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岑公子,北羌丰澜谷一别,你我二人可是十多年未见了。”
脚步声悠悠踩在木梯上,傅昨闻声抬眼去瞧,入目即是一抹红。来人身着暗红长衫,手里提着一盏灯,说话间已是行至二人跟前。
“这位是?”
周遭被此灯照亮了些许,红衣男子声音清脆悦耳,手里的灯轻轻朝上一抬,刺眼的光便照在了傅昨脸上。傅昨眯了眯眼睛,这才看清眼前发问的男子生了副清秀的容貌,眉眼含笑,看着平易近人,却与周身阴沉的装扮显得格格不入。
傅昨颔首:“岭南岑家弟子,傅秋池。”
红衣男子原先一问后并未立在原地,他举着手里的烛灯慢悠悠地转过身,拿过货架前的软布正细细擦拭着灯罩,忽闻身后的傅昨一言,手上动作一顿,目光透过昏沉的光线落到傅昨身上,良久,突然大笑。
傅昨被这突如其来的笑搞得莫名其妙,想着此人既是与岑送舟是旧识,莫不是同他一样对他们岭南岑家有偏见。傅道长心中郁闷,忍着红衣男子赤裸裸的笑声须臾,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傅昨立在原地,正欲发问,柜台前的红衣男子却逐渐收敛了笑,直起身子朝这边看过来。
“原来一向冷漠无情的岑公子,有一天也会放下仇恨同仇家握手言好啊!”红衣男子嘴角噙着笑,语气却分明是带了八分嘲讽,“现下,我是该唤你岑道长,还是鹤”
“闭嘴!”
原本站在一堆木偶中静观局势的岑送舟冷冷出言打断,手上运气,只见身后的一只木偶犹如断了线般直直朝红衣男子砸了过去。
红衣男子旋身避过,右手一迎便接下了木偶。他抬手轻轻抚摸着木偶的身体,眼神痴迷:“他们可都是有生命的,岑公子,你也不怕遭报应。”抬眸间,眼中已多了阴戾之气。只是在瞧见岑送舟手里还捏着一只木偶时,红衣男子突然变了脸:“岑送舟,你敢”
“呵。”他不敢?他岑送舟有何不敢?手指轻轻用力,手上的木偶便瞬间化为齑粉。岑送舟从一堆木偶中走出,目光转向傅昨,话却是说给红衣男子:“二十年前我饶了你一命,可不是让你如今用来与我叫板的。宋遥,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恶心。”
傅昨蹙眉。面前的岑送舟脸上映着一副轻佻又寡淡的表情,波澜不惊的眸子里蕴了三分嘲讽,明明是他一贯的语调和神情,可在听到他说出的话时傅昨还是心惊了一下。他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觉得陌生得紧。
不,他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觉得呢?傅昨低垂了眉眼,唇角扯开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出的自嘲。他从未了解过他,除了知道他的身份名讳,过往几十载,他又不曾参与他的生平一瞬,他又何来资格对他揣测怀疑。
手中罗盘突然缓缓转动起来,这次指向的,却是东南方。
傅昨回神,看向岑送舟。岑送舟看在眼里,目光瞥向宋遥,缓缓道:“本来今日来是想买你店中一物,哪曾想这京都城内的木偶师还是昔日旧识。啧啧啧,在你这儿耽搁这么久,倒是误了本大爷喝花酒的时间。”
岑送舟看向傅昨,后者立马领会,二人迈着步子就要朝外走。
“慢着。”
身后那股刺鼻的熏香再次扑鼻而来,傅昨回头,见被唤作宋遥的红衣男子朝他一笑,继而目光落在岑送舟身上,笑意绵延:“来而不往非礼也。岑公子既然开口,我又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岑公子且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木刻,宋某人必当倾尽所能为您做一个。”
傅昨听出这是客套话,回身后便要迈步离开,只是刚走两步便听身后的岑送舟悠悠道:“那便有劳宋公子刻个扫帚,我好赠与我这刚认来的侄儿。”
说罢,潇洒一走,连着傅昨和宋遥双双皆怔了一怔。
傅昨腹诽:什么扫帚?扫什么帚?去你丫的侄儿!
宋遥腹诽:老子客套一下你倒当了真?老不死的脸皮还他么这么厚!
