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宋仁投悠悠转醒,迷蒙的视线触及熟悉的床幔,他忽然清醒过来,想起他的宝贝女儿至今仍下落不明,心头一痛,猛地坐起身,缓过一阵眩晕后,朝外喊到:“这什么时辰了,来人,来人!”
门应声推开,阳光照进昏暗的内室。宋仁投正低头急匆匆地穿鞋,余光瞥见那光亮愈发不满:“你是怎么伺候的,这都日上三竿了还不唤我起来。你们小姐惯得你们这些小的一个个是愈发怠惰,等她回来,我再好好收拾——”
他愤愤的言词还未尽,抬头看清来人的瞬间哑然,如同一串熄了火的炮仗,又如一座风干的泥塑,凝固的肢体仿佛一触即裂。
宋清凝才软软地唤了声“爹爹”,便看见一串泪珠自那布满血丝的眼底滚落。
她如一只雏鸟急切地投进他怀里,泪也跟着淌了一脸,“爹爹,我回来了。”
她感受了一阵这熟悉的怀抱,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连日的风波化为一句戳心窝子的——
“我好想你。”
宋仁投依旧颤抖着沉默,那沉默久到她以为他生气了,不安地从他怀抱里抬头,却发现他皱着眉一副极难受的模样。
她慌张问:“爹,爹!你怎么了,胸口疼?”
宋仁投艰难地喘息着,缓缓挤出一个笑试图安抚她,哑声道:“不打紧,老毛病了。”
宋清凝摇着头哽咽道:“我竟不知我去叫管家来!”
宋仁投却不准她走,挨过一阵细密的钝痛,他才将她松开,温柔地凝视着他失而复得的惊喜,给她将散乱的鬓发轻轻别到耳后,“爹爹吃点药就没事了,不必担心。倒是我家小秋波受苦了,这才几日而已,都瘦成皮包骨了。”
被这样的目光凝视着,宋清凝素来强壮的心脏都要碎成一瓣一瓣了。她本有满腹委屈要诉给最宠惯她的人听,好教他狠狠心疼一番,临到阵前,她又舍不得教他心疼了。
宋清凝将他拉至床边坐下,趁其不注意囫囵揩了把脸,破颜一笑,“我这几日可好玩了,我们从悬崖跳下去,先是刚好掉进一个山洞里,又在山洞里刚好发现一条密道,出来之后又刚好遇上一位好心肠的神医,真是走运呢,一路上都没吃什么苦头。”
她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忽而皱着眉头认真道:“哦对,吃了,吃了一碗特别苦的汤药。”
宋仁投见她三言两语将这些天的遭遇带过,小鼻子红彤彤的,却咧着嘴极力逗他笑,心都化成了一汪春水,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捏捏她软和的小脸,将她拉起来细细打量一番,关切地问道:“受伤没,额角怎的磕伤了?”
宋清凝连忙捂住额头,其实在方神医家里那几日便将她一身小伤养得七七八八了,怎晓得她爹一把年纪眼神还如此好使。
她支支吾吾地搪塞道:“这,就摔了一下呗,还能咋的嗐,这点小伤,还没我小时候掏鸟蛋伤得重呢。你女儿我福星转世又皮糙肉厚的,哪有你想的那么弱不禁风。”
宋仁投摁了下那块几乎要淡得看不见的淤青,笑骂道:“皮猴,你几时回的府?”
“我昨儿傍晚回的,”宋清凝瞅着他的脸色,怕他生气,忙道:“我一回来便想找你,是方管家将我拦了,说您这几日为了我不眠不休,实在撑不住才歇下,叫我先休息一晚,今日再来见你。”
说着她的眼泪又有些决堤的迹象,只得用更强烈的情绪压制住,遂佯装生气地抱怨道:“爹爹你也真是,你以为你还年轻呐,你以为你是齐老将军不成,都一把年纪了,身子骨又不见得多好,还不知道好生将养,让人操心”
虽是抱怨,宋仁投却受用极了,欲揽一把喋喋不休的娇女,真一揽住又徒增伤心。
宋清凝素来能吃能睡,身上有肉得很,因之骨量纤细,倒也能藏住。从前瞧着珠圆玉润的,不多显胖,抱着更是软乎乎的,在他眼里永远是个没心没肺、长不大的小崽子。如今倒好,整个人单薄了一圈,肩骨清棱棱地支起,凭空生出一股弱柳扶风的韵致,教人心疼。
“好好好”,宋仁投拍拍她孤单的脊背,“你瞧瞧你这是瘦了多少,回来了就安分几日,好生补补,切莫又到外头胡行乱闹,听见没?”
这些天狠狠吃了些苦头的宋清凝应得倒快:“我哪也不去了,就在府里陪着爹爹。”
“来来来,多吃点,这可都是你平日里最爱吃的。”宋仁投又夹了一筷子肉片轻轻搁在宋清凝面前的“小山”上。
宋清凝看着面前一桌子的大鱼大肉:连汤肉片、如意扣肉、五香卤鸡这不正是她在山洞里啃肉干时报的那一串菜名么?
“快吃啊秋波,愣着作甚?”
方显山立侍左右,看着殷勤无比的宋老爷,犹豫几番,上前附耳道:“老爷,这家法还请吗?”
“什么家法?”宋清凝疑惑问道。以她的耳力,方显山附的是谁的耳根本没有区别。
宋仁投狠狠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来又是笑容满面,“什么家法,嗐,吃菜,吃菜。”
“他刚说你要请家法?”
