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 正午。
咒术高专,个人办公室内。
手机屏幕因未知号码的来电而亮起。
这是少见的情况,因为极少有无关人员知晓他的私人号码。
于是五条悟选择接听了电话。
“你好啊, 六眼术师, 五条悟。”
全然陌生的年长女性声线,淡淡地说道。
“别挂电话, 我有你在找的紫发紫眸的女孩的消息。”
“她名叫千冬, 真实姓氏不明,曾用假姓为枷场,她身高139cm, 鞋码是33码。”
五条悟准备点触挂断键的拇指顿住了。
“……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做深津步。”
“距今四个月前, 六月中旬, 自北美流窜到东亚的一级诅咒师查尔·伍兹,在琦玉县利用术式绑架了4个普通人少女,最后受到捉拿,直接在东京被处死。”
对方的嗓子带着烟草熏出来的哑, 语调淡漠,却罕见地透着一种流气。
只听这声音,就能想象出一张冷漠微颓的年长女性的面庞, 岁月在眼尾留下的刻痕令她的眼神愈发犀利, 她手里大概还夹着烟。
“六眼术师, 这是你参与过的案子, 由你处决了那个诅咒师,你对整个事件应该记得很清楚。”
“为查尔·伍兹驾驶偷渡船的那个年轻的红发女子,正是我的女儿, 深津铃。”
“我不是诅咒师, 是自由咒术师, 我和我的女儿许多年都没联系了。我知道她堕落成了不敢杀人的半吊子诅咒师,可惜她的跑路速度太快了,我一直捉不住她。”
自称名为“深津步”的年长女人,继续说道。
“那个逆女很不成器,可她是我唯一的血亲。所以我很感激你没杀了她,而是把她交给了咒术总监部,她犯了太多小恶,被总监部判决坐牢三年,我觉得这是她应得的下场。”
“我的主业是情报贩子,祓除咒灵是我的副业,我姑且算是全亚洲最优秀的情报贩子之一。”
年长的女人说这话时,不带一丝狂妄意味,像是在做普通的自我介绍。
“六眼术师,我看到你发布在网上的寻人启事,就动用我的一切能力,帮你搜寻了那个女孩的下落,以报答你没杀我女儿的恩情。”
“我调查到,紫发紫眸的女孩,早在十年前的十二月,就杀死了两名咒术师,叛变为诅咒师了。”
五条悟捏着小银勺搅动瓷杯中的温茶的左手,停下了动作。
“这还真是意料之外的消息啊……”
“是深津女士,对吧?能麻烦你告诉我更多你搜集来的情报吗?”
———
同天晚上,高专,走廊。
白短发少年和鸦黑发少年并排站着,两人皆是形容疲惫,表情流露出浓浓的不解。
“五条老师,伊地知先生说的是真的吗……”鸦黑发少年率先开口,语气不确定地问道,“我和狗卷同学,今天下午在’幸福商店街’出任务时,遇到的准一级咒灵,是被人故意放置在那个地点的?也就是说……我们被人暗算了?”
“是啊。”
一身黑衣的高达男人倚墙而立,银色头发在走廊顶灯投射的白色灯光下呈现出一尘不染的素白。
他的神态此刻不像以往那般轻俏,遮蔽眼部的层层白绫条,使人对他眸底的情绪不得而知,总是浮荡在嘴角的笑容消泯了,笑意似乎是沉到了滞重的心事之海。
“忧太,棘,确实是有人暗算了你们。”
“真的十分抱歉……是我失职了,害得两名一年级生身陷险境。”
脸庞瘦削到双颊凹陷的黑西装男人,他深深地低着头,语气充斥着惶恐与歉意。
“总监部进行例行视察时,发现待拆除重建的’幸福商店街’有低级咒灵聚集,于是派遣了狗卷棘和乙骨忧太两位高专学生前往祓除,该任务原本是很简单的,却没想到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有人在我的’帐’外,又放下了一层’帐’……然后,商店街里,出现了准一级咒灵……”
“身为辅助监督的我,本该密切留意任务走向,在两名未成年学生遭遇高级咒灵时,立即帮他们联系其他术师作为增援力量,我却完全没发觉异常情况,像个木桩子一样待在’帐’外,最后还是两名学生依靠自身力量祓除了咒灵……我实在是失职得太严重了,我愿意接受处罚……请您发落!”
“伊地知,这事不怪你。”
很反常的,银发男人的语调平淡,而非像平时一样尾音上翘。
“是对方太难对付了。”
“五条老师……”乙骨忧太疑惑道,“你为什么这样说呢?莫非知道犯人是谁吗?”
