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四千多年，虽然跟九重天上那些个动辄万岁的神仙没法比，但在人间，锦离自认，确实可担一句见多识广。
认识桑行前，他自困于一方瑶池，供过路的仙人欣赏玩乐，认识桑行后，他又不分日夜苦修八百年，终得以跃过龙门，可出池见心上人一面。
那时他未曾见过九重天之外的风景，他觉得桑行愿意留他在身边，便是他天大的福分了。甚至，他也许可以再奢求几分，因为桑行当真待他极好。
直到罪仙台一事，他忽然就意识到，其实桑行也只是拿他逗乐解闷，桑行待他好，也是因为自己可以给桑行他想要的，漫长无聊岁月中的，调剂与消遣。
若他的消失，可以谋取更大的利益，那么换一个消遣便是。
他侥幸存活下来，心如死灰，却也意外看见了九重天云雾遮掩以外的风景。
原来九重天之下，还有一处地方，叫做人间。
人间很小，他动用灵力，不需几月便可横穿大江南北，纵览山川河流；可人间又好大，他花了整整三百一十一年，也没有看明白其中的“之乎者也”，没有参透为何有人可以为了一方功名悬梁刺股，又有人对官僚利禄嗤之以鼻，有人为小妾抛妻弃子，又有爱人不得相守双双殉情。
他开始羡慕那些垂垂老矣却已然纠缠了一生，毫无眷恋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也悟了有些感情不能强求，有些神，就是不会爱人。
上元节，他也是经历过的。
是不记得哪一年的正月十五，连炽突然把他从屋子里强掳出来，带到了东祁山山顶，让他抬头看。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漫天星火。
连炽告诉他，这东西叫做花灯，是人间的普通人，在向神明寻求庇护。
“那神明听得到吗？”
“自然是听得到的，比如那一盏。”连炽指给他看：“就是祈求全家健健康康，幸福平安。只是，生死有命，他们的一生都在阎王簿子上画了圈定了型的，我们也不好跟阎王抢生意。”
锦离远远地望着明明灭灭的灯火，突然就很想下去走一走，见识一下“人”是何等模样。
这一走，便不曾停下了。
莲衣村剩下的人很少，但每家每户张罗起来，倒也是有几分过节的样子。更何况王富贾不知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大抵是觉得亲人解救有望，一个个见着锦离都喜笑颜开，热情得仿佛他已经降服了那大妖一般。
正月十五那天，王富贾召集全村人给他做了满满一桌子好菜，硬生生将锦离吃到有些犯呕。
桑行活了这么多年，不管是失忆前后，都没见过这阵仗，人直接吓傻了，只会局促地坐在原地，机械地说着感谢的话，顺便对着碗里同样堆积如山的菜品发愁。
不知是谁先说的，咱们敬大仙一杯！锦离还未来得及招呼，手中就被塞了个酒杯，斟满了陈年的果酒，香气扑鼻，还未入口，已感到万分熏人。
于是一桌人争先恐后地要来敬他，锦离先抿一口，只觉舌尖萦绕着丝丝甜意，韵味深远。
味道属实不错，锦离便懒得再推杯换盏，只来者不拒，总也不至于将他个泡在瑶池琼浆里长大的鲤鱼醉了去？
再次拥有感知时，听到的是南舟的声音：
“锦公子啊，别睡了，出来看灯了。”
锦离只好迷瞪地睁眼，去推开那扰人的声音。胡乱推搡的手指却落入了一人的手掌，带着他不曾有过的热意。
锦离凝神发现是桑行。
原来南舟在门外，喊完他就溜之大吉了。
锦离知道自己醉了，不醉不可能现在还反应不过来推开桑行，人间的酒确实有点意思，喝着好似不醉人，谁知一睁眼便都白日至三更了。
“走，去看灯。”
锦离借着桑行的力，颤颤巍巍地出了屋子，寻到屋外的桌椅上，有了别的支撑，于是一把抽回了仍被桑行紧攥的手，强打着精神坐直了会，可能也没有一会，他就瘫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但灯还是要看的。
锦离强迫自己扒开黏住的眼皮，眼珠子往天上瞅。
跟当年在东祁山上看到的万家星火大概无法相提并论，天上只零星飘着几只，有些已经飞远了，看不见了。
就算为了这些花灯，锦离想，这花妖他也除定了。
桑行等了片刻，使劲瞅着天上灯的人终于疲惫不堪地放下了眼皮，好似撑不住了。
他不曾见过人间的节日，这样好看的花灯，这样圆的月亮，这样漂亮的人。
真的只是漂亮吗？
不，还有看似冷淡的皮囊下，一颗热忱的心脏。
没有谁会不爱这样的人。
他小心翼翼的地伸手，虚虚点了一下那人因为醉酒不适微微皱起的眉尖。
“阿离……我是不是，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我，我很抱歉。”
他以为那人睡熟了，谁知话音刚落，锦离缓缓睁开了眸子，两颊通红，眸底冰凉：“是，我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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