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凝挠了挠头,方欲狡辩,忽然皱了皱鼻子。空气中飘来一丝腥臭,这味道太熟悉了,让她厌恶又害怕恐惧,本能地战栗起来。若此刻她是狐身,恐怕毛已炸了满背。
她压低声音冲沈昂喊道:“殿下,快爬到树上去!”
沈昂皱了皱眉,不知她为何忽然慌张起来,颇疑惑地望着她,还未问出口,他忽然察觉了什么,警觉地往身后瞥去。
那一溜密密丛丛的灌木随风簌簌地响着,好似蛰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
“有狼。”
在宋清凝出声的一瞬间,他透过缝隙对上一对褐眼,瞳仁窄小,阴鸷而冰冷,带着赤/裸裸的欲望——是属于野兽的眼神。
“不止一只。”宋清凝不知何时贴了上来,抓着他微微打着抖。这频率随着一只只尖牙流涎的狼从灌木里跳出来而加快,渐渐比驶在山路上的空马车还震得厉害。
宋清凝眼看着一只只雄狼靠近,眼冒绿光地盯着他们,微陷的腹部表明它们已经饿了不少时日。她腿都软成了两根面条,靠着沈昂才没倒下去。
这是对天敌天然和在后天一次次交锋中形成的畏惧,狼是多么凶残的种族没人比她更了解了。
沈昂携着宋清凝谨慎后退,往身后约一丈处的一棵合抱粗的老树慢慢靠,思绪飞转。狼的速度远在他们之上,贸然上树等于将后背要害暴露,只会被其立扑咬下。
“后头也有。”宋清凝忽然出声,既轻且怯,近似撒娇,与方才那个胆大包天的女纨绔仿佛是两个人一般。
方才还熊心豹胆,这会倒怂得像只鹌鹑。
沈昂没功夫嘲笑她,将腰间短刀“噌”地抽出来,不容置辩地塞进她手里,自己抽箭搭弓,尖溜溜的箭头在面前四头灰狼之间游移,似乎下一刻便要破空而出。
宋清凝一手死命攥着沈昂,一手抓刀乱挥,这副要把空气削干的架势,把面前两头灰狼吓得一愣一愣的。但这花架子带来的威慑力远不如腹里灼痛的饥饿感,灰狼徘徊一阵,识破其色厉而内茬,很快又逼上来。
“莫慌。”
两股战战之际,一线清音入耳,她抬头望着沈昂镇定的侧脸,心道:呜呜呜殿下好男人好体贴好可靠。
沈昂于群狼环伺之中抽空对上宋清凝感动的眼神,无情解释道:“你抖得本宫瞄不准。”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沉沉欲坠。风也凝滞住,将枝叶草木皆禁锢在了看不见的茧中,了无生气地惨绿。
在这一触即发的气氛里,二人终于靠了树。宋清凝屏息敛气,轻手轻脚地上树。她瞟了眼下方虎视眈眈的狼群,心知一旦失足,便会正中狼嘴,成为其腹中之物,就是踏于春冰之上也没这么紧张的。正想着,耳畔忽然咔嚓一声,薄冰树枝裂了——
诡异的平衡被打破,她张皇间纵身一扑,手脚并用地扒在树干上惊魂未定。树下倏地传来声响,如利刃划破绸缎,将滞涩的局面撕开,她低头一看,两头狼哀嚎倒地,身上钉着太子专用御箭。
沈昂收弓借力飞身上树,他嫌拘束,早早将轻甲卸了,身形洒落而飘逸。诛了两头成年雄狼后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清淡如水的模样。可下一刻,这水忽的生了波澜,一双长眉敛起,眼一横,玉似的面孔忽然凌厉起来,透着与生俱来的荣威,止了动作。
宋清凝正纳闷,就见沈昂旋身狠踹,一节窄腰韧如修竹,折身时又似一把软剑,动作间,一头雄狼从沈昂身下露出来,两排尖牙深深没入他的右腿,如何都不松口。
此景看得宋清凝心里又疼又气,腿太长有时还真不是好事。
她正欲下树解救太子,忽见底下又窜上来一只,张嘴朝他咬去——
“殿下小心!”
