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夷帝都,近百个披坚执锐的方队整齐列在方圆千里的练兵场中,中央高台上矗立着一口巨大的青铜方鼎,高一丈八尺,重两千石,形制沉雄厚实,彰显着王权威严,鼎身四面铸有狰狞可畏的犀牛首纹,四足两耳均雕有云雷纹,熊熊烈火烹着鼎腹内的大块牲肉。
高台下柴堆架起,燔燎升烟,意为将此次征伐之事上通于天,告知众神,旁边一人深的沟坎内埋入了百只毛色纯正的牲畜和无数玉圭玉璧,意为下告于地,东部荆山山系的漆吴山顶巨石前祭文焚起美酒献上,意为受命于祖。灰色的战旗扬起,凝聚着一军精气,刀光闪过,鲜红的牲血为它涂染上一抹艳丽,帝王天均立在战旗之下朗声誓师。
“猎鹰捕兔,猛虎食羊,创世神希冀六族平衡,却忽视了弱肉强食这最简单的规则,我昆夷实力与远见皆在其他五族之上,自然不能世代居于这灰冷山岩之间,我们要在草原策马,在森林打猎,在沙漠和海洋探险!四大军团创立之初就是为了今日之战,开疆军团十万兵力将对阵中容五十万关宁骑,穿冰军团三万兵力对阵清穹十万风临军,辟土军团十万兵力荡平寸泓,平定军团五万兵力对阵赤望二十万炙焰军,昆夷男儿为战而生,为战而死!如今檄文已发,战事已起,众位兵将,举起你们的戈!排好你们的盾!竖起你们的矛!为族尽忠的时刻到了!”
四个虎背熊腰的力士抬上一面巨大战鼓,昆夷为此战特意捕获上古神兽——夔,用它的皮制成鼓面,用它的骨制成鼓槌,击鼓三声,山峦回响、大地震颤,场中昆夷士兵挥舞着兵器,呼喝着“为族尽忠!统一仙境!”的口号。
童臻走上高台,俊美五官隐在精致的黄金面具之下,天均取下自己的宽刀交于童臻手中。
“此次统一仙境之战由辅境大将军统领,昆夷上下需奉命唯谨!得胜归来之日,自当论功行赏!”
天均端起酒盏,将凛冽辣喉的出征酒一饮而尽,碗盏摔碎在地,场下杀声震天,三十万兵将攘臂而起,分食牲肉,痛饮烈酒。
距大乘阁之变已过去五日,朝歌殿中众人列坐,气氛沉重。
“仙境创世千年,从未有过入侵他族挑起战乱的先例,昆夷背弃正道,行径可耻!我向各位族长去信,号召五族共同出兵合力抗衡,但南渊和清穹仗着地势对昆夷的挑衅毫不在意,只愤然声讨却不肯出兵相助,寸泓没有军队,只有赤望二十万炙焰军愿意出兵来草原与中容并肩抵抗。”
逢蒙话音刚落,风扬拍案而起:“没想到六族人心如此涣散!南渊特殊不说也罢,那清穹可是有十万装备精良的风临军,若能与我五十万关宁骑和二十万炙焰军联手,定能击退昆夷!”
“昆夷人生性野蛮,体型魁梧,兵器锋利,实力不容小觑,抵抗定会造成伤亡,损耗本族实力,他们索性关紧了门躲起来,有两道如意门挡在前面,他们自觉高枕无忧,却没想过唇亡齿寒的道理。”吉光摇头感叹。
“他们并非不懂,清穹和寸泓在信中都劝我们息事宁人,说无论昆夷如何叩门都不要开,两族断开往来,待几十年或数百年后人事更迭,恩怨自然随之化解。”逢蒙道。
长琴冷笑:“妄想!姜虎和白甲营的二百三十名卫兵怎能白死!”
“他们不过是怕我们败了,大乘阁失守,六族门户落在昆夷人手中,从而威胁到他们!他们缩头不出也就算了,我们整顿好兵力后,自然会打开如意门向昆夷讨回公道,报仇雪恨!”风扬道。
此时一旁的七色开了口:“赤望的二十万炙焰军不能来,不仅如此,所有如意门即刻起要彻底关闭,再不开启!”
“这是为何?”长琴发问。
“因为卦象,”七色道,“昆夷的战书是对整个仙境立下,依照卦象,中容大败,昆夷定然会第一时间掌控住六族门户的大乘阁,设法再出兵其他四族,若四族不明情况,开启了如意门,他们就能趁机发兵攻打,如此一一攻克仙境恐会全部沦陷,中容虽败,其他四族却未必,他们应该保存住实力与昆夷对抗,炙焰军不来也是这个原因。”
“他们不出手相帮,我们还要反过来顾及他们?”长琴愤愤不平。
七色苦笑:“中容作为六族枢纽,太平盛世占尽地缘优势,那战乱纷争时自然也首当其冲。”
“可如意门一关,六族往来彻底断绝,无论是我们想求救,或是战事终止,他们都无从知晓,犹如瞎子聋子一般。”
“六族中有窥得天机之人,她们碧血丹心、智勇双全,战乱起,这些人必然会行动起来,相助我族,匡扶正义。各位无需担忧,信我便是。”七色道。
“好,我这就去信,让四族即刻关闭如意门,保存实力以待时机!”逢蒙起身下令,“关宁骑和白甲营加紧整顿,准备应战,大乘阁再增加三千守卫,一只蚊子都不能飞进阁内!”
“是!”
草原在风声鹤唳中进入了四月,如往年一般,处处花儿吐艳、柳枝婀娜、碧水传情、山峦叠翠,万物按部就班的迎合着四季节拍,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早已心境大变,人人都知道眼前的平静是暂时的,二百三十名卫兵的性命,中容一定会讨还。
阑京处处关门闭户,白甲营卫兵在万籁俱寂的颂日大道上策马巡视,距那场突如其来的血战已过去十数日,同伴的尸骨虽已下葬,但沸腾的怒意并未止歇,在白甲营,在关宁骑,在每一个卫兵身上,都激荡着复仇之心,他们天生是战士,战友的牺牲激起了他们的血性,他们神色凝重,牙关紧咬,目光不时投向大道尽头的大乘阁,急切等待着圣女和主君的一声令下,他们将举起手中兵器冲向如意门,向昆夷狠狠还击!
大乘阁守卫站在十八层青石台阶上,将下方广场和笔直的颂日大道一览无余,看着策马比肩的战友,寒光林立的剑戟,他们心中升起傲然之气,不禁嗤笑起昆夷人,只因他们敢招惹中容这样强大的对手,他们在脑海中勾画出自己战场搏击、报仇雪耻的情景,他们双目闪着炯炯光亮,胸口激动的剧烈起伏,当大乘阁的门被踹开,一个身披铁甲的昆夷人冲出来时,他们豪情还未平复,面上甚至带着笑意。
这人从哪来的?
