
她琢磨着怎么才能靠近偷听,却见那群人突然回头,吓得她把头撤回去。片刻后才知道有人从她这个方向,走外面的白石道上叫住了他们。
方梨知找到一个墙洞偷瞄去,只见他们好像起了争执。后来的那个人,她认出了他身上的学服也是皇子的规格。两个皇子刚见面就火药味十足,她似是听到了什么“仆从”、“陷害”之类的词。
她不想卷入这些纷乱,正要低头离开,却听见“扑通”一声落水声,她吓得捂住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带着侍从的那个皇子竟然把另一个皇子推进了池塘里,而后笑着不以为意地离开了。
方梨知顿时忍不住为那人打抱不平,小心翼翼待他们走远后,便急忙原地脱了鞋,冲到莲池旁。
见底下的人在水里冒着泡泡,赶忙下水游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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