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皇帝当即变了脸色。眼看着太子即将有份实绩,他自是不会任人在萧梓霁的前途上,放一块儿绊脚石。
看着沈宁双手呈上的图纸,以及众臣惊诧的目光中,夹杂着浅显的喜悦,皇帝有种错觉,沈宁正在布一场大局,等他主动入网。
可他作为一国之君,掌控众人生死,又怎会甘愿做他人棋局下的一颗黑子。
是以,当他抬手示意和贵将图纸传上时,也决意除去沈宁。
他虽早有心理准备,这份图纸,定然与众不同。可将其展开的刹那,他仍是怔坐在宝座之上,良久,才道:“淮州水道如何修建,不可草率决定。朕会将两幅图纸细作对比,择其最优之法推行。明日,朕给诸位一个答复。”
听皇帝如是说,众臣也只能怀揣一份期待,静等明日上朝。
随后,又有几位大臣汇报了一些地方情况后,皇帝才宣布下朝。
沈宁自大殿内出来,就被苏涣叫住,众人随之向他们投去疑问重重的目光,摩拳擦掌一般,想要听沈宁解释“错拿图纸”一事。
然而,沈宁却是不着痕迹地望一眼薛瑞安,和他身侧的许子杰,见他二人面色如常,对苏涣道:“苏大人,明日下朝后再议。晚辈家中有些要事处理,今日怕是不能去政议院了。”
沉默半晌,苏涣才对他行了一礼,带着众臣朝政议院的方向走去。
沈宁立于原位不动,似是目送一般,待薛瑞安自身前走过,才挪了步子。
“她最近如何?”薛瑞安低声问。
“很好。”沈宁知他是问顾冉,冷着声道,“不劳烦大人挂心。”
“你喜欢她吗?”薛瑞安停了下来,丝毫不在意许子杰的诧异目光,继续道,“我看得出,你想拘着她。”
闻言,沈宁顿足,看向薛瑞安:“薛大人明知故问。我对相思的感情,早就不正常了。”
薛瑞安脸上的笑容渐失:“不要伤她。”
沈宁目光微沉:“薛大人如此关心相思,莫不是心存念想?”
未料沈宁会如此说,薛瑞安一时怔愣,片刻又恢复神色,只笑着道:“是我多事了。”
说罢,薛瑞安离去。
许子杰心中莫名慌乱,对沈宁躬身行礼后,匆匆追上前方人的脚步。
夏风阵阵,掀起沈宁的一片衣角。他伸出手去,硕大的雨点,砸入手心。
看着众人加快脚步,看他们逐渐消失在视线内,沈宁才移步。
一场骤雨忽然而至,他没有撑伞,淋着雨,独自在宫道上慢步。这一条路,仿佛走了千遍万遍,闭着眼,都可寻到宫门处。
当他看到宫门外撑伞的身影,心中所有的阴霾,一扫而光。
他跑了起来。
雨幕后的身影,也朝他走来。
脚下水花四溅,打湿衣摆。
沈宁奔至顾冉身前,不顾身上的冷湿,一把将人抱入怀中:“你生我的气吗?我昨天那样……”
昨天那样对你,其实我心里又怕又痛。可事已至此,我又连句道歉也不敢说。
“我若生气,今日应当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生一场大病,折磨自己,也折磨你。”顾冉一手撑伞,一手环着沈宁的腰身,“可是,我不忍。我心里有你,便不愿这样。”
是我最先想着给你套上枷锁,将你困在身边,我又怎敢奢望你的感情纯粹,不带半分偏执。
沈宁抱紧她:“我只是害怕,害怕一切脱离我的掌控,我会就此失去你。不要讨厌我,相思,你不能讨厌我,你不能。”
顾冉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道:“别怕,我不会离开。我可是个贪心的人。为了能够与你在每一段轮回中绑在一起,我去顾府,给顾小姐送了一份礼物。”
她按着自己的过往,在顾府小姐的房中,藏了沈宁的画像。画师的名字,也写了“沈相思”。
她送去一场蓄谋已久的一见钟情。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七岁时,在闺房中偶然发现萧宁少年时的画像,一眼入梦。青悠河一遇,从此倾情倾心。
顾冉给沈宁撑着伞,半个身子露在雨中,任由雨水打湿脊背的衣衫,凉意窜入心底。