靠近门的几个守卫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硕大的铁锤已迎面击来,他们的身子像草叶般飞起,与断裂的剑一起,重重跌落在石阶之下,肋骨插进了内脏,他们抽搐着喷出血沫,身后是无数张目瞪口呆的脸。
源源不断的昆夷人似洪水般涌出,个个身高八尺,膀阔三停,仿佛一群狰狞嘶吼的野兽,向下方扑面而来,铁锤带着巨大的力道毫不留情的飞起,轻而易举击碎了年轻卫兵的胸膛,广场上的白甲营卫兵终于发出了雷霆般的呐喊,他们举起兵刃冲了上来,冰冷的铁器在空中碰撞,铿锵脆响激起了透骨的寒意,并以大乘阁为中心向整个草原铺展而去。
自大乘阁方向传来的声响震荡着鼓膜,七色匆匆来到正殿,只见立着的几人面色中透着惊惶。
“怎么了?外面是何声响?”
“昆夷攻进来了,与白甲营交战在一起,此时关宁骑已增派过去了。”
“是谁下令开了如意门?怎么无人告知我?”
吉光面色惨白:“无人下令,如意门被单方开启了!”
“什么!”七色大惊失色,上前两步,“仙境创世千年,从未闻听这样的事,如意门竟能单方开启!昆夷如何知晓我中容的开门咒?”
逢蒙仰起头,面上满是绝望之色:“只有一种可能,通典外泄……”
这四个字犹如巨雷轰炸在众人头顶,殿内因为这个无比骇人的推测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发须皆白的风扬颤颤巍巍坐回椅中,神色颓废,喃喃自语:“难怪卦象如此惨烈,我现在可以肯定,昆夷为此战准备了不止五年十年,他们的帝王定然早有侵略之心,并付诸了行动,他们精心谋划,直至今日时机成熟这才爆发!”
每个人心中都涌上强烈的不安,大乘阁方向传来的厮杀更是震颤着他们的心脏,逢蒙勉力稳下心神,按照之前计划逐一发令:“将白甲营从大乘阁前撤下,由风扬统领,负责集结所有族人火速撤往云梦泽,长琴守护圣女和通典随行,不得有误,我去阵前,与洛河带领五十万关宁骑对战昆夷!”
七色急道:“昆夷蓄谋已久,中容此劫难逃,让关宁骑兵也撤进云梦泽中,不要无畏牺牲!”
“云梦泽的平台要容纳数百万族人已然吃力,如何能再加五十万关宁骑!而且只有关宁骑兵挡住昆夷,才能换来时间让族人撤退,他们是战士,战场是他们的归宿!时间紧急,你们莫要再迟疑!”逢蒙说罢递上一个眼神,吉光上前揽住七色,不顾她挣扎喊叫,拖拽了出去。
逢蒙向长琴叮嘱:“圣女身份尊贵,不能有丝毫损伤。”
“我明白,我定会守护圣女平安,我们在云梦泽中等着主君!”
逢蒙大步踏出朝歌殿,关宁骑将领洛河带领手下众将等候在侧。
“传令下去,中容上下——御敌!”
“是!”
一声令下,震动四野。
关宁骑兵列成一道钢铁城墙挡在大乘阁前,族人四散奔逃,只留下无数倾倒的院墙和惊慌的牲畜,姑水河的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舟船拥挤不堪,个个动弹不得,竟连成了一片浮桥,有人干脆踏着这些舟船向下游而去,更多的人携家带口在岸上奔走,河面的石桥上挤满了人,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第一波迎击昆夷的白甲营退了下来,他们刚刚经历了真正的战场厮杀,盔甲下是微微战栗的身体,军令声中,他们跨上马背,分成无数小队,驰向草原的各个方向,将消息传递到每一寸土地,西面八方的族人如同溪水般渐渐汇聚起来,终成一条蜿蜒宽阔的河流,向着西南方的云梦泽而去。
中容陷入黑暗时代,族人流亡在外,乱纪开始。
大乘阁前战况惨烈,昆夷冲在前方的先锋是精心挑选的巨力之人,他们经如意门后身材虽略有变化,但健硕魁梧仍远胜于异族人,这些巨力之人腰间缠绕着手臂粗的铁链,两端是重八十斤的铁锤,他们背胸圆开,两肱抱撑,仅凭腰力旋扫,铁锤携带着喝喝风声,所到之处皆为齑粉,关宁骑在蛮力之下难以施展武艺,凭借人海战术前仆后继冲上去,如此血战了两个时辰,损耗了近万兵力,仍无法阻止昆夷兵源源不断从大乘阁中涌出。
既然昆夷能单方开启如意门,死守大乘阁已没有意义,得知阑京族人已尽数撤走后,逢蒙下令放弃阑京,关宁骑退至湟水西侧,整顿兵马。
六族枢纽的大乘阁彻底落入昆夷人手中,开疆军团十万士兵经由如意门踏入草原,他们四处设置岗哨,搜寻族人,日落时分,神坛前的空地已搭起了军帐,成为开疆军团大本营,夜色暗沉,一水之隔的关宁骑在对岸的喧闹吵嚷声中咬紧了牙关,枕戈待旦。
天色大白,中容五十万关宁骑在广阔平原上组成了一道银色城墙,挡在入侵者和身后族人之间,九圣子所创的这支关宁骑兵军纪严明,训练严苛,有精妙的突围和撤退经验,也有超强的个人作战力,百年来兵将新旧更替,操练从未懈怠,眼前的这些俊朗男儿身披铠甲,手持剑戟,目光坚定,浩气凛然,横行于百万大军之间曾是他们心中最壮阔的梦想,他们明白,脚下这片平原就是他们浴血奋战之地,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对面的昆夷开疆军团列成方阵,前方两千骑兵□□着上身,尽情展露着狰狞的纹身和骇人的骨饰,□□犀牛身披厚甲,昂首蠢立,额部六尺长的大角坚硬无比,骑兵身后是千名身形异常的巨力之人,再后方是披坚执锐的步兵主力,这些异族侵略者或横眉震慑,或冷眼轻蔑,迫不及待要杀出去。
阳光也无法抹去这些盔甲上的寒意,夔鼓响起,声震三千里,两军同时进发。
双方骑兵不过一箭的距离,又是对冲,几乎只是眨眼功夫,旷野之上两股钢铁洪流就迎面冲撞在一起,前端交错的地方顿时激荡起一片耀眼的金属光亮来,惊心动魄的闷响声中,有骑兵被巨大的冲击力撞落,转眼倒在无数铁蹄之下!
