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银发人的手中黑子落入棋盘之中,如镇山河。而花微柔在看到那张脸的一刻,心间如惊山岚,瞬间大动。
耳边是似曾相识,又如隔山海的声音——
“……到此为止了。”
亭中人落下棋子,声重而清,压在她心头。
场中有片刻肃静,继而,有人敬畏的轻喃出声。
“是、是当朝首辅,凌、凌晏如……”
而她耳边风声未止,拂起熟悉的银发与衣上沉香。
花微柔愣了一瞬,直看向他,口中喃喃道:“云心先生。”
她自是看到山门外头的首辅府马车,她以为云心先生是来找渊亲王下棋或是其他,怎么也没想到云心先生就坐在亭中听着他们争辩。
花微柔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云心先生一直待在此处,那她的表现他都看到了
她本能的开始回忆自己方才所说所行是否有不妥之处,待察觉没有,她松了一口气,看来没犯错。
她自是不想入明雍了还被云心先生罚抄书。
委实是可怜!可悲!
“诸生,辛苦了。”
另外一道声音从演武场门口传来,她淡淡望向声音来源处。
与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人缓步行来,司业与司空澈朝那人行礼。
“院长。”
院长抬眼看向她,似乎在等着她说些什么。
本来她觉得此次小测十分无聊,懒得说些什么,就打算待到结束。
但如今既然云心先生在,可就不一样了,她自是不会在云心先生面前被人比下去,身为众所周知堂堂首辅大人的学生,自是不能在此种情况下丢他的脸,她非要给他争争光。
想清楚后她轻笑道:“院长好兴致。”
渊亲王看向她。
“哦不知花学子言下何意”
“方才宸王遇袭一事应当是院长的测试吧”
虽是疑问,却是肯定。
渊亲王更好奇道:“哦何以认为”
“这大景人人知晓明雍书院管制的严,又有渊亲王压阵,何以轮到楚家军来协助调查。”
“再者,山门外头谁看不见首辅的马车,只要首辅大人一声令下,大理寺想必不到一炷香就赶过来了。”
“宸王遇刺何等大事,若当真是遇刺了,哪等得及我们这些学子来查这所谓的真凶呢”
“根据方才司空先生与宣师兄所言,学生斗胆猜测是宣师兄被司空先生无意射伤,院长便借此事来测验我们,不知学生说的可对”
渊亲王点点头:“不错,那你可知此番测试测的是什么?”
她言简意赅道:“明理、明心、明志。”
听她说完此话,院长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点评道:“后生可畏。”
在场学子一听,不禁哗然,院长是何许人也,是大景第一贤王,被他夸过的人屈指可数,这位宁乐公主果真不负虚言。
院长看了司业一眼,司业便将前因后果说清楚。
“今晨,明雍二年生宣望钧于后山练剑,为司空先生的箭所伤……但宣学子厘清其中原委,得知司空先生是在射箭。”
“宣学子练剑之时,宵禁尚未结束,自认也有错,便将此事告知院长,不愿打扰司空先生醉心制弩之术。只是——”
司业看了看一旁微笑的院长,神色微妙。
“院长认为此事来得巧妙,恰好可以对今年新生施以小测,让诸生切身体会明雍院训。”
院长接了话道:“此番小测正如花学子所言,分为三环。”
“第一环,乃“明理”,明雍之内,只论学礼,不论朝礼,此乃明雍第一训。宣学子要各位验伤时,便已以身试训了。”
有人低声感叹,也有人惋惜似地叹气。
“第二环,是“明心”,考验的是众学子临危之智。诸位能冷静分析出可疑之处,表现不错。”
“而这第三环,便是“明志”。”
桓瑶掌心攥紧。
“明雍院训:明志以修身,雍和而正道。如何对天下人怀抱雍和之心与众生共处”
“唯有通过此番考核,才能思考何为明雍学子秉持的正道。”
院长拂袖,转头对身后的银发人点头微笑。
“凌首辅,此次明雍新生小试,观感如何”
“有些小题大做了。”
凌晏如漠然扫过亭下诸学子,目光似在花微柔身上一顿。
“……一些人的表现,还算不错。”
她肩上无声一颤,听着这声音,就仿佛回到昨日里听这人讲训的日子。
随即反应过来他莫非是在夸我
我抬眸看向他,正好与他对视,我从他的眼神中明白了意思,朝他微微点头。
他让我开学祭礼结束后莫要走,在原地等他片刻。
虽不知是什么事,她也自是不敢拒绝。
“哈哈,时辰不早,首辅大人可要参加我们的开学祭礼”
“院长所请,却之不恭。”
“反正此时回宣京车马拥堵,祭礼之后不如留下共同午膳,我在后山侍弄的菜园今春长势不错……”
两人商讨着走出演武场,她追视着远去的那抹银白。
花微柔与白蕊儿离开演武场前去参加开学祭礼。
白蕊儿问道:“众人都说首辅大人为人冷肃,不近人情。今日看来,对院长还算客气,你觉得呢?”