“这”,宋仁投叹了口气,替宋清凝擦了擦颊边的酱汁,“咱们家的家法就是啊,要爱护秋波,一切以秋波上。”
“是吗?”宋清凝惊讶道。
“是是是,一切以小姐为上。”接收到自家老爷赤/裸裸的威胁眼神,方管家深深弯下了腰。
多荒唐,娇宠女儿竟到了如此地步,这一传出去,当朝宰辅怕是要成为高门大户之间广为流传的笑柄。更荒唐的是,宋府众人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如此荒谬的言论竟也觉得似乎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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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齐小将军来了。”
小良子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高大轩昂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进了内室,他便带着下人们躬身退了出去。
见他来,沈昂好端端地半躺于榻上,连起身行礼的倾向也不装上一装,只是搁下了手中的折子。
齐砚均是个不拘小节的,也不行礼,他昨日亲自将太子殿下接回宫中,已知晓情况,也不问疾,自顾自拖了椅子坐下,开门见山道,“方才朝会上,皇上处理了一批涉事官员,从都虞司总管到轮班的差役,以“办事不力致使太子遇险”的罪名砍了一大批脑袋无法继续探查下去了。”
皇上心疼儿子,同时借此一事清洗日益专权的都虞司,敲打内侍省,无可非议。但颇为草率地将此事定性为意外,又如疾风迅雷般将相关人员斩了个干净,难免令人生疑。
这是皇上在告知,或者说,逼迫他们到此为止。
沈昂对此心知肚明,如此相仿的情形,一般无二的处置,他十二岁那年已见过一次,并不多惊讶,只问:“你领了什么罚?”
齐砚钧噎了下,如实道:“罚俸一年。”
沈昂淡道:“轻了。”
齐砚钧垂眸:“确是轻了。”
罚再多的俸禄,对于做到他这份上的官,都不痛不痒。且有杀头在前,这惩罚微不足道得俨如安抚。
“对我身边之人轻轻放过,再赏些灵丹圣药”沈昂轻轻一哂。
殿内亮堂堂的,一盆盆春花争奇斗艳地开得极好,还有一只衔蝶奴扑腾不休。生气蓬勃间,沈昂囿于床榻之上,清癯的面容使人无端感到落寞,声音飘渺,仿佛一吹即散,“甚至一并将我的职权转移,令我安心养伤,这便是他的补偿。”
齐砚均一时喉咙艰涩,“殿下”
“沈临有何动作?”沈昂又问。
齐砚均抬眼,只见沈昂又戴上了那副无波无澜的面具,只着中衣靠在床头,面容苍白却凛然生威,仿佛方才如昙花一现的脆弱是他眼花一般。
他正色道:“沈临自掌了吏部的权便得意坏了,一时忘形,日日到衙门指手画脚,想提拔自己的人,周尚书私下多有抱怨。要我说,令沈临担事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好教他的附庸看清他的真面目。”
齐砚均有意安慰他,却未从他的脸上见到一丝喜色。
“不论他如何顽钝不堪且心术不正,只要他身体强健,这九五之位便唾手可及。”沈昂话里并无怨天尤人之意,陈述事实而已,齐砚均却深感命运不公。
今上子嗣不丰,膝下只三儿一女,最小的儿子才满三岁。今上年轻时好战,常年亲征,落下一身痼疾,定是等不到小儿子成年。继位者定出于沈昂、沈临二人之间。
沈昂是个人尽皆知的病秧子,说残忍点,甚至走在今上前头也未可知。加之无嗣,即便有幸继位大统,过不了几年也是兄终弟及,徒致国本动荡。是以,不论沈昂如何勤勉出色,都难得一声好。稍有不慎,便招致一身骂。
偏偏沈昂对自己的窘境明明白白,却依旧勤恳,置身风波之中,又在纷扰之外,像个耳聪目明的瞽者。
齐砚均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
“他的生辰快到了,自是更得意。你猜父皇今年会赏他什么,会不会,干脆叫他入主东宫?”沈昂无知无觉说着,好似事不关己。
齐砚均惊呼:“殿下,莫要妄自菲薄!”
沈昂拨云见月般笑了笑,冷淡的面容瞬间生动起来,很不当回事道:“毕竟,这是他最想要的。他想要的,父皇向来不吝啬。”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齐砚均依稀觉得沈昂有些不一样了,又说不上个所以然,只凭直觉感觉或许同他失踪的经历有关。
“你在山上,如何撑过来的?”
齐砚均想过,山洞里该是些不美好的回忆,但他知道沈昂没那么脆弱,他们之间几乎从不避讳什么,便这么问了。
但沈昂却笑了,笑得他一头雾水。
沈昂见齐砚均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敛了笑意,轻咳一声,“山上人情简朴,倒比朝中好过。”
沈昂畏冷,殿内总是暖烘烘的。加之他有熏安神香的习惯,齐砚均才坐一会儿便觉得头重脚轻,困意上涌。
此时,殿门轻叩,小良子在外头轻声提醒:“殿下,该喝药了。”
“端上来吧。”
随着脚步声响起,一股苦涩的味道在殿内弥漫开。
齐砚均甩了甩头,竭力使自己清明几分,看沈昂将碗接过,尽数喝下,也不漱口,神色平静得仿佛喝茶一般。
他这会忽然记起什么,直白地向沈昂身下一张望,问:“你腿没事吧?”
他昨日匆忙将沈昂接回宫,只知他伤了腿,不致命,详情却不清楚。
沈昂揶揄:“这会儿想起问疾了?”
齐砚均诚实道:“我替小妹问的,你失踪时,她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瘦了一大圈。”
沈昂动作一顿,接着又无缝联想到宋清凝。
那女纨绔才真真是瘦了一大圈,也不知这会儿补回来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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