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秦肆来过许多次,为了给秦安送东西,内院却是他第一次进。
整齐的陈设,没有灰尘的椅子,他站在一旁,手在麻布裤子上画圈。
“坐,没事儿。”唐凝道,少年身上太脏了,他因此不好意思坐下吧。
一到家,唐母嘟囔着琐事去了厨房,唐父回自己屋里翻旧衣。
宽敞的堂屋里,灯影摇晃,两人相对无言。
餐桌旁,唐凝用手撑着沉重的脑袋。堵在心头的大事已解决,硬撑的一口气散了,疲惫痛楚全都涌上来。
小腿和脚大片麻木,偶有刺痛,不知是否还在渗血?夜宿荒野石头在身上印出来的淤青,隔了一日后,闷痛感更重。身体仿佛要散架,不时向唐凝表示抗议。
她想家,想念现代那个不大却足够温暖的小巢,一回去就能洗澡,有游戏转移注意力,有24小时随叫随到的外卖小哥,能来一顿辣到流泪的火锅,在多巴胺作用下,烦躁、阴郁随着汗液排出体外。
在这里,她也感觉像个客人。
手臂麻了。唐凝换姿势间,少年的脸闯入她的视线。
鼻子嘴巴确与秦安一模一样,下巴尖了点,颧骨下也多了凹陷,让他少了秦安的温润,多了些冷意。
他垂着眸子,眼角泛红,有些失神。脸上的脏污,明显的指印血痕,瑕不掩瑜,倒更让人疼惜。
唐凝眨了眨眼睛,从那地方出来,他会想家吗?
“快去洗手,吃饭了。”唐母的大嗓门打破了屋内的沉闷。
鸡汤的香浓,新出锅的饼香,给昏暗的屋里填上许多温馨。
是早上剩下的鸡汤,每碗都黄澄澄的,几块鸡肉冒了头,还多了白色的竹笋,褐色的菌子,绿色的葱花,鲜味更浓,颜色也更好看。
唐凝接过块面饼,狠狠咬了口。酥脆的表皮,柔软但有嚼劲的内瓤,一定是经过了充分的发酵,大力的揉搓,才会有这样的口感。麦香纯正,余味清甜,不加任何调料,不用就着下饭菜,唐凝也能干完这块半斤重的饼。
秦肆捧着自己的一碗发呆。
“锅里还有汤,饼在灶台上,不够了自己去拿。”唐母催促道。
秦肆方才动筷,整张小脸埋在碗里,任何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的碗里多了些咸咸的佐料。
菌子和竹笋都出身山野,乡下人却几乎不吃,要带到城里卖出高昂的价格,在某些时节,这些山珍比肉都贵上许多。
唐凝吃完,便回屋休息。
唐母忙着烧水,让秦肆洗澡。唐父是个讲究的读书人,旧袍子有许多,有些都舍不得送人,这次也拿出来了,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秦肆洗完澡,客房里唐母已经打扫干净,铺了两层厚厚的褥子,是今年新弹的棉花,软到吓人。他觉得太热了,睡不着。
次日清晨,鸡叫声响过,唐母便起床。
厨房里,水缸怎么满了?桌上有篮鸡蛋,是昨天捡的忘了放进柜子里?
疑惑间,唐母盛了半盆水,去清扫院子。把水撒出去,拿起扫帚。
落叶呢?唐母不信邪地扫了扫,灰尘也很少。
她跑到屋后,菜园子的土湿湿的,笼里的鸡也不像以往一样焦急地探头鸣叫求食。
而柴房门口,少年正挥着斧头砍柴。
唐父起床时,日头已经升得较高了。正在放秋收假,没有学生,他便可偷个懒。
如往常一样,他去厨房打水洗漱。却见在灶台旁忙碌的唐母,笑到合不拢嘴。
而坐在柴火洞旁那个少年,不是秦肆还是谁?
