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国舅府打更的小厮方敲过五更钟,朝廷诏书便随着一批批御赐之物呈来。
陛下圣诏,向来睡到日上三竿的元轻衣被下人从被窝里唤了出来,睡眼惺忪,步履拖沓地跪地听旨。
除了院后打杂的下人,府内的人皆须出面迎旨,同元轻衣一块儿,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肖景行乃皇亲,听旨免跪。
元轻衣原本意识朦胧,却无意间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瞬间脑子一个激灵,睡意溃散。
——是裴昭。
他心下犯嘀咕,裴昭向来不关心朝廷赏赐,更别说亲自宣旨,待在帝王身边说些体己话,不比干这活儿松快得多?
他偷偷抬眼瞟了瞟,就看到裴昭手里拿着的檀木盒子,严丝合缝,大概就是昨日围猎场上说的特别嘉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寺卿肖景行,骑射之术出类拔萃,勇冠三军,特赐魁首嘉赏——钦此。”
“臣接旨。”
肖景行接过圣旨,宫人便担着赏赐鱼贯而入,裴昭唇畔勾着似有若无的笑,将檀木盒子放在肖景行手上。
“肖廷尉前途大好,咱家幸识,还望肖廷尉莫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臣谢陛下厚爱,惟愿效忠大醴,死而后已。”
元轻衣挠了挠耳朵眼,他一点都不爱听这些官家客套话。
像是没有感情的板式人,明明各自藏着千百个心眼,却总要演着兄友弟恭的戏码。
他总觉得裴昭这人诡谲,不笑还好,一笑起来,就连泪痣似乎都闪着妖冶的光。
裴昭带着宫人离去了,乌压压的一地人这才起身来各自忙活。
元轻衣揉了揉膝盖,立马凑到肖景行跟前问道:
“朝廷以往有特别嘉赏吗?”
肖景行道:
“并无。”
元轻衣兴奋道: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看看,看看!”
肖景行看着元轻衣搓手手的兴奋劲儿,几不可察地轻笑一声,将檀木盒子递给他。
元轻衣眸子一亮,指着自己道:
“给我开?”
肖景行点头,元轻衣按捺不住的手便伸了出来。
他对着自己的方向打开盒子,肖景行看不到。
盒子里赫然躺着一块镀金的铜牌,龙飞凤舞地铸着“赦令”两个大字,就算元轻衣不知这是何物,也不难看出此物的尊贵。
美中不足的是,令牌边沿磕出了一个小角。
“这是什么?”
元轻衣将盒子转向肖景行。
待肖景行看清盒子里装着的令牌,却见他瞳孔微缩,面色可见地白了几分,将要出口的话也似乎哽在了喉咙。
元轻衣从未见过肖景行如此模样,皱眉道:
“肖至?你怎么了?”
肖景行并不答话,只是失魂落魄地夺过檀木盒,步履匆匆地进了书房。
“诶,肖至?肖至!”
元轻衣只好转向一直站在一旁的林叔,直觉告诉他,这也许与六年前镇南王(肖父)府的悲剧有关。
“林叔,肖景行这是怎么了?”
以往林叔定会宽慰他,让他不要往心里去,此时却也摇摇头,道:
“元公子,有些事,哪怕是再亲密的关系也不宜知道的。”
元轻衣手指轻轻攥起,头一回产生了一种“自己固是个外人”的奇怪感受,却不明白这种感受从何而来。
是人便会有秘密,何必追根究底,避而不谈方为尊重,可他如今却怨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来。
许是肖景行替他解了太多次围,许是他在肖景行府上蹭吃蹭喝心下过意不去,如何他也不愿见肖景行这番模样。
元轻衣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快步走向书房。
“肖至?我可进来喽!”
肖景行依旧没答他,但元轻衣向来把这算作默许,只要肖景行不叫他滚,他便没脸没皮地蹭上去。
元轻衣打开书房门,看到的便是肖景行眉心紧锁,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赦令,力道之大几乎要把铜令碾碎。
元轻衣跟着师父混久了,师父哄师娘的招数他也没少学。
便轻轻将书房门阖上,寻了个坐垫自顾自地坐下,也没看那赦令,只盯着肖景行的脸。
肖景行攥着赦令的手松了松。
“你来做什么?”
“我想喝酒了,秋桑落。”
元轻衣面上不显,心下却哼了一声。
——冰柱子,我这不是来找你么,明知故问。
“肖至,你想喝酒不想?”