“阿宁。“顾冉轻声道,“回去了,跟我说说,你今天上朝,都遇到了什么事。”
沈宁依言松手,接过她手中的伞,为她撑着,等她进去马车,自己才跨步上去,坐到了她身边。
车内暖意盈盈,沈宁不敢打破这份惬意,只揽了顾冉入怀,紧紧抱着,一路无言。
待两人回到王府,沐洗换好新衣,沈宁将顾冉抱至床榻,端着姜汤到她面前坐下,才缓缓开口:“我喂你喝一些。”
“你呢?”顾冉不放心地问着,“你今天淋了雨。”
“你先喝。”
一小碗姜汤下去,两人的身子逐渐暖了起来。沈宁将碗放在桌上后,又揽着顾冉躺了下来。
“今日在朝堂,发生了什么?”顾冉问。
沈宁将淮州水道一事,由头至尾,详细具体地讲述一遍。
听到有关众臣集思绘制的图纸,太子不仅有份八分相似的,且还是提前交于皇帝手中,顾冉愤然道:“一定是有人将你们的图纸内容,透露了出去!”
沈宁也不否认,只问:“你觉得是谁?”
顾冉想着去年的秋宴,以及前不久的青悠泛舟,思索着道:“薛瑞安似乎一直在为皇上办事,那他在政议院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给皇上传递消息。你与众臣绘制图纸,内容为何,在你们呈上之前,皇上其实早已清楚明了。”
沈宁道:“许子杰现在是薛瑞安的学生。”
顾冉忽然笑了:“我觉得,应该我来问你,太子的图纸,为何同你们的一样?”
沈宁靠近顾冉一分:“为何问我?”
“你心里有数。”顾冉戳了戳他的心口。
“但我想听你说。”沈宁抓着顾冉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腕,“昨天,我……”
“先把这事说完。”顾冉打断他,道,“说完,我再找你算账。”
“也好。”沈宁轻咳几声,掩饰了自己的心慌,讲道,“关于解决淮州内涝的办法,我原本就想了两个。两种办法,特点相同,只有完善与否的区分。我在政议院里,引导各位大人,绘出了一张不完善的淮州水道图纸。今日上朝,我带过去的,才是真正的图纸。我的本意是为试探,所以,并未提前告知任何人。今日早朝,果真就见一张八分相似的图纸。因为那是太子的,谁都不敢多说什么。苏丞相又是以民为先,更不会做任何争辩。所以,我以错拿草图为借口,把真正的图纸,呈交了上去。”
顾冉急着问:“那最后呢?皇上看了吗?说了什么吗?”
沈宁道:“看了。但最后如何修建淮州水道,还要等明日上朝,才能知道。”
顾冉又问:“你明日还要去?”
“不去。”沈宁答得极快,“我如往常一般去政议院,只等一个结果便好。明日,皇上有所决定后,必会派人去淮州修水道,到时,我也就能知道,是谁将图纸内容,提前说了出去。”
顾冉心有不安:“知道了以后,怎么做?皇上会不会也让你去淮州?”
沈宁轻抚着顾冉的眼尾,道:“我今日的一番举动,触怒了皇上,他应是不会留我了。顾将军现下南下游赏,如果我去了淮州,那里必会因我二人生事,皇上便可借此机会,给我降罪。如果不去,他怕是要从你这里找罪给我受。”
听沈宁如是说,顾冉反而心下一松。她记得淮州百姓特意为萧宁雕刻全身石像,歌颂他在淮州修建水道一事,便道:“左右都是容不下你,不如你去淮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能在那里有一番功绩,也比留在皇城,一无所获为权谋要好。”
“水道并非一年就能修成,我预算过时间,至少需要五年。”沈宁挑起顾冉的一绺长发,攥进掌心,“你愿意和我去淮州吗?修水道,平动荡,或许,再难有今日这样的锦衣玉食。”
顾冉搂上他的脖颈,笑着道:“瞧你问的,就好像,我说不去,你就会把我单独留在皇都一样。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你去淮州,把我送去离淮州较近的江城,那里水土富饶,你就把我暂时养在那里,等你解决好了淮州的问题,再来接我,对不对?”