花微柔心不在焉,敷衍道:“他待人一向还算客气。”
白蕊儿:“……”
她是不是少听了几个字
花微柔和白蕊儿跟着人群回到了开学祭礼的广场上。季元启揉着眼睛翻身下树回到我们身旁。
季元启朝花微柔问道。
“结束了可有什么有趣之事”
白蕊儿问道:“你们难道一早就看出这是场测试”
花微柔与季元启对视一眼,皆未曾多言。
钟声悠悠响起,我们在人群之中站定,遥遥望向高台之上的人影。
院长开口道:“今日,我等与诸生在此,共行明雍书院开学祭礼。”
“世人皆称,明雍乃大景第一书院。”
“多年以前,有新生问我,明雍何以称这第一。”
“是否因皇家之利,独占冠冕又或是网罗世家权贵之子,因世袭权,以此盗名”
“彼时,我也问他,你为何来明雍求学”
“而这两问,本是同一个答案。”
院长沉默片刻,回身深深的望向头顶的书院鹿纹,再垂目向台下诸生
“今日,你们已明理、明心、明志。”
“来日,我希望你们能在书院之中,自己找到这个答案。”
花微柔注视着远处的鹿纹,朗朗晴空下,少年们的发顶生光,衣袂被清风拂动,仿佛因院长的发问陷入思考。
明雍以何立学我又为何来此明雍
这一切我心中自有答案。
钟声再响时,院长已转过身去,带领众人行礼。
我躬身下去,身后拂过一阵蓬香。清白花瓣像是带着少年人面对未知的雀跃与绮思,随风而起,直上云间。
我在明雍书院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花瓣随风而去,飘落到祭礼之外,广场不远处的偏僻一角。
程筠道:“听说,今年院长大人玩心还是很重呢”
玉泽道:“借此看看他们的反应,不是很有趣吗”
华衣女子与玉泽对视,眸中翕动,未曾回应。
“哦,已经开始了”
一声轻笑,打断了两人之间微妙的静谧。
白袍男子缓步走来,眉下镜片映出广场上一片蓬勃的熙攘,仿佛镜中景象,于此处三人无关。
“我错过了什么?”
开学祭礼结束后,白蕊儿朝花微柔问道:“你不回去吗?”
她朝白蕊儿摇了摇头道:“我要等一人,你先回去吧”
白蕊儿点了点头,朝她拜别后就自己回去了。
于是花微柔就站在开学祭礼的广场上站了足足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花微柔站在风中凌乱,她极度怀疑云心先生是故意的。
若是别人,她半刻钟都懒得等,若要放她鸽子一个时辰,她非得报复回去不可。偏偏此人就算要她等一天,她都不敢不等。
她小声嘟哝道:“云心先生是不是故意整我”
一道冷淡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故意整你什么”
花微柔猛地一激灵,立马转过身行礼,动作快到如行云流水般:“学生见过云心先生。”
凌晏如朝她点头,却仍不打算放过她,问道:“你方才说,我故意整你什么”
花微柔随机应变道:“这风太大,定是云心先生听错了。学生方才说的明明是,云心先生特意让学生在此处等您一个时辰,定是为了锻炼学生体能,云心先生当真是用心良苦,实在是让学生惭…惭…”惭了半天,一咬牙一闭眼,违心道:“惭愧不已。”
凌晏如听得此话,眸中带了几分笑意,他确实不是故意晾她的,方才与渊亲王下棋,他正要离去之时,渊亲王拉着他,死活非要下完这残局。
他正好也想看看这丫头的耐心,便用一个时辰与渊亲王下完残局,便来找她。
凌晏如脸不红心不跳,淡淡道:“你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就好。”
花微柔嘴角抽了抽道“学生明白,不敢辜负先生期望。”
凌晏如点了点头,朝她道:“今日新生小测,你表现的不错。”
花微柔惊讶看向他,反应过来之后,喜笑颜开道:“云心先生这是在夸我”
凌晏如仍旧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但还是淡淡点头,表示肯定。
花微柔一时得意忘形的都飘了起来。
废话,要云心先生夸她,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难。
凌晏如看着她整张脸都洋溢着喜悦,无奈摇了摇头,心道:“孩子心性。”
花微柔突然想起来,云心先生叫她在此处等,是有事叫她。
她稍稍收敛了点,问道:“不知云心先生叫学生来此是何事?”