沈昂闻声抬头,一把短刀打着旋直冲他面门,他勉力向右一偏,那来势汹汹的一刀正插进一狼颈部。它只来得及喷他一脸腥血,便重重砸在地上,瞬间咽了气。
这女人比狼更危险。
这个想法刚冒了个尖,便被腿上尖锐的疼痛打断,正巧咬着他的狼忽然用力向下一蹬,他在剧痛中闷哼一声脱了力,如方才那头不走运的狼一般坠下了树。
“殿下——”
耳际是那女纨绔破了音的喧叫,身下温温软软的,竟没多疼。沈昂睁眼一瞧,面前立着一把单刃虎/牙刀,正是他前不久塞给她那把,那么给他垫背的便是方才那只点背的狼了。
狼兄啊,死了还救他一命。
沈昂喘了口气,迅速拔刀,利落地抹了狼的脖子,腿上陡然一松。
他翻身欲起,余光只来得及瞥见一个灰影,便被一阵蛮横的冲力重新扑倒在地,利爪在他胸前一按,便毫不费力地陷入皮肉中。他咬了咬牙,一拳打偏狼嘴,用刀狠扎其腹。
狼受痛跳开,紧接着又扑上来,在他身上啃一口又跑开,并不恋战。如此三番,既避开他的攻击,又消耗他的体力。他腿上身上全豁开了,几乎能感觉到汨汨献血从他身体里向外淌。
灰狼见火候到了,便龇着一口利齿逼近了他,腥臭扑面,他只来得及将短刀卡进其牙间,却止不住黏腻的口水滴在他脸上,也止不住其一双利爪在他身上抠划。
咫尺之间,沈昂发觉这口狼牙真是好,在他鲜血的浸润下,牙体饱满细腻,牙形穷劲犀利,比沈临精心收集的那些都要好,在他颈上来一下便能叫他立即毙命,免了折磨。
他正苦苦支撑,右臂又是一疼。熟悉的感觉传来,他向右一瞥,果真瞧见一只相较瘦弱些的灰狼正急切地将它的尖牙刺进他的手臂。
这一举动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瞬间一股突如其来的疲惫席卷了他。那贪婪的嘴脸无法不使他联想到朝中禄蠹,其数目之庞大,根茎之盘错,目光之短浅,才学之稀疏,无不使人望而却步。他太累了,被朝政庶务与官场变诈压得透不过气,被无数双鼠目死死盯着,还得时刻防备着他们扑上来吸干他的心血,身心俱疲。
风也幽咽,他的目光缓缓越过狼首,周遭树枝滋蔓,围着笼着,仿佛垂首旁观这场厮杀,无声地怜悯。
不如便这样给它们饱餐一顿,也好。
此念一出,浑身气力便如抽丝一般去了。
就在他渐渐松了劲,等着阎王爷来接他时,那头咬在他臂上的瘦狼忽然软倒下去,只见披头散发的宋清凝搬着一块面盆大的石头哼哧哼哧地在它身上猛砸一气。
沈昂定定地瞧了她两眼,不知迂腐古板的宋相是如何以锦衣玉食的供养与衣冠礼乐的熏陶,养出这般野蛮伧俗的女纨绔。又道若自己死了,这惊世骇俗的女纨绔即便侥幸逃生,怕也难逃父皇的雷霆震怒。
他用力闭了闭眼。
罢了,权当救她。
刀柄被狼血浸得滑腻难握,他索性弃了,竭力翻身骑于狼上,用胳膊勒住其脖颈。
人的气力竟能在瞬息之间随着信念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方才还如游丝般的气力却支撑他在狼漫长而有力的挣扎中死死扼住其脖颈直至断气。当然,他回光返照一般的气力随着狼的呼吸一并消失了。
于是在宋清凝终于将那头瘦狼砸死,并惊呼“狼群”的时候,他已攒不起一丝生的意志。
命当如此。
可谁曾想这女人竟有能与男人一比的体力,不容分说地拖起半死不活的他往背上一扛便撒腿逃蹿。
他浑身无力,四肢百骸泛上剧痛,喘气都费劲,喉咙火烧似的一阵一阵缩紧,教他疑心方才那只被他扼死的狼幽怨地找他索命来了,试了好几次才发出点微弱的声响:“别”
这好不容易挤出的一点声音立马被宋清凝的连珠炮掩去,“殿下瞧着清瘦,怎的这般沉?得亏是我来,若换了任一个娇娇小姐,你这会儿都得葬身狼腹。”说着宋清凝还将他向上颠了一颠,见缝插针推销自己:“所以娶妻就得娶我这样的,有什么突发状况还能帮衬一把。”
沈昂默默吐了口血,不知是被她说的还是颠的。
气喘如牛的宋清凝腿脚倒是麻溜,只是腿脚再快,也得有路可走不是。
前有悬崖,后有狼群,她不禁纳闷,自己到底是犯了哪门子大逆不道的事值得老天爷这般将她往死里逼的。
怎么办?
宋清凝扭头看向沈昂。
沈昂歪在她肩上,一副喘气不上的羸弱模样,抖着唇吐出一个字,“跳”
宋清凝得令,果断带着太子殿下以殉情一般的架势一起跳了崖。
“崖不可”
最后三个字消逝在戗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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