狗卷棘始终保持安静,他用询问的眼神望着自家老师——在今天下午的任务中,他对准一级咒灵使用了咒言术,嗓子负荷过重,已嘶哑到无法说话。
银发男人用沉默作为肯定的答复。
“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们尚不清楚。忧太,你要多加小心,还有棘也是。记得转告胖达和真希,大家近期都注意点。”
“时间不早了,你们回寝室休息吧。伊地知,你也可以下班了。”
“五条老师,你今天又要加班吗……”乙骨忧太问道。
“倒也不是加班。外出执行单人任务的莲快回来了,我要和她一起去见一个人,那人手里有我们需要的情报。”
———
同天夜里,东京,郊区。
为山林环绕着的并不高耸的山,在星月暗淡的十月秋夜,显得尤为幽暗神秘,自山脚的盘山公路驾车而上,毋需几分钟,便能抵达山顶,飞檐翘角、石柱林立的高矗神殿映入眼帘。
这里是大型民间教会,盘星教所拥有的众多神殿之一。
白日,信徒们来到此地,虔诚而安静地参拜,其中不乏权贵者,他们用额头亲吻地面,恳请教主为他们降下不可思议的神迹。
一袭袈裟、黑发披垂的教主高坐于神坛之上,深刻眉骨下的细长眸子垂着眼帘,幽邃的眼神俯视着匍匐遍地的忠实信徒,似笑非笑的温和笑容,正如不忍目睹众生疾苦而慈目低垂的悲悯佛像。
然而,在漆黑夜色中不再需要伪装,佛像褪去笑意,面对芸芸众生仅剩厌恶。
对于同类,他仍不吝啬笑容。
神殿的某间房间内——
“……夏油大人,您究竟还要笑多久?”
一头珊瑚色过肩发,精致勾勒过的偏橘调红唇,女人无疑是个娇艳的美人,只是她外渗着些许嫌弃的眼神,稍稍贬损了她的美貌。
“自从今天下午从’幸福商店街’回来后,您就一直在微笑……您这种诡秘的笑容,连我看久了都觉得慎得慌。”
“因为我今天看到了很好的东西,心情太愉快了。”
“尽管没看到诅咒女王祈本里香的全貌,可单凭我感受到那股气息,就能确定,只要得到她,我们便有了彻底改变世界的力量。”
铺满榻榻米的宽敞和室中,着直缀、披袈裟的男人背靠窗户而坐,窗户开着,他偏着头,看向天际半隐于烟缕样黑云后的暗淡月亮,深秋夜晚的风很是寒凉,吹动了他半披散的墨黑长发的外缘发丝。
他的手中握着一只空掉的酒盅,漫不经意地把玩着。
“夏油大人,您真是相当中意那个诅咒女王呢。”女人用食指绕着一撮珊瑚色长发玩,“距离百鬼夜行还有差不多两个月,祈本里香很快就会是您的咒灵了。”
“真奈美,大后天把大家都召集到这座神殿吧。”
黑长发男人回过头,看向珊瑚发女人。
偌大的和室中,仅仅燃着几盏细高的落地烛台,微微摇荡的橙黄烛光洒在他身上,为那头黑长发镀上一层暖光,他那五官清淡而轮廓深邃的面容,在朦胧光线中显得很柔和。
甚为低沉的嗓音,有着低音乐器般的质感。
“大家近期都在忙各自的事,好久都没聚了,应该聚一聚。”
“我知道了,我会去安排的。”
菅田真奈美点了点头,她从口袋中取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啊,10点了,我得下班了,不然就没办法在11点半前入睡。”
“夏油大人,您也早点休息吧,别总是熬夜,会老得超级快。话说您的泪沟最近是不是越来越明显了?”
“睡眠时长和质量不是影响衰老速度的全部因素。”夏油杰笑道,“有些人很少睡觉,也依然保持童颜。想要不老,最重要的因素是先天的好基因,以及能够延缓衰老的术式。”
“我自认基因很好,可惜我没有能驻颜的术式。夏油大人,我回家咯,拜拜~”
——门外走廊上高跟鞋敲击地板的轻响渐渐远去,菅田真奈美离开了。
满室寂静,只听得见外界的萧瑟秋风阵阵吹拂。
身侧摆着一张木质矮桌,夏油杰伸手把酒盅放到桌面,他又转头看向窗外晦暗月辉下的重重树影。
“真奈美已经走掉了,你还要在树林里待多久?”
落叶厚厚地覆满深秋的大地,漆黑的山林中响起枯叶被踏碎的咔嚓声,声响愈发接近,从重重树影中走出了一道小巧的身形。
最先看清的,是来者的眼睛。
周遭幽暗,那双色泽浓郁的紫眸却微微烁亮,宛如悄然燃烧着的紫色鬼火。
“好久不见了,小千。”
倚着窗的黑长发男人站起身,做了个手势示意驻足于窗外的访客进入房间。
“你怎么想到今天来找我?”