关宁骑战马为防惊吓已蒙眼塞耳,可与对方坐骑相比力量悬殊颇大,犀牛轻易的将马匹撞翻,利角穿透它们的肚腹,受惊的马匹扬蹄嘶鸣,背上骑兵绷紧缰绳极力驾驭,举起长戟挺身向昆夷骑兵戳刺过去,昆夷兵在犀牛背上,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和更大的砍杀范围,手中宽刀挥出,顺势直如击向对方头颅!
第一个冲进敌阵的关宁骑刺中两个昆夷兵,□□战马再难坚持,手中长戟也已断裂,他拔出长剑,奋力从马背上跃起,向对面敌人扑去,宽刀破开了他的铁甲,穿过他的身体,翻落的瞬间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斩下了骑兵右腿,两人一前一后倒地,身影很快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湮没。
前方的关宁骑用这种自杀式的战斗撕开了昆夷骑兵的口子,撞了进去……
只听“嗡”的一声闷响,箭雨自关宁骑中部射出,在空中铺开一张黑色大网,瞬时遮蔽了阳光,向开疆军团头顶扑去,漫天箭矢如同雨点泼洒下来,来不及举起盾牌的昆夷兵纷纷应弦而倒,关宁骑搭弓上箭,三轮齐射,犹如狂风刮过麦田。
就在此时,号角声起,巨力之人迈步上前,他们从头到脚覆着精钢所制的重甲,不拿刀不拿盾,只捧着造型独特的重弩,瞄准对方□□马匹,重弩机关精巧,力道颇大,万弩齐发呼啸而至,轻易击穿了战马胸前与头颈的薄甲,马匹纷纷嘶鸣倒地,关宁骑牙呲欲裂,扑上前砍刺他们的手臂和武器,却只在铠甲上留下道道划痕,被激怒的巨力之人扬起手掌,竟生生将对面战马头颅拍碎!
长矛如林,流矢纷飞,无数生命在轰隆的战鼓和如雷的咆哮声中消散,人命在这一刻如同草芥。
响彻在每一个关宁骑心中的只有前进二字,即便身旁同伴一个个倒下,他们仍然在马背上直立起身子,红着眼睛挥舞着剑戟!他们知道,就算自己倒下,身后还会有无数同伴冲上!前面纵然是一堵墙也要撞上去!
两军交锋处人仰马翻,三五个关宁骑围攻一个巨力之人,以惨重的代价撕开了口子,与此同时,后方关宁骑迅速从两侧迂回包抄,以猛烈冲势切入敌军方阵,试图分割包围。
正面突击和两侧包抄的关宁骑同时迎上了昆夷步兵主力,两军阵型皆被打散,陷入混战。骑兵优势在于冲锋,一旦陷入原地作战便威力大减,马匹目标太大,轻易被周围昆夷兵刺中,剧痛之下失控乱窜,将背上骑兵摔落在地,更多的骑兵跃下马背,扔掉长矛长戟,拔出铁剑,两军短兵相接,捉对厮杀起来。
昆夷兵身形笨拙,刀劈斧砍大开大合,而关宁骑矫健敏捷,招式颇为精妙,年轻战士们不顾一切的攻向敌人,将一身精湛武艺施展的淋漓尽致,力图扳回战局,但他们很快发现,兵器出了问题。
中容兵器尽数由昆夷相赠,逢蒙等人曾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昆夷要将兵器赠与即将攻占的异族,今日战场之上,他们终于知道了答案。
中容刀枪剑戟花样繁多,骑行用戟,近身用剑,每个骑兵一戟一剑,背上有弓,腿侧佩戴箭壶,自觉威力十足,实则增加了负重,而且每种兵器都难以练精,而昆夷兵大都只有一柄宽刀,看着简单却大有奥妙,刀为双刃,中间背厚,两侧尖利,刀柄加长,在昆夷人体型加持下力量倍增,斩马都不在话下,耍的也十分纯熟。不仅如此,两方兵器材质也大有不同,关宁骑的铁剑比起族内的石器木器自然是锋利无比,但他们不知,昆夷早已练出精钢,并以此装备军队。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矛与盾都是对方的,自然无计可施,悔之晚矣。
关宁骑一副将跃身而起,将手中长剑精准刺入昆夷兵头盔和铠甲间的细小缝隙,剑抽回,扬起一道鲜血,昆夷兵摇摇晃晃退后几步,轰然倒地,很快两三柄宽刀向他砍来,他灵活旋身,用剑格挡,剑却在相击的一瞬断成两截,一根尖锐的四棱破甲锥紧随而来,轻松扎穿了他头顶的八字葫芦盔,直接钉进了他耳朵正上方的颅骨里,瞬间断绝了他的一切生机。
身边更多的年轻士兵,铠甲已被击碎,鲜血染红了衣衫,依然用最后一丝力气砍向敌人,无数肢体甚至头颅飞起又落下,到处都是血光、厮杀和惨叫!
关宁骑上下都清楚此战的凶险,却没想到会惨烈到如此程度,将领洛河横刀立马,喉管中充斥着浓浓血腥味道,他死死盯着前方,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九圣子亲创的关宁骑兵,历经百年的中容精锐,居然在昆夷十万人的对阵中损失惨重,他看得出来,关宁骑势头已尽,再没力量向前,就在他胆气即将崩溃的时候,一只宽厚手掌按住了他的肩膀,逢蒙立在他身侧,静静的看着前方战场,做出了最简短的命令:“血战到底!”
关宁骑前赴后继,犹如浪潮拍打着堤岸,飞溅起滔天的浪花!他们甚至看到了位于方阵后方的中军战车,那里是开疆军团的灵魂所在,是最高侵略者的坐镇之地,年轻的勇士不顾一切的冲过去,又纷纷倒在刀下,正如洛河预料,关宁骑兵的拼死冲杀虽攻破了昆夷数道关卡,但在与步兵的胶着厮杀中已渐渐陷入泥潭,再也无法向前。
太阳西斜到了天边,余晖弥漫半个天空,厮杀声、呼喊声、号角声渐渐变弱,直至陷入沉寂。
暮色中,不知是夕阳还是鲜血染红了大地,风烟发出刺耳的哀嚎,拂过散落的铠甲,堆叠的尸体,卷起浓浓血腥味道,将绝望和悲凉吹散到草原每一个角落。
昆夷兵以头颅领取赏金,因人数实在太多,便改为了割耳,战场上满是头脸糊满血污的尸体,当真是人间炼狱。
一道道军令自昆夷大帐传出,大乘阁两层巍峨殿宇被夷为平地,五道如意门袒露在昆夷人面前,静静虚浮在半空,士兵、战车和兵器昼夜不停的从如意门运出,在草原上列队开来,开疆军团像蟒蛇出穴般分散游走,向中容各郡而去,所到之处践踏屋舍,屠宰牲畜,抢夺粮草。
主客相搏,山川震眩。
暗沉夜色中,族人携家带口匆匆赶路,云梦泽外,第一批族人已经到达,微弱的火把映着这些惶恐的面庞,老老少少抱着家当挤在一起,对眼前这片白雾蒸腾的泥沼地十分抗拒。
“这是黑潭子,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泥,什么东西进去都得沉下去,人进去只会死!”