肖景行揉了揉眉心,淡声道:“出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骗人。”
元轻衣撇撇嘴。
“你才不想一个人待着。”
师娘每回有话在心里憋着,也爱说这句话。
师父和他说了,平日里越爱用冷冰冰的面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其实越想有人靠近。
相反,平日里春风化雨,与谁都要攀谈上两句的人,其实越爱独处。
说到底,人心防溃裂之时,真正的渴望才得以暴露,却如同泄洪,怎么关也关不住。
“是你自以为是。”
肖景行回他。
元轻衣却无所谓地耸耸肩。
师父还说过,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一旦说话,多为真话。
可心防溃裂之时,却往往爱口是心非。
他也不知道师父说的是对是错,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他该用师父教的法子。
肖景行这回没再反驳他,许是不想与他多费口舌。
元轻衣便站起身往外走,还不忘转身“贴心”地给肖景行阖上门。
见元轻衣出去,肖景行眸色暗了暗,有些自嘲地想笑一声,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书房内几乎又要回归沉寂。
可终究没有回归沉寂。
元轻衣才出去没多久,又重重的开门进来,发出“砰”的声响——他用脚踹的,手上还拎着两个大坛子。
他上回被肖景行在红楼逮住,忘记到秦如玉那儿拿酒,昨夜她遣人给他送来,他累得不愿动弹,便没来得及将酒埋进院子里。
谁知歪打正着,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肖景行皱眉。
“你哪里来的酒?”
“这你就别管了,一醉解千愁,这道理你懂不懂?
元轻衣揉了揉鼻尖,林叔先前同他讲过,国舅府几乎不藏酒,酒醉误事,肖景行向来滴酒不沾。
可酒又怎么不算个好东西呢?世人总自命清高,唾弃以醉酒逃避现实。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啊!
元轻衣没想过肖景行会喝,他只给自己倒了一碗,打算边喝边唠唠嗑。
意思意思,还是将酒碗往肖景行跟前凑了凑。
“你要不要来一口?”
肖景行看着他手里喝过一口的酒碗,看了一会儿,便接了过去。
“你不喝那就”我自个儿喝了。
元轻衣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便吞了下去。
心防溃裂容易做出不同寻常的事儿来,除了做出《九章算术》。
对于肖景行的反常行为,他表示理解。
元轻衣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他觉得肖景行和那个酒碗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按理说他手上端着的应该是华贵的酒杯。
自己又何尝不像这个酒碗,放在国舅府,难免格格不入。
两人各怀心事,闷头喝酒,眼见酒坛都快见了底,竟没说上一句话。
忽然,元轻衣听见肖景行道:
“我父亲没有谋逆。”
他想肖景行滴酒不沾,估计是个一杯倒,没想到还能说出个囫囵话来。
但没听错的话,他总感觉肖景行这话带着几分委屈的意思在里面。
谋逆?原来六年前肖家是因谋逆罪而惨遭诛九族之祸。
元轻衣看向肖景行,他坐姿与饮酒前别无二致,身形板正。
面上却早已爬上红晕,眸子失了神,难以聚焦,只能呆呆地盯着手中的酒碗。
他甚至觉得肖景行这模样透露着一番别样的可爱?
元轻衣搓了搓手臂,觉得这个词用在肖景行身上实在太不合适。
“你说你父亲没有谋逆?是怎么回事?”
沉默无言。
肖景行常不答他话,他也早已习惯,何况人还醉了酒,脑子混混沌沌。
元轻衣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正打算喝,却被肖景行拦住手腕。
“你,为什么不听我说?”
肖景行紧抿薄唇,视线从酒碗转移到元轻衣脸上。
“嗯,嗯?”
元轻衣觉得有些好笑,敢情他不是不说,只是醉酒,前摇漫长。
“我听,你说。”
元轻衣放下酒碗,看着肖景行的眼睛——他还发现肖景行这人醉了酒,瞳子涣散,就爱死死地盯着人看,眼皮都不带眨一下,不知明早晨起眼睛疼不疼。
可他一看向肖景行,肖景行便敛了眸子,松了他手腕,低声道:
“我不说了。”
他一喝酒便要他听,他一听又不肯说,元轻衣不知道肖景行这是什么毛病。
但他未见过师娘醉酒,因而师父没过教他这毛病该怎么治。
然而肖景行这毛病还没犯多久,他自己又开了口。
“我父亲没有谋逆。”
元轻衣叫他气乐了。
“你究竟要不要我听?”
肖景行理解他的话理解了好一会儿,才闷声答道:
“要。”
“那你说。”
“”
又不肯说了。
这样的对话来来回回重复了许多次。
元轻衣叹气,都说酒品见人品,肖景行平日里材优干济,办事又快又狠,到了醉酒的时候,却别扭得像个女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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