逮着唐父,唐母赶紧把秦肆夸奖了一番。
“你看看你看看,能干的活都让这娃干完了。还都干得挺好,一看就是在家里常干活的。”
在唐家,唐母包办全部家务,唐父是个矜贵的读书人,不爱干这些,偶有兴致,唐母也会嫌弃他干得不好,不放心他干。
“原来如此,我正奇怪我装泉水的竹桶怎么满了。”唐父满意地挠挠下巴,“孺子可教,饭后,你随我一起上山。”
秦肆轻轻应了声,灶洞里的火光将他的脸映到通红。
“我们先吃。凝儿这几日累坏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起来我再给她做些合胃口的。”
早餐是清粥小菜,对秦肆来说已经是极好了。秦家只有过年能吃上顿细粮,平时的粥稀到像水,里面的杂粮颗粒粗到剌嗓子。
而眼前的白粥,宛如泛着淡淡青色的玉石,浓厚细润,嵌着一颗颗雪白晶莹的米粒。要加许多米,还要加一点点碱面,才能煮成这样的糊状,冷了就会变成冻状的米糕。
腌白菜清爽开胃,霉豆腐鲜香下饭,炒老黄瓜香嫩多汁,拌藕片酸辣爽脆,还有白煮蛋和咸鸭蛋。
秦肆吃到肚儿浑圆,再也填不下,才和唐父出门。他刚进唐家,有些拘谨,奈何唐父唐母实在热情,他拒绝不了。
唐家院子在山脚斜坡上,出门不远就是条深深的溪沟,水流不大。唐父说大件就拿到这里来洗,但若下大雨,不要靠近,可能会有山洪。
秦肆帮唐父提着竹桶。他不太明白为何院里有井,还要上山打水。
沿着土路,他们遇到不少邻居,唐父一一向人介绍,秦肆跟着僵硬地打招呼,模样要多乖顺有多乖顺。
山上有座华丽的庙宇,闻名于县内,秦肆曾和哥们儿来游玩过,初次见时还以为是宫殿仙阁。
泉眼就在僧众修好的池子里,有竹筒口供人接水。
打了水回去,在唐父雅致的书房里,燃起红泥小火炉,用紫砂壶煮上茶水。
“是不是,泉水更甘甜,你看看,就连这茶汤颜色也不同。”唐父特意用了两个白瓷小碗,一碗用井水泡茶,一碗是泉水。
秦肆忙着点头,这茶叶要好几两银子一斤。
“当然,更好的是花露,高山雪水,那些大官豪绅……”唐父最喜欢对人讲这些,但周围的人听多了大多有些不耐烦,而秦肆从不插话,大眼睛显得很好奇,这让唐父感到自得,对这个买来的女婿愈加满意。
“孩儿她爹,孩儿她爹。”唐母哭着闯进来。
“凝儿她发烧了。方才我去叫凝儿起床,怎么也叫不醒,摸了她额头,烫手哩!”
唐父从跪坐的蒲团上跳起来。
“嘭!”据说是传家宝的紫砂壶掉落在地上,碎成数瓣,上好的茶水四溅,沾湿了书架上纤尘不染的书卷。
唐父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只留下秦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自昨夜睡着,唐凝便进入奇怪的梦中,四周雾气弥漫,什么也看不清,怎么也走不到头。
时而,她能意识到这是梦,身子却沉重到吓人,似乎要带她坠入无边的黑暗。
时而,她能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好像是在现代时她的亲朋好友,又像是唐父唐母,还有个低低的少年音。
时而,她仿佛置身于巨型压肉机里,碾压着她的寸寸筋骨和血肉。
她迫不及待向前,渴盼着光明或是那些亲切的脸,又恨不得这一切立马结束,哪怕要消弭于混沌。
自我毁灭的念头刚出现不久,黑暗中便传来朦胧的声音。
“求求你,求求你,活下去。”
似乎有些熟悉,细柔中带着哭腔,唐凝似乎在哪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你是谁!”唐凝大声地问。
“是我,我就是你呀!”一袭白衣的虚影漂浮到唐凝面前。
看着那张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唐凝冷静道:“你是唐凝儿。”
唐凝儿满脸忧虑,侧着身子点点头,道:“求您,好好活下去,我已经害了爹娘一辈子,不能再——”
她轻轻抽泣了声,没说下去。
“我为什么会穿来?”唐凝问。
这语气强势,让唐凝儿有些畏缩,她小声道:“你看到的书是我的前世经历,重生一次,我却不知如何改变,只得请求上苍,有人能来救我。”
一句国骂噎在唐凝喉咙,没有骂出来。若是上苍这么准,她怕骂人会遭报应。
在现代社会,她靠奋斗,已经走向富足快乐。她质问上苍,她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把她送到这里替人渡劫!