罗盘指向东南,行过西市,再朝前便是将军府了。二人顺着罗盘的指引驻了足,抬眼即是映着将军府三个字的金制匾额。
岑送舟双手抱肩,冷笑道:“果不其然,将军府上也有邪祟作乱。”看来清水镇的那只厉鬼便是季国公府的千金季幼棠了。
傅昨收起罗盘,看着庄严肃穆的将军府门,淡淡道:“清水镇那一夜你问我,可有想过镇上作乱的厉鬼是否一开始就不是秦茗,我没答你。”
那时他一心想要回岭南,作乱的厉鬼已经处置,怨念消逝,邪祟已除,他以为,这便是最好的结果。即使,有许多疑惑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即使,那夜赶到翡翠林的他在不见岑送舟时内心有了难以解释的慌乱,即使,他不愿将厉鬼声声泣血的那一句话记在心里,可他还是记住了。
即使我死后不得安宁,坠入万丈深渊,我也会化作厉鬼,护你周全。
“我以为,只要除了邪祟,便可换一方的安宁。”
可是他好像从来没想过因果,邪祟产生怨念的因与果。
“岑送舟,那夜灰飞烟灭的,是季千金的怨魂,是不是?”
那只厉鬼,从来都是季幼棠。
真正的秦茗,或许死在了那夜的铜锣声鼓中,死在了,镇上人的流言蜚语里。那口深井里的水不足以洗清一个人的爱恨,哀莫大过心死,真正的秦茗,又是带着怎样的怨恨躺在冰凉的井水里?然后,经历着礼教和世俗的束缚,彻底遗忘了这一生。
“傅道长?傅昨!傅秋池!”
傅昨呼吸紊乱,他及时制止了脑中的联想,一抬眼却见岑送舟放大的面容。岑送舟正双手捏着他的肩,紧紧皱着眉头。
岑送舟一面盯着心神不宁的傅昨,一面右手拈指贴向他的脖子一侧,忽而眯起了眼:“果然,是缚心香。”
傅昨已是软了腿,脑袋也逐渐昏沉起来。心中却泛起一股酸楚,他粗声呼吸着,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岑送舟眼疾手快一把接过,手上用力将傅昨甩在了背上。
岑送舟本欲去宫门外寻那骄子进皇宫,只是轻功托起两人刚踩上屋顶,岑送舟便觉颈上一湿。他一愣,微微转头,轻声唤道:“傅昨?”
耳边传来细微的呜咽。
“我错了,是我……错了。”
闻言,岑送舟一惊,立马跳下屋檐,迅速找了家客栈便将此刻意识不清的傅昨带进了屋子。
榻上躺着意识模糊还胡言乱语的人,岑送舟摸了摸脖颈,那里还留有湿热的余温。
他看着床榻上的傅昨,一会胡言乱语,一会低声啜泣,全然没了往日寡淡清冷的模样。
岑送舟忽而勾起了唇角,中了缚心香的人只有心有愧念杂念才会心神不宁,进而导致神志不清沉溺于梦境被心魔所乱。他突然想知道,一向清高不凡的傅道长,心魔是何。
“我错了,是我错了……”
榻上人此刻完全沉溺于梦境之中,一个挣扎翻身直接摔下了床。岑送舟立在原地并未上前,他冷眼瞧着地上抓狂的人一遍遍低声啜泣着“我错了,是我错了”却并未上前搀扶。
透过眼前的场景,岑送舟仿佛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像现在这样无助可悲。
岑送舟缓缓走到他的跟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蜷缩着身子的傅昨,抬起右手,手指用力,抹去了他脸上的泪痕。
“傅道长,到底是梦到什么,让你哭成这样?”
岑送舟呢喃着,忽而右手点上他的穴位。原本意识不清抓狂啜泣的人渐渐平稳了呼吸,身子一软,彻底昏睡了过去。
岑送舟俯身,将傅昨重新抱到床上。
白色长衫迎风飒飒,岑送舟身子一闪便消失在屋子里。
画鬼斋的朱红雕花木门被门外人狠狠踹开,震得整间店铺都抖了一抖。房梁上抖落细碎的墙土砸到宋遥跟前,掉进刚刚泡好的热茶中,宋遥摇头一叹,还未来得及惋惜脖子便被来人狠力掐住脖子,身体也被狠狠推砸在身后的货架上。
“胆子大了,竟敢在本座眼皮子底下耍花样?嗯?”
骨头细微的碎裂声从身体深处传来,宋遥仰着起脑袋才勉强得到一点呼吸。嘴角流下一抹血红,他尝到嘴里的血腥味,咧开嘴低声笑了起来:“这会儿倒是自称本座了,怎么,那位道长不在身边便要这么快要我的命了,鹤守鬼君?呃啊——”
“宋遥,你若想死,本座现在就成全你。”岑送舟沉了脸色,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嬉笑无畏的人,又补了句,“包括,你这满屋子的傀儡。”
男子脸上这才露出慌乱的神情。
岑送舟嫌恶般抽出掐着他脖子的手,一手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着手指,目光却悠悠转向货架上的那盏烛灯。
“熏香里放了缚心粉,你既知这点剂量伤不到我,便是要让傅昨中招。宋遥,你以为本座当真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岑送舟冷笑:“只可惜,你算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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