凌晏如听此话扬了扬眉,看向她,不知为何,花微柔觉得云心先生等她说整句话等了好久。
凌晏如淡淡道:“我今日早晨去你书房检查你昨夜课业时,无意中翻到了另一本东西,你自己的书房,你自己猜猜是什么?”
花微柔心中有种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嗓音带着几丝颤抖道:“是什么?”
凌晏如仿佛看不到她此时面上堪称精彩的神情,缓缓道:“自己的书房,自己不知道?”
旋即他又故意道:“我还没说是什么,你为何如此紧张”
花微柔哪里仅仅是紧张,简直是冷汗涔出。
她颤颤巍巍开口道:“学生愚昧,忘性大,忘了是何物,还望云心先生提点一二。”
凌晏如不紧不慢道:“愚昧忘性大为师看你并不像啊,不然昨日才罚过的错,今日为何又犯了”
花微柔:“!!!”
这下花微柔是真的怕的狠了,云心先生极少称自己为师,他若一旦这般称了,便代表是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她确实偷藏了一本话本,但她冤啊,比窦娥还冤。那本话本她连看都没看过,仅仅是藏在那处,谁料竟会被云心先生发现!这云心先生怕不是逮着这本话本来抓她的。
她顿时心中萌生退意,想转头就跑,但理智拉回了她,事实告诉她,她若真逃,只怕真没好果子吃。
若不是此处是在明雍,花微柔简直想给凌晏如跪下来认错。
花微柔立刻认错,规规矩矩行礼道:“学生知错,还望云心先生责罚。”
凌晏如漫不经心道:“为师若记得没错的话,这句话你昨日才说过。”
花微柔讪笑道:“……云心先生记性真好。”
凌晏如淡淡道:“为师若是记忆不好,便不会记得你那本让人光看名字便记忆犹新的《高冷师傅爱上我》了。”
花微柔:“……”
花微柔抬头看向凌晏如,十分真诚的道:“若学生告诉先生,学生只是将那话本放在那里,并没有看……云心先生信吗”
凌晏如:“你觉得呢?”
花微柔心道:“好吧,我自己也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啊,这次苦只能自己咽下去了。”
凌晏如缓缓道:“既然犯错,必要责罚。你觉得该如何罚?”
花微柔叹气道:“事不过三……”
凌晏如面无表情道:“还敢有第三次?”
花微柔脊背发凉道:“不敢、不敢……”
凌晏如点了点头,接过话茬道:“我既说了若有下次,便罚抄五十遍,那你遍抄这本五十遍吧。休沐日回府时给我。”
花微柔接过了凌晏如手中的书,叫苦不迭道:“云心先生,学生在明雍内尚有课程与课业,还要罚抄五十遍,这五日,委实……短了点。”
凌晏如云淡风轻道:“你既有空看话本,不过是明雍课业罢了,想必也难不倒你。这五十遍于你而已,并不算多。”
花微柔咬牙道:“是,学生定会在休沐日之前抄完五十遍。”
凌晏如点头。
花微柔看着凌晏如还不走,便多嘴问道:“云心先生是要与院长共用午膳”
凌晏如点头,瞥了她一眼,看她不走,问道:“你也想吃”
花微柔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学生痛定思痛,犯下此错,实在有负先生之教导,怎还能有脸与先生共用午膳。学生这就回去好好反思,罚抄诗书,定深深的反省自己,才能不负先生教导学生的良苦用心。”
随即讪笑道:“学生便不耽误先生用午膳了,学生告退。”
说完不待凌晏如同意,逃的比兔子还快的走了。
若是花微柔此刻转头看看,她便能看到凌晏如那张罕见的满是笑意的脸。
凌晏如看着她逃之夭夭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随即拿出袖中的《高冷师傅爱上我》,皱了皱眉。
她年级尚小,不易多看。这惩罚也只是想让她长个教训罢了。
旋即转身朝渊亲王所待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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