唐凝儿也看出唐凝压抑的愤怒与不甘,她生怕唐凝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苦苦哀求道:“有得必有失,为此我将不得再入人道。你的魄力远胜于我,三言两语便摆脱了秦家,我信你能在这边过得很好。好人有好报,后面一定有许多福气在等你。”
唐凝儿哭个不停,唐凝的愤怒无处宣泄。
“我别无所求,只愿你能照顾好我的爹娘,让他们安享晚年,不再因我的事郁郁而亡。”唐凝儿忽的飘进,像是伏在唐凝脚上。
唐凝已昏迷了两日,请郎中看过,说是身体劳损、惊吓过度。按照药方熬出的汤药,灌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
这日郎中复诊,看着唐凝惨白的脸色,直摇头,任唐母再怎么苦苦哀求,也不肯再给唐凝开药。
唐父握着拳头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什么话能安慰唐母。
他走到院子里,数个翘着脚嗑瓜子的亲戚都围上来,询问情况。
唐父没说话,几人刚也看到郎中拂袖而去,知道情况不大好。
“女儿家的,入不了祖坟,还是尽快挑选块墓地吧?”
“这岁数,还算是夭折吗?怎么说都不太吉利啊,草草办了尽快了事比较好。”
“对,还有前几天的丑事,这让我家锦儿怎么说亲啊?”
几人不避讳地谈论后事,像是在唐父满腔的烈柴中扔了朵火苗。
“闭嘴!”唐父怒吼,脸涨得通红。他硬生生吞下怒骂,看了一眼屋檐下,秦肆坐在熬药的火炉旁慢慢摇扇。
“怎么说话的你!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一白发老头捂着胸口。
唐父不再理睬,摔门而去,顺着山路向上,大步直迈,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很快到了寺庙,他向主事和尚点点头,便绕过香火旺盛的大殿,找到庙后一个不易发现的破败草屋。
前来游玩的人不知道,年轻的人不知道。他知道,这庙里最灵的不是抽签解签的高僧,而是这睡在地上的疯道士。
这道士形似乞丐,外人见了只会以为是庙里好心收养的可怜人。
而唐父,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科举考试时,便来拜过这庙,那时候的老道和现在一模一样。
发须雪白,面色红润。一身脏污,脸上却无斑点。皱纹只集中在眼角嘴边,其他地方的皮肤饱满舒展光亮。没人知道这道士活了多少岁。唐父深信这是个高人。
“大师,大师,求求您,我儿危在旦夕,求您算算,可还有法子?”唐父扑通跪下,在遍布石子的地上磕了三下头。抬起时,额头红了一片,一小缕血迹蜿蜒流下。
疯道士仍在地上打着呼儿,不肯醒来。
唐父摇了两下,也不见醒。
他想起唐凝刚出生时,他欢喜地抱着襁褓来让大师看。那时的疯道士盯着小小的婴儿看了许久,突然摇头,说了两句可惜。接下来无论他献出多少银子、吃食,疯道士都不再言语。
唐父愁眉紧锁,等了片刻,又担忧家中,便准备下山。
“拨云见日,紫气东来,物换星移,富贵永康。”
听到声音,唐父回头,三两步跑回去,却见那疯道士换了个姿势,继续沉睡。
永康好,永远安康,这次定不会有事。唐父还来不及琢磨其他几句的意思,回家的脚步便已轻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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