“来这一带办事,办完事就顺道过来看一眼。”
有着紫发紫眸的女孩,清脆的嗓音语气平平。
两者显然是熟人,她单手按住窗沿,一个发力翻了上去。她却没进屋,只是坐在窄窄的窗台上,背朝室外。
她的个头实在小巧,窗台并不高,她那穿着款式简单的黑色运动鞋的双足,却够不着榻榻米地板。
宽敞和室的角落的香炉飘出袅袅白烟,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味,她嗅到了,微微簇起了眉。
“你为什么总是用这种东西……不觉得很呛鼻子吗?”
“不会。”
夏油杰盘腿坐到了榻榻米上,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
“小千会觉得呛,是因为你的嗅觉太灵敏了。”
他淡笑着,看着女孩,细长眸子目光和煦,正如注视着一个他甚为欣赏和心喜的晚辈。
女孩好像难以接受这种带着丝丝慈爱意味的注视,眉头皱得更紧了点,但她没说什么。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小千的头发变长了好多啊。”
女孩那头发质颇硬的紫色长发梳成低垂的双马尾,发尾已然过腰,她发出一声自嘲的讥笑,“也就只有头发和指甲还会生长了。”
“这样不好的吗?不会老去,不会轻易死去,在长久的生命中,你可以追求任何你想要实现的理想。”
黑长发男人的语调是一种和孩子闲聊的长辈式的温柔。
“你和我认识近十年了,小千一点变化都没有,我今天却被真奈美说了泪沟越来越重了呢。”
紫发女孩静默片刻,沉声道:“像你这样讨厌普通人的人,竟然会和半妖来往……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懂你们人类的脑子究竟在想什么。”
“我厌恶看不见咒灵的猴子,那些东西不是人类。”
夏油杰微微一笑,细长眸子弯起。
“可小千不是,你是优秀的咒术师,只是比大部分咒术师特别一些。”
“身在结界基底的天元早已脱离了人类的范畴,他活了数百年,甚至不再是人形。还有一位名为’天使’的术师,从江户时代活到了现代。论年龄,他们都活得比你还久呢。在我看来,小千和他们是一样的,是特别的咒术师。”
“况且,小千不也极度厌恶那些不断作恶的愚昧猴子吗?我们有一致的厌恶对象。”
深秋夜风渐大,穿窗而入,吹乱坐在窗台上的女孩的头顶翘起的碎发,她保持沉默,有点下三白紫眼睛,凝视着面带浅笑的黑长发男人。
“小千真的不考虑加入我的家族吗?这么多年来,我邀请过你好多次了,你每次都是毫不犹豫就拒绝了呢。”
“这一次我也是在充满诚意地在邀请你噢,你也不用担心你的半妖身份暴露,我的家人们就算知道你不是人类,也不会介意的。”
“不要,我只喜欢独自行动。”
“是我意料之中的回答呢。”
“……你的头发是不是也长了?”
“确实是该剪了。”夏油杰捻起一络垂在胸膛的墨黑色长发,“不剪的话,再过两个月,就该齐腰了。”
“两个月”,这个字眼刺痛了紫发女孩,充溢在她眉目间的躁郁神色霎时加重了几分。
“你一定要那么做吗?”
相识近十年,彼此间不算太亲近,却很熟悉,他立即明白了她在问什么,她的问题绝不是“你一定要剪头发吗”。
“嗯,是啊。”
夏油杰笑了笑。
“百鬼夜行将在12月24日发起,我知道小千不希望我那样做,可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夏油。”
紫发女孩叫出他的姓氏,她定定地注视着他。
“我不在乎其他乱七八糟的人类的死活……”
“……你很可能会死,你知道吗?”
“你以为单凭米格尔,真的能拖住五条悟吗?”
“我知道,我极有可能会在百鬼夜行中被悟杀死。”
“米格尔挡不了悟太长时间,我所拥有的夺取诅咒女王的时间,相当紧迫。”
黑长发男人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仿佛他所谈论的话题只是关于明日的天气,而非他的生死。
“与其在这个污秽丑恶的人间苟活到老,我更愿意拼上我的性命,去实现我的大义,去改变这个人间。”
“小千不必担心我,我也会尽快解决乙骨忧太,做到安然归来。”
柔和的橘黄烛光倾倒在他身上,这位身为全咒术界的心腹之患的特级诅咒师,此时瞧着只是一位长发如墨、几乎称得上温润似玉的男人。
温和的外表下却是极端的偏激。
“十一月末,我要去一趟咒术高专,向那帮咒术师下战书。”
“小千需不需我替你向你的那位故人,打个招呼呢?”
“你那位故人的契约者,也就是我的故人,悟,一直在帮助她到处寻找你呢。”
“小千你是真的擅长隐匿自己,迄今为止,对方依然没能找到有关你的行踪的任何线索。”
“……不需要,绝对不要和其他人类提起我。”
紫发紫眸的女孩跳下了窗台,走向夜色中的山林。
“百年之前,从她抛弃我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视她为姐姐了。”
她低低的话语声飘散在寒气深重的秋末夜晚中。
“夏油,你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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