“我听老人说过,这里的天空有个缺口,是当年补天遗漏的地方,每隔一百年就会有天火降下将大地烧成一片精赤,荒原里花草动物都有毒,还有怪兽!去不得,去不得!”
“进去就是死啊!”
白甲营的卫兵策马在人群中四处奔走,朗声宣告:“圣女早已占出卦象,预言了此次战乱,族中在里面搭建了避难之地,有储备好的食物、水、衣被和药草,泥沼中有暗路可进入,所有人扔掉家当行李,只身列队,跟随领路人进去!只要紧跟着前一个人的脚步就绝不会陷落泥沼中!你们的时间是挡在前方的五十万骑兵用性命换来的,你们多耽搁一刻,战场上就多战死几人!后方还有大量族人正在陆续赶来,大家莫要再迟疑,速速跟着领路人进去!”
熙熙攘攘声降了下去,几个壮年汉子首先站了出来,领路人带着他们踏入了泥沼,脚底硬土很快不见,泥沼快速没过了他们的小腿,情形看上去十分吓人,后方人群不禁发出几声惊呼,这几人拔起腿踩向前方脚印,站稳后又迈出另一条腿,虽走的吃力,但始终没有沉没,在卫兵催促声中,族人终于不再犹豫,纷纷放下手中行李,列队跟了进去。
这是一条早已勘探出的稳妥线路,先在泥沼中寻出浅处,再用木板在下方加固,既隐蔽又可靠,只是要绕过所有深潭,所以路径曲折蜿蜒,族人一个跟着一个,无不睁大双眼紧盯着脚下,绷紧了神经。
为首的一批人在泥沼中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目的地,他们顾不得被湿闷打透的衣衫,抬起头来向黑暗中看去,在周边神秘的荧光中,近千个巨大的木制平台隐约可见,它们悬在泥沼上方几丈处,底部矗立着粗壮的支柱,有些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更多的是空无一物。
这就是中容历时三年,耗尽无数人力物力打造的避难之地。
整个夜晚,源源不断的族人在白甲营的指挥下,跟随领路人踏上暗路,来到云梦泽中央的平台上,直至拂晓时分,万物可见形状,周围容易辨识,队伍也加快了速度,很快只剩下了尾端。
七色一整夜都在望着东边方向,这里距战场很远很远,但她似乎仍听到了厮杀声,她此刻只想知道那里的情况,长琴来催促过几次,她都不肯进云梦泽。
前方忽闻马蹄声响起,几个负责殿后的白甲营卫兵策马飞驰而来,七色腾的站起,来人转瞬即至,卫兵中间正是主君逢蒙,他身后跟着两名关宁骑兵,两人铠甲上结着厚厚的血垢。
七色上前一把抓住逢蒙的手,看着他的脸,竟不敢出口相问。
逢蒙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哆嗦着双唇重重吐了口气,浑浊的老眼滚下豆大的泪水:“败了,败了!”
七色全身一僵,还未从噩耗中缓过神来,就被人拖着向云梦泽走去,脚下像踩着棉花般飘忽,身旁是纷乱的声响。
“草原已彻底失守,昆夷兵在整顿兵力四处搜寻,我等还是速速进去。”
“对,进去后再详谈!”
“小心隐去暗路痕迹!沿途留下哨兵!”
“是!”
主君和圣女进入云梦泽时天光已大亮,远处大大小小平台上立着狼狈不堪的族人,他们齐齐向这边看来,目光中充满着希冀。
七色整个人仍是蒙的,只听身旁逢蒙哑声道:“宣告众人,关宁骑兵战败,此处暂无危险,族人安心住下,再寻对策。”
消息迅速扩展到每一个平台上,男人愤然起身,女人抽泣不已,老人沉默哀叹,沼泽中一片沸沸扬扬。
“请主君和圣女移步到里面的平台安置,人群中央环境好些。”
“不,我就留在这里。”七色道,“关宁骑没了,若昆夷攻来,还有我挡在族人前面。”
于是主君和圣女一行人在暗路进入后的第一个平台上驻扎下来,长琴召来白甲营将领植雄,迅速将命令传了下去,白甲营卫兵分散派往近千平台,每个平台上两人驻守,再从族人中征选出一些身强体健的男子,负责维持秩序和传递消息,按时发放食物和水。
白甲营行动雷厉风行,族人很快安顿了下来,只是紧张情绪仍未缓和。
第一平台上几人围坐,听逢蒙讲述战况。
“昆夷兵力虽只有十万,但明显有备而来,先用犀牛骑兵挡住我方冲势,又以巨力之人重创我军,近身搏杀时,我关宁骑兵武艺远胜于昆夷人,可昆夷的铠甲坚固、兵器锋利,我军薄甲铁剑不堪一击,即便如此,他们也拼死血战到最后一刻,没有一人退缩……”
众人眼中闪过泪光,吉光沉声道:“他们是中容的英雄。”
逢蒙强忍心底酸痛,问起族人撤退情况。
“各郡各村都告知了,大部分族人都撤退进来,有些偏僻地方或会遗漏在外,还有些族人不愿离开,执意留下。”风扬道。
“昆夷人野蛮残忍,杀人如麻,遗漏在外的恐怕性命难保,中容此劫实在太大了!”逢蒙叹道。
“撤退时沿途必有痕迹,不论是大队人马足迹还是族人遗弃的家当,都难以消除,昆夷很快会找到此处。”吉光道。
“这么多人的行踪是掩盖不了的,事到如今,只愿这云梦泽能将他们挡在外面。”风扬回头看着数不清的平台,皱眉道,“当务之急是要稳定人心。”
白甲营将领植雄开口:“暗路痕迹已经小心隐藏,沿途也留有哨兵巡视,每个平台上都安排了白甲营卫兵,族人间有风吹草动即刻会传信过来,食物和水按时发放,眼下生存没有问题,只是人数太多了,恐撑不了太久。”
风扬面色亦是沉重:“再有两月就进入夏季了,到时云梦泽中雨水猛增数倍,沼内毒瘴逸出,再难停留,还是要尽快想出对策才是。”
每个人都知道情况急迫,可又有什么办法,几人静静无语,夜幕降临,平台上的人们聚在火盆前,抱着孩子,依着家人,为那五十万男儿精魂无处可归而哀泣,也为明天而迷茫恐惧,万籁俱寂,草木含悲。
吉光陪在七色身侧,二人来到平台边缘,抬头仰望着漫天繁星。
“吉光,云梦泽的夜空和阑京的仿佛不同。”
“都在中容,有何不同,大抵是心境的缘故吧。”
“这两日所见所闻,令我内心震撼,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要拉扯着孩子、背着年迈的父母、带领着兄弟姐妹四处奔逃,流离失所,这场战乱究竟是时势造成还是命运招致,我作为圣女竟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七色垂头叹息,吉光也心中沉重,默默无语。
“羊骨骰呢,我再试试。”
“这些天你已抛了无数次,不必执着于此。”吉光劝了一句,还是叹气从怀中取出。
七色接过羊骨骰,低头整了整衣衫,双膝弯曲向浩渺星空拜了下去,她紧合双眼,喃喃自语:“七色愿以性命庇佑中容众生,无奈才薄智浅,还请创世神赐下神旨,救万民于水火。”
羊骨骰轻轻抛出,在木板上骨碌滚了几下,停住不动,七色缓缓睁开眼睛,却看到了漫天的黄沙。
一旁的吉光看到七色突然背颈僵直,吃惊上前,只见她面上陆续闪过各色神情,一炷香的功夫,从迷惑、震惊,到喜悦、释然,终于,她睁开了眼睛,开口道:“纸笔。”
吉光飞奔而去,瞬间折返,将笔墨纸砚小心摆在平台上,屏退众人。
七色略一凝神,笔尖在白纸上舞动起来,等候在侧的吉光胸膛如擂鼓一般,直到她流畅的绘完一幅画。
那是很明显的异域风景,十几个形状各异的石柱中央包裹着一个圆形平台,几个衣着统一的人站在平台上,自他们身上射出无数道光芒,所到之处倒下无数擐甲披袍的士兵。
画被小心翼翼的捧到主君面前,周围几双眼睛急切的投到纸上,犹如黑夜中寻觅到了灯塔。
风扬指着画,声音颤抖:“这是昆夷人的铠甲!倒下的是昆夷兵!”