本想着听顾冉说句“愿意”,怎知顾冉说出了他的心思,沈宁一时有些不悦:“你怎么不回答我?”
顾冉将他拉近自己,与他额头相抵:“我不去江城,我与你去淮州。明日,我给先生书信一封,请他同去。”
顾冉所说的先生,正是柳旬。
沈宁也同意道:“好,明日下朝,我再同你商量接下来的事。”
顾冉“嗯”声后,忽然翻身到沈宁上方,压着他,命令道:“去把你昨天绑我的那些东西,全都拿出来。”
沈宁一怔,紧张油然而生。
见他不动,顾冉坐直身子,佯装生怒:“我现在找你算昨天的帐,你不愿意?”
“没有。”沈宁急着否认,猜到她想做什么,遂软着语气问,“你换种方式,成不成?”
“不行。”顾冉也拒绝得干脆,“你说过,我若受苦,你会陪着我痛,还要比我多痛一倍。快去拿来给我!”
听到顾冉如此坚持,沈宁长舒一口气,似是做了什么艰难决定,推开身上的人,下了床,去柜中翻出一个木盒,递给顾冉。
顾冉弯着唇,对他伸手:“过来。”
沈宁攥了拳,又松开,不是很情愿地朝顾冉走去。
待他走近,顾冉迅速将沈宁压在榻上,一边忙活着,一边故意道:“昨天那笔帐,我今天就让你双倍还来。阿宁,我也不想这样的。”
沈宁红着脸,痛且快乐地点了点头。
翌日。
沈宁出现在政议院的时辰,比以往晚了一盏茶时分。苏涣虽有些不喜不守时之人,却在瞥见他手腕上的红痕后,眼神微妙了许多。
“苏大人,皇上可有决定了?”沈宁不着痕迹地理着衣袖,将手腕藏于其中。
听他这样问,苏涣也直奔主题:“皇上决定,淮州水道,按照太子殿下的图纸修,并让王爷、淮州少尹许大人、副都指挥使杨大人,一同前往淮州,负责此事。”
沈宁对这个决定,丝毫不觉意外。他从一进来,就不见薛瑞安与许子杰的身影,便知道了皇帝的选择。
虽然知道,沈宁仍是问道:“既按照殿下的图纸修,为何不让殿下亲自去?淮州少尹,是哪一位大人?”
苏涣道:“皇上龙体欠安,欲留殿下在皇都,代理朝政。淮州少尹,是许状元,这事,也是今日早朝决定的。皇上念他初担大任,便让薛大人带着,同他一起准备南下淮州之事。王爷这边,则由臣带您准备。”
“原来是这样。”沈宁看一眼苏涣,以及与他站在同一片光影下的众臣,然后朝他们躬身一拜,“有劳前辈了。”
苏涣颔首:“王爷,殿下那幅图纸,为何会与我们的一样,还请王爷莫要追究了。以民为先,先解决淮州之忧为重。”
沈宁却道:“诸位前辈集思广益所绘的图纸,昨日早朝,晚辈已经呈给皇上。晚辈定谨记前辈所言。与诸位前辈共绘的图纸,晚辈也定会将其实现。”
一缕缕阳光,落在沈宁的身上,给他罩上一层明黄的光。众臣仿佛于光中,看到一个身着明黄衣袍之人,只觉胸中鼓动,无法发出一语。
心中的重重疑问,在这一刻,全部解开。他们无须再问,因为眼前这位年轻的王爷,已经做了解答。
随后,苏涣又交代了一些其他事项,便开始处理政务。
快到晌午,回府时,他叫住了沈宁。说是带沈宁准备南下淮州一事,最后,也只留了一句话给他:“王爷,请务必与另外两位大人同行。”
沈宁会意,道过谢后,两人又随意讲了几句,便各自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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