众人顿时激动起来。
“这意思是……昆夷败了?”风琴又惊又喜。
风扬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几个又是什么人,为何没有面孔?”
“圣女看到的卦象一定更为详尽,快给大家说说!”
七色略作思忖,开口道:“画中所在是赤望沙海,这几人身上的衣物是仙境书院的学子服,卦象预言,几个书院学子将在赤望沙海中击败昆夷!”
话音刚落,欢呼声划破了天际。
吉光脸上露出了笑意:“太好了!那这几人究竟是谁?”
“既为书院学子,我自然认得,但卦象至关重要,此地人多口杂,谨慎起见,我不能绘出这几人的面孔。”
“不错,这几人是击败昆夷、扭转战局、拯救苍生的关键人物,留存在你一人心中才最稳妥!”吉光紧紧盯着她,“你如今做事周全稳妥了很多。”
逢蒙抚着胡须连连点头:“圣女占出吉兆,知道这仙境终究不会落在昆夷人手中,我心中大安,风扬长琴,你们马上把这个消息宣告众人,安抚族人情绪,让大家安心在此避难,等待时机!”
“是!”
圣女占出卦象,昆夷终将大败,这个好消息迅速在夜色中传了出去,泥沼地一扫之前的低沉气氛,人们欢呼沸腾起来,纷纷俯趴在地,向着圣女所在的平台叩拜祝祷,感谢创世神和圣女庇佑苍生。
神坛下的大帐中,童臻窝在榻上,刚洗过的一头墨发披在肩上,散发着清爽的木槿叶味道,修长手指夹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玉棋子,在棋盘一角坚定落下,月白侧身立在榻边与他对弈,一旁案上摆着时令的杨梅、樱桃和桑葚。
开疆军团团长终擎坐在下首,品尝着中容果子,神色傲然:“此战一举灭掉五族中实力最强的关宁骑兵,再没有力量能与我昆夷抗衡,统一仙境指日可待,这中容水草肥美,真是风水宝地,士兵们算是开了眼界,今早又寻到了圣女的坐骑照夜驹献于大将军,此马浑身雪白,没有半根杂色,听说可日行千里。”
“照夜驹乃上古神兽,只食杜衡草,吩咐下去,好生饲养。”童臻落下一子,摇头道,“总没长进。”
月白躬身笑道:“世上能有几人胜过将军聪慧,他们无人敢与将军对弈,只把月白推了出来。”
话音刚落,终擎副将栾巴进得账中。
“禀辅境大将军,军团四处搜寻都不见中容族人,各郡大小村庄一个人影都没有,随后发现了大队人马行走留下的痕迹,我派人跟了上去,刚接到飞鸽传信,信中说……”
“什么?”终擎问道。
“说……那些足迹一直延伸到草原西南一处,然后突然不见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个人影都没有,地上只堆积着许多家当农具。”
水玉棋子散发着凉意,童臻拧眉道:“也就是说,中容族人在战乱发起后不是四散奔逃,而是有组织的集结成队逃向了一个方向,然后消失不见?”
栾巴拱手道:“是!确实是不见了,属下实在不明白,特来禀报。”
终擎喝道:“定是勘查有误,中容族有数百万族人,怎么会消失不见!你亲自前去探个明白!”
“是!”栾巴接令退了出去。
童臻起身,走到一幅巨大的中容舆图前,凝视着西南一角,喃喃道:“云梦泽?有点意思。”
“大将军,有什么不对吗?”终擎道。
“这里很多年前是一片树林,由于雨水过于充沛,加之地形沉降,树木倾倒腐烂,最终形成了一片泥沼之地,里面环境恶劣,凶险异常,可吞没万物,别说人,兔子进去都有去无回。”
“中容人还能排着队跳进去自杀吗?定是他们勘察有误,大将军放心,属下一定将中容人找到!”
战乱面前本应四处逃窜,为何集结撤退?童臻凝视着舆图陷入了沉思,账中众人生怕打扰其思绪,个个敛声屏气。
突然账外一声响亮的“报!”打破了宁静,终擎将进来的传令兵踹倒在地,童臻摆手:“说吧。”
传令兵战战兢兢道:“禀将军,账外来了个南渊人,说她知道中容人藏身之地。”
“从哪来了个南渊人?”终擎拧眉。
“让他进来。”童臻走回案前坐下,端起茶水,轻轻吹去浮沫。
安澜被两个身形魁梧、神色凶煞的昆夷兵押进大帐,听说五十万关宁骑全都死在了这些人的刀下,一路走来余光中尽是冰冷铁甲,她又惊又俱早已腿脚发软,两个兵松了手,她瘫在地面,颤巍巍开口道:“南渊安澜,见过各位将军。”
上首传来了一个声音:“你的话若没价值,知道后果吧。”
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安澜有些走神。
一旁有人厉声喝道:“辅境大将军同你说话,听不到吗!”
辅境大将军!这就是那些书院同窗口中的昆夷辅境大将军?是与帝王比肩,昆夷最有权势的人,也是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一瞬间安澜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她抬起头来,却在看到的一瞬瞪大了双眼愣在原地,满脸的不可思议。
铁甲之间,那一袭白色锦袍格外显眼,童臻放下茶碗,看向她:“可以说了吗?”
竟然是他!安澜心中的悔恨几乎和震惊同时涌出,自己曾在书院讥讽过他平民身份,若是知晓他就是辅境大将军,是权势滔天之人,那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赢得他的心!
安澜压制住心中万般情绪,拢了拢脸颊旁的发丝,尽量让声音柔媚起来:“我……我知道中容人在哪里,我跟在族人逃难的队伍中,到了草原西南的偏远之地,然后,他们就全都走进了一片泥沼中。”
“是云梦泽!”童臻倾身上前,厉声发问,“泥沼可吞落叶,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安澜吓的一颤,忙道:“族人在云梦泽前有一阵骚乱,不肯进去,白甲营安抚众人,说圣女早已占出卦象,预言了今日战乱,主君在云梦泽中搭建有避难地,泥沼下有一条暗路能进去,他们跟在领路人身后,就那样走了进去……像走在平地上一般。”
终擎拍案而起:“这些中容人竟然早有防备!难怪那么多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大将军,我这就带兵前去,将他们尽数捉回!”
“慢着,族人无用,如今已是瓮中之鳖,不用费心,当务之急倒是那位圣女!”童臻眯起眼,脑中思绪飞转,看来消息是错的,圣女并非毫无天赋,昆夷派去的暗探进不得朝歌殿,也都是推测之言,如今看来圣女确有占卜天赋,可预言未发生之事,如此一来,对形势大大不利。
那边终擎审视着安澜:“你一个南渊人为什么不回族,却跟着中容人逃窜?既到了云梦泽,为什么不进去避难,而是跑来告知我们?”
“我是书院学子,被南渊驱逐出族,书院关闭后我只能留在中容,”安澜一副怯弱姿态,媚眼扫向童臻,“我跟随难民是为了探知消息,我一心归附昆夷!”
“你倒聪明,看中容没有翻身的可能就来投奔我们,很好,那你即刻带我找到暗路!”
“我不知道进去的路,我只是在远处看到他们列队进入,随后躲进树丛,待无人后我曾过去细细查看,他们小心掩盖了痕迹,泥沼中根本发现不了那条暗路,白甲营定是留下了只有他们才能看懂的标记。”安澜道。
“那要你有何用!”终擎冷哼。
安澜急道:“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南渊王者七星鳗与我是孪生姐妹,我不是普通人!你们不是也要征讨南渊吗,我定能助你们一臂之力,只要让我活着,我一定能帮到你们!”
童臻闭目思忖片刻,复又睁开眼看向安澜:“随我来。”
这里常年雾气笼罩,阳光照不进来,四处闷热潮湿,光秃秃的柏树在泥沼中立着,枝干垂下一簇簇胡须般的藤条,远远看去向无数双伸长的阴森手臂,林中偶尔传来几声尖利鸟叫,几只丑陋小兽在藤条间追逐跳跃,树干底部生着可怖的鲜红苔藓,植物盘根错节的根系扎进泥沼中,看的人头皮发麻,安澜和几个中容族人跟在卫兵身后,艰难的在泥沼中前行,脚下的淤泥像覆盆子冻似的颤巍巍抖动着。乱世没有什么不好,乱了才有机会,最好再乱一些!她心里如是想着,脚下没有迟疑。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在千个平台上行走坐立时,安澜还是被震撼到了。
卫兵带着这几人踏上平台,来到圣女面前。
“禀圣女,我在暗路值守,见到几个族人在云梦泽外徘徊,都是撤离时没跟上,寻着车马痕迹找过来的,我看附近没有昆夷兵,就将他们接了进来。”
“到了此处就安全了,大家先去安顿吧。”七色目光扫过几人,看到安澜时有些吃惊,“是你?我倒把你忘了。”
安澜上前两步,伏在七色脚下声泪俱下的哀求道:“禀圣女,我不能回族,书院关闭后只能留在中容,昆夷人打进来时我跟在族人后面撤退,半路扭伤了脚掉了队,在外面又躲又藏,直到遇见这几个中容人,才跟着他们一起寻过来,求圣女收留我这个异族人,留我一条贱命。”
“大难面前没有族类之分,都是创世神的子民,我自然不会让你送死。”
“等等,”吉光上前,“你们几人在外一天,有没有遇到昆夷兵?”
其中一人点头道:“遇到了!我们听到声响就躲进林子,看到他们走了才敢出来,昆夷兵策马急冲冲的来去,没有发现我们。”
“卫兵,带这几人去后面的平台,给他们拿些吃的吧。”七色吩咐下去,转身与吉光商议起事情。
安澜口中连连道谢,心底却涌上恨意。
“看你还能高傲到几时!”她跟在卫兵后面穿过一个个平台,扭着头四下打量。
圣女的卦象极大鼓舞了族人,恶劣的环境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平台在白甲营治理下秩序井然,族人互帮互助,同心协力,老翁照顾幼童,妇女缝衣做饭,男人巡视值守,一派和谐乐观的气氛。
如此过去十日,起了一阵小小波澜,起因是云梦泽中夏季无法生存的消息在族人间传播开来,眼看就要进入夏季,卦象只说昆夷会败,却没说明何时败,若等不到昆夷人战败岂不还是要死在这里。数千个平台上人挨人人挤人,一句话从头传到尾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消息很快在密集的人群中引发了恐慌,很快主君发出通告,确认此消息是真的,云梦泽在夏季确实无法生存,但此时到夏季还有四十天,在那之前局势定然会有转机,族人要坚定信念,安心等待。
族人忧心议论了几日,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神使与他们同在,内心深处总是安稳的,平台也恢复了平静。
昆夷大帐这边,迎来了帝王天均。
听过战报后天均十分满意,对开疆军团上下大肆封赏,昆夷兵在草原上彻夜饮酒狂欢,十分热闹,账内众将面前摆着美酒佳肴,因正在议事,无人敢动,足见昆夷军规铁律。
“中容族人躲进了泥潭子,辅境大将军可有对策?”天均道。
“帝王稍安勿躁,云梦泽地势复杂,不必做无谓的牺牲,我已有安排,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他们乖乖走出来。”
“哦?是怎样的妙计?”
“内部瓦解,事半功倍。”
“如今六族如意门已在我昆夷掌控之中,各族往来被切断,我们倚靠着中容平原这么大的粮仓,粮草补给再也不是问题,接下来将其他几族逐个击破,定然不在话下!”
终擎这话说完,账内人都得意大笑起来。
“中容诸事已安排妥当,帝王就留在这里静待消息,眼下穿冰军团正经如意门进入中容,大量特制兵器运来,需耗费些时日,待整顿集结之后,我将亲自领兵攻打清穹。”童臻道。
“有辅境大将军坐镇,我极为放心,众将依旧听令行事!”天均道。
“是!”
雨连着下了两日,午后才停了,雾气将阳光挡在外面,却挡不住快速上升的气温,平台如同蒸肉的大锅,湿热的令人难以呼吸,四下挨挤的人群散发出浓烈的汗油味,引得很多蚊虫围绕在周围,族人中弥漫着焦躁情绪。
白甲营组织族中壮年将驱虫药草放置到每个平台上,暂解了蚊虫叮咬,可没过两日,族人中生起了疫病。
刚开始只是有人头昏脑热,干咳不止,族中医师开了药,可服下后见效甚微,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有了同样的病症,逢蒙召来医师询问,说是此地气候引起,云梦泽中不适合人生存,这些患者体内积了湿气又十分燥热,药方一时难以定夺,换了环境或许将养几日就好,可继续待下去恐怕会日渐严重。
出去定然死路一条,只会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族人像羊羔一样送进虎狼口中,但要坚守此地也同样艰难,逢蒙将族中所有医师召集在一起议了半日,终于定下药方,马上安排人手分拣药草,生火煎药,所有人为了疫病忙的晕头转向,却不察一场风暴隐藏在疫病之下,正来势汹汹。
吉光在平台边缘与几个白甲营卫兵交谈数句,面色沉重匆匆走向逢蒙。
“禀主君,几个值守卫兵来报,自昨日起族人间突然谣言大盛,沸沸腾腾激起不少抱怨言语。”
不远处的风扬和长琴听闻也走上前来。
“是何谣言?”
“是关于圣女的,谣言声称历届神使都是男子,福泽苍生,仙境太平,圣女生有异象,偏又战事陡起,恐是不详之身,会为中容带来黑暗和死亡!”
“荒谬!竟敢质疑圣女!”长琴愤然斥道。
一旁风扬皱起了眉:“中容族人对神使顶礼膜拜千年之久,敬仰之心根深蒂固,即便久困于此,形势严峻,普通人也万万不敢生起这样狂悖的念头,上次的事我就觉得蹊跷,云梦泽记载在通典中,只有我们几人看过,如何会被族人得知夏季难以生存之事,那次风波虽很快平息,但若有人利用族人情绪蓄意挑起矛盾,在这样的环境里,恐怕会如星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当下我和风扬正忙于防治疫病,就由长琴设法压制谣言,吉光去查谣言来源,一定要稳住形势!”
逢蒙一声令下,先将所有染病的人聚集在一起,单独安置到远处几个平台上,医师每日前去查看他们的情况,相邻两个平台上架起大大小小的火盆,专人为病患煎药,送水送饭,其他平台上每日清除洒扫,隔断疫病,长琴带领着全副武装的白甲营,手持利剑在各平台间巡视,斥责谣言,宣讲正道。
自从占出卦象后,七色心中稍稍安稳了些,这两日疫病严重,逢蒙不让她四处走动,眼看着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无人处翻看通典。
这天午后,七色兴冲冲召来两个医师:“平台上虽备有药草,但疫病一起,消耗极大,坐吃山空不是办法,我想既然身在云梦泽中,若能就地取材岂不更好,于是去阅览了通典,寻出一些云梦泽中带有药性的植物,画出了模样,叫二位来看看是否用得上。”
两位医师忙躬身行礼:“圣女忧心族人,当真神使典范。”
七色铺开画纸,指道:“这株椭圆形蓝紫色浆果,像玛瑙石一般,不仅味道酸甜可口,更有清热解毒的药效,旁边这个橄榄色小团状的是念珠藻,能清热明目收敛益气,除此之外还有金莲花、泽泻、慈姑、泥炭藓等药用植物,都能在泥沼中寻到,你们随我来。”七色拉着两个医师来到平台边缘,指着下方泥沼,“那个花萼阔钟形、花冠深紫色的是瘴气藤,煎汤后可以清热解毒、止痛截疟,我看着药效与疫病倒是相似。”
“太好了圣女!”医师激动不已,“这些植物长年生长在此,已适应泥沼环境,茎干果实或许有祛湿解瘴的独特功效,定能对疫情有所缓解,正如圣女所言,这些植物生在脚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真是好办法!”
七色笑道:“那太好了,我们这就去试药配药!”
三人走至平台交界处,值守的白甲营卫兵忽然上前拦住了七色。
“主君吩咐,圣女不得离开此平台。”
七色还未开口,对面平台上突然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天象有异!莹惑星守心,是高位者缺少仁德之兆!”
七色惊讶看去,只见那妇人竟抬头直视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怨毒,七色心头一震,尚未明白过来,就被白甲营挡在了身后。
“你同我讲实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被召回的吉光看着面色严肃的七色,只能说了实情:“平台上生起了谣言。”
“与我有关?”
吉光没有回答。
“那就是与我有关了。”七色叹道,“你瞒着我没有用,还是尽早告诉我吧。”
“先是传圣女出生异象,乃不祥之兆,之后愈传愈烈,竟开始质疑圣女是假神使,毫无天赋,卦象都是编排出来的。”
七色愣了愣,扯出一抹苦笑:“我的确出生异象,也没有历任神使那样大的功绩,谣言盛起也不是全然空穴来风。”
“此事有鬼,一定有人在暗中生事!我这几日就在查散布谣言之人,你不必担心,刚才我已将相邻的第二平台清理,调回五百白甲营驻守,你待在这不要出去。”
“族人久居于此心生不忿,乃人之常情,平台密集,一句话从这边传到那边也不过一盏茶时间,追查谈何容易,你不要将精力放在此事上,还是助力主君控制疫病吧,不过是对圣女声誉有所影响,我不在意。”
傍晚又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目力所及不过十数步远,空气湿腻腻的,瘴气形成的浓雾仿佛一只巨兽俯趴在沼泽上方,七色昨日发现身上起了红疹,湿热中衣衫贴着皮肤,又痒又痛十分难受,她知道医师都被派去远处的平台处理疫病,他们中间许多人也几天都没有合眼了,不想在这时添麻烦,七色强忍着不适,囫囵衣裳合眼睡去。
整整一晚,胸口都像有块大石压着憋闷的厉害,睡得极不安稳,辗转反侧到了天亮,只觉头痛欲裂,远处平台似乎传来嘈杂声,不一会,逢蒙风扬几人快步而来。
“外面失控了!”有人道。
迎面走来的吉光衣衫下摆系在腰间,手中竟握着一把剑,七色见状,胸口不由扑通通跳了起来。
“速将白甲营调回!”
“来不及了,只调回了临近平台上的一些,已守在第二平台上,共有千余。”
“好!一定要将他们挡在外面!”
七色扯住吉光衣袖:“怎么了?要挡住谁?”
只听远处呼喊声愈来愈烈,渐成鼎沸之势。
吉光紧紧扯住七色,下巴贴着她的头顶,开口道:“昆夷放话,只要圣女在日落前走出云梦泽,中容百万族人当即可以回到各郡各村正常生活,如若不然,就彻底封死云梦泽,出去一人斩杀一人,直至中容灭族!”
七色浑身冰冷,半晌才艰难开口:“所以,他们让我出去?”
吉光咬牙切齿瞪着远处人群:“此时此刻我才确定昆夷细作的存在!谣言一个接着一个,像伴着鼓点,每一步又狠又准,将族人情绪一点点煽动起来!若让我找出此人,定将他大卸八块!”
被召回的白甲营卫兵在第二平台上肩并肩立成一道人墙,挡住了前方激动的族人,七色听到无数愤怒的呼喊,伴随着瓦罐碎裂的声音。
“疫病这样严重,等不到夏季,我们就都死在黑潭子里了!”
“没有时间了!”
“圣女!圣女在哪里?”
“……”
七色迈开腿向前走去,吉光死死拉住了她。
“让我去。”
吉光终于还是松开了手,提着剑跟了上去。
看到圣女走出,对面喊叫声顿时止住,族人纷纷垂下双目,低下脑袋,瑟缩了身体,千年来对神使根深蒂固的敬畏还是深植在他们心中,不是轻易可以推翻。
或许形势还能扭转,逢蒙和风扬长琴见此情景,默默传递了一个眼神,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圣女做神使十八年从未当众显露神迹,究竟有无天赋?”
此言一出,人群骚动起来,虽都低垂着脑袋,但伸头缩颈的在窃窃私语,吉光利目扫去,可黑压压的人群中根本看不到说话者的踪迹。
逢蒙上前,义正言辞道:“历届圣子也从未当众显露神迹!播谷牛耕、行医造物,莫不是以道启心,以心启智,潜移默化而成,怎能似街头把戏一般当众演示!族人质疑圣女乃大不敬之罪,休要放肆!”
一片寂静中,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历届圣子都能为中容播撒福泽,为何圣女的天赋不仅难以帮扶民生,还引出了战乱!”
七色昂首上前,一身凛然正气,带着不怒自威的气质:“昆夷发起战乱,引起仙境六族动荡不安,定会被创世神严惩!中容首当其冲,此为命中劫数,我已占出昆夷大败之卦象,虽眼下陷入困境,但族人只要静心在此,定会等来时机!此处食物、水和药材都储备充分,医师寻出了新的药草,疫情已明显缓解,莫要掀起风波,同室操戈!”
那人应得极快:“如今只要圣女自愿走出云梦泽,昆夷便不会伤害族人性命,神使理应庇佑万民,请圣女为众生舍身!”
“暗处发声乃小人行径!”吉光剑指前方,“你出来清清楚楚的说明白,云梦泽与外界隔绝,你一个中容人如何知道昆夷传话!”
“听闻昆夷人残暴野蛮,将人砍头割耳,眼看就要日落,圣女若不出去,大家再无机会!”
众人静静听着两方争论,神色本摇摆不定,直到此话一出,仿佛水入油锅,四面八方瞬间呼应强烈。
“我们不想死!”
“圣女救救我们!”
“昆夷要的是圣女,不会杀我们的,让她出去!”
“没错,大家将圣女请出去!”
“……”
族人陆陆续续抬起头直视着圣女,表明他们的决心,对昆夷的恐惧和对圣女的反抗让他们激动的五官扭曲,面庞通红,越来越多的人喊出了共同的口号。
“请圣女为众生舍身!”
口号响彻沼泽,逢蒙气的胡须乱颤:“我们的敌人是昆夷,你们竟然将矛头调转对准圣女,简直愚蠢无知!”
“圣女是创世神使者,身份尊贵,不可因流言猜忌,创世神会降罪的!”风扬长琴大声劝说,但他们的话很快淹没在汹涌的呼喊声中。
人群躁动起来,族人纷纷向第一平台的方向涌过来,近处无数张扭曲的脸上,血盆大口一张一合,七色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受她庇佑的族人如同狼群一般扑来,脑袋嗡嗡作响,吉光刚把她护在身后,对面就传来尖叫声,原来在后方强力推挤下,第三平台边缘有几十人掉落下去,这一幕几乎是转瞬发生,无人能救,这些人在黑泥中拼命扭动着身体,却越陷越快,看着黑泥一点点漫过身体,他们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惨叫。
“后退!后退!有人掉下平台了!”
人们害怕起来,前面的人往后退,后面的人向前拥,边缘的人往中间挤,平台上顿时乱成一团,白甲营抵不过人群的冲力,步步后退直至第一平台,这个平台如同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成为最后的阵地。
突然一声沉闷的木头断裂声响起,拥挤不堪的第二平台再难支撑,下方三根支柱齐齐断开,快速向一侧倾斜,上面的人瞬间失去平衡,纷纷滚落下去,后面的人不知前面情况,仍一味推挤,第三平台上的人也纷纷掉落,泥沼中满是头面污浊的人影,他们攀扯拖拽,却都无法动弹,无数双手臂高高举起,身体却缓缓下沉,惨叫声响成一片,犹如人间地狱。
看着此番情景,逢蒙不禁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我筹备了三年,千算万算,只漏算了人心!”
眼前种种深深刺痛了七色的心,她吸了口气,从胸膛深处怒吼出声。
“我出去!”
所有人回头看来。
“我出去!”
“不行!”吉光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平台已断开,他们过不来了!没人能伤害到圣女!”
七色看着面前熙攘众生相,漆黑的瞳孔蒙上淡淡水汽,唇角勾出坚定的弧线:“苍生如何对我是他们的事,我如何对苍生是我的事,吉光,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我来世间的意义。”
云梦泽外,百无聊赖的昆夷兵围坐在篝火旁,他们的同伴此刻正在阑京烤肉饮酒、狂欢作乐,自己却被派到这里守着又臭又黑的烂泥潭子,身边满是驱赶不散的蚊虫。
人们口中衔着稻草,抱怨连连,突然有人惊呼一声,起身张口结舌指向泥沼方向。
污浊黑泥中,赤足散发的圣女如同一朵雪莲般纯净,面色从容,缓步而出,似穿越了千年,却未染一丝尘世风霜。
这是神使啊,六族膜拜的神使!
壮硕魁梧的昆夷士兵纷纷扔下兵器,低垂头颅,弯下膝盖